張鎮海篇其一
重症監護室,昏迷的少女與身旁生機盎然的盆栽形成了鮮明對比。像很多平凡的絕症家庭一樣,張鎮海家即使到處借款,賣房賣車,最後卻也只能暫時維持病人的生命。比起哭的撕心裂肺的母親,張鎮海彷彿陌生人一樣,獨自站在走廊出神。
幾小時前,工作中的張鎮海一如既往的收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本以為只是像單純的囑託,誰知電話那頭的母親——一向堅強的母親——此刻正哭的泣不成聲。
“鎮海啊……你在哪啊……”母親從哭泣中艱難的擠出幾個字。
“媽?媽?怎麼了?你在哪?”
記憶中,父親總是早出晚歸,家中的一切事物便落都在了母親的肩頭。苦嗎?苦。累嗎?累。但她是一位母親,母性的偉大不允許她在子女面前哭訴,甚至從不輕易流露出負面的情感。
但如今,她哭的如此絕望。
最終還是父親接過了電話。
“哎……”
一聲長嘆,既是對命運,也是對自己。其中包含着的辛酸,足以讓張鎮海這位鐵漢子潸然淚下。
“爸?是你嗎?你們在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快說啊?”
“寧慈醫院,快點來吧。”父親更咽着說完便掛了電話。
張鎮海在路上不住地思考着:什麼大事能讓父母急成這般模樣?而且還跟醫院有關?難道是父母身體出了問題?不,不應該,如果真是如此他們絕不會讓我知道。難不成是我自己?但一直以來我的身體都很好,最近也沒有任何不適……
一個可怕的猜測浮現在心頭。張鎮海眼前一黑,靈魂彷彿離開了這副軀體。
“滴滴!滴滴滴滴!!!”
急促的喇叭聲將他拉回現實,腳踩剎車,猛打方向盤,險險躲過迎面而來的貨車。
兩小時后,醫院門口。
“爸?我妹妹她怎麼樣了?”
“你妹妹她……哎……”
雖說一路上已經猜到了大概,但真正確認下來時,張鎮海還是紅了眼眶。平日裏父親忙着打工賺錢,母親看管他們做完功課又忙於家裏那片地,能陪他說話的只有他妹妹了。還記得高中時,妹妹被校霸盯上,沒日沒夜的騷擾,他趁着夜色拎着鋼管將對方全家打的半死不活,甚至差點進了監獄。
如今,如果可以治好她的病,他不介意再瘋狂一次,即使要做的事比之前還要嚴重千萬倍。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唯一能拯救他們的也只有奇迹了吧。
張鎮海走出病房,一言不發。突如其來的意外幾乎讓他崩潰。但,如果真的崩潰了,錢的問題誰解決?更何況,父母受到的打擊不會比自己小。他也很想像母親一樣大哭,像孩童一樣大鬧,彷彿只要自己不接受,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但果然,他不能。
就在他為未來幾天的安排而焦慮時,一股暖流伴隨着話語流到耳邊。一切都是毫無徵兆,又莫名和諧的彷彿理所應當。
“你相信奇迹嗎?”
張鎮海猛地抬頭,充斥着悲傷與痛苦的醫院突然空無一人。
“你是誰?我爸媽呢?我妹妹呢?”
“他們現在很好。”
柔和悅耳的嗓音再次於耳邊響起,彷彿具有蠱惑人心的魔力,剎那間使張鎮海的懷疑、警惕與敵意煙消雲散。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因為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
詭異的安心,放鬆與信賴再一次伴隨着話語湧進張鎮海體內,他無法抵抗,無處可逃。暖洋洋的依賴感已經侵入了他的身體,隨着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逐步向四周擴散。
“醫院裏的人去哪了?”張鎮海強撐着僅存的一絲理智質問到。
“你相信奇迹嗎?”聲音不再理會他的問題。
“我…相信……”隨着暖流匯入大腦,張鎮海眼前一黑,嘟囔了一句便暈了過去。
人流恢復如初,或者說,從來沒有消失過。一男一女自然的從張鎮海身邊離開,只留下一群圍觀的人好奇他的生死。
“這就暈了啊,我還以為能再撐一會呢。”聲音褪去了柔和的假象,露出滿滿的譏諷與不屑,“不過相比普通人還算有點資質,暫且算他合格了吧?”
“判斷這些人的合格與否是你的工作,與我無關。”
男子聳了聳肩,不再作聲。
判斷二人遠去后,另一個瘦削的身影從會診室走出。僅僅若有所思了一瞬便喬裝成心急如焚的家屬跟了上去。
“喂,我們好像被跟蹤了啊?”男子有所警惕。
但,話音剛落,瘦削的身影便從二人中間擠了過去。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聲音帶着哭腔,彷彿真的是某位重症病人的家屬一樣。
“也罷,看來是我多疑了。”
二人就這麼走出了醫院,之間再無閑話。
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張鎮海手指抖動了一下。
“鎮海?鎮海?”
母親的呼喚虛無縹緲,從四面八方湧來——就像那令他昏迷的聲音一樣。
“媽?你在哪?”張鎮海的意識喊到。但回應他的只有沉寂,緊接着便是無處不在的私語聲。窸窸窣窣的聲音擾的他頭昏腦脹,就在即將再次暈過去時,一束光撬開了黑暗的穹頂,打在他的身上。
“明天九點,鴻僑廣場,落埃峰,救你妹妹……”雜亂的私語逐漸重合,統一,又戛然而止。
他抬起頭,強烈的白光使他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再睜開時,漆黑的牢籠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醫生和父母的臉。
“放心吧,患者只是勞累過度,讓他多注意休息。”醫生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那就好,那就好……”母親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抹着眼淚喃喃自語。
“哎……”父親看着病床上的張鎮海,緩緩嘆了口氣,“好好歇歇吧。”
然而此時的張鎮海並沒有心情休息。昏迷時的那句話彷彿惱人的蒼蠅一般縈繞在心頭。
日將落,餘暉將天西一隅的雲烘得彷彿雛鴨鴨絨一般。緊貼着的則是粉色的晚霞,墨藍的天空,最終止於東方新升之月。兒時,每當他緊張壓抑,總會下意識的抬頭望向天空。無際透澈的藍,浮着的一塵不染的白,還有偶爾劃過的飛鳥,總能幫助他迅速鎮定下來。
“爸,媽,你們回家吧,這裏有我。”
“鎮海啊,大夫剛說完你要休息……”
“我沒事,你們回去吧。”
“鎮海啊……”母親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父親拉住。猶豫了片刻,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嘆,只能無奈地轉身離開。
碎片化的休息,照顧重病的妹妹,飛速的思考——這便是張鎮海此夜的全部。
天亮了,醫院又變的嘈雜。父母跟隨人群早早的來到了這裏,接替張鎮海照顧起妹妹來。
“爸,媽……”張鎮海望着父母,欲言又止。
“有事就說吧。”父親深深吸了一口煙。
“我出去一趟。”
“嗯,不管怎樣,多加小心。”
畢竟是父母。即使他裝的再好,隱藏的再深,父母也能通過親子的羈絆清楚的感知到一切。他們知道。他知道他們知道。僅僅隻言片語,雙方卻都展現了自己最大的溫柔。
此行會如何呢?張鎮海在路上不住地祈禱。他的直覺告訴他,即將經歷的一切複雜到遠超常人的認知。
如此早的早晨,徒步出門的人大多步履閑適,悠然自得——除了張鎮海和他身後那個瘦削的身影。
塵輝山,落埃峰。
雖然時間還早,有一部分人卻已經到了。
“這麼早就有人來了啊~”醫院的男子伸了個懶腰,“喂,蓮,你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上一次你的心愿不是都實現了嗎?”
醫院的女子看了他一眼:“有了新的罷了。你又為什麼再來?對你而言,風險已經遠超出可接受的範圍了吧?”
“嘿嘿,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或者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啦。”
蓮嫌棄輕哼了一聲,深表懷疑。
鴻僑廣場,張鎮海看着面前這輛飽經風霜的落埃峰觀光大巴,猶豫再三,還是上了車。司機大爺不耐煩的看了看錶,探出頭衝著周圍怒吼:“要上車的兔崽子們快點!再磨蹭自己找路爬去!”
時間到。已是風燭殘年的大巴不情願的載着人們動起來,然而還沒走多遠就又累的氣喘吁吁。
“什麼破玩意,廢鐵一坨!”
司機大爺不住地抱怨,同樣是大爺的大巴也不甘示弱,徹底的熄了火。司機大爺狠狠地吸了口煙,將乘客趕下車,開始口吐蓮花。
張鎮海看了看錶,距離九點還有一段時間,快點走應該還來得及。但此時,一部分人已經開始打退堂鼓,悄悄地散去了。
“咴!這邊,這邊!”剛剛還在口吐蓮花的大爺不知何時跑到了山腳纜車處對着他們招手。
張鎮海趕上前,大爺身旁的纜車似乎並不比大巴好多少,但至少還能正常運行。
“要上去就坐,票錢自負!”大爺鑽進售票廳,得意地笑着。
一片沉默中,各懷心事的眾人向著落埃峰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