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主沉浮
洛陽,自古以來便是天下重鎮。
富商巨賈、豪門顯貴、傾國粉黛、破落儒生、抑或篷頭跣足叫化,凡三教九流,都在這兒薈萃。
要蝕骨揮金,這兒最是銷魂!
要打探消息,這兒最是靈通!
這兒是鬼靈子小六的生養之地。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養母是誰,但他知道這是自己衣胞之地。否則他不會記得,打從他初能記事開始,自己便是洛陽城裏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叫化。
星移斗聘,世事滄桑,雖僅短短二載時光,但此時他已是滿天下的布袋和尚姚鵬姚大俠之徒,江湖上頗有名聲的鬼靈子!
信步徐入洛陽城,小六雖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然更多功覺得親切。
天星客棧在洛陽並非特別有名,只算是二流而已。但凡江湖中人,都知道洛陽有個“天星”。
天星客棧的老闆姓杜名伏,早年是一家鏢局的三流武師,工湖上有個外號叫“包打聽”。
包打聽杜伏如今早已發福,他之上以能發福是因為自從開這家客棧后,他將自己變成了“聾子”和“瞎子”,對江湖中的事不聞不問。
尚在杜伏不“聾”不“瞎”的時候,人們就習慣了到這兒來打聽江湖中最新的變故。積習難改,雖然如今杜老闆又“聾”又“瞎”,江湖中人還是到他這兒來。
“杜老闆的價錢很公道。”
江湖中人確實很奇怪,喜歡殺人和不怕被人殺,所以杜老闆的價錢就很公道了。
江湖中人還有個怪習慣,一旦高興起來,不惜一擲千金作為賞錢,所以杜老闆的價錢也樂於公道。
比如說此時,四、五十個背刀帶劍的漢子吵成一團,可杜老闆卻兀自坐在櫃枱里打瞌睡。
突然,“砰”的一聲,一親身高七尺有餘,滿面虯髯的大漢將一錠金子重重地砸在櫃枱上!
杜伏緩緩睜開眼睛,望望那錠金子,慢慢道:“尉遲大俠是還要酒么?在下的小店可沒這麼名貴的酒。”
被叫做尉遲大俠的虯髯大漢複姓尉遲單名恭,乃是一個山東響馬,為人粗豪,使單鞭,專劫富豪人家的不義之財,在江湖中名聲尚好,此時斷杜伏如此說話,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在下是想請杜老闆說句公道話,這錠金子算是酬金。”
一句話竟值一錠純金!
可杜伏似是不為所動,緩緩道:“在下什麼也不知道,只怕無法賺尉遲大俠這錠金子了。”
“這不打緊,”尉遲恭高聲道,“只要杜老闆說一句話,也就是了!”
“一句話?”
“就說:胡醉胡大俠武功天下第一!”
未等杜伏開口,又聞“砰”的一聲,一個精瘦矮小,目光如箭的老者也將一錠純金砸在櫃枱上。
杜伏仍不為所動,淡淡道:“寒江獨釣霍泉霍大俠也是要買在下一句話?”
寒江獨釣霍泉使一根長不盈尺的魚桿,水底功夫煞是了得,長江面上沒有不認識他的。此時他緩緩點頭,直接了當地道:“江湖浪子童超童少俠武功天下第一!”
又是“砰砰!”兩聲。
“布袋和尚姚鵬姚大俠武功天下第一!”
杜老闆的面前已擺上了四錠純金。
四錠純金至少可以再開六家天星客棧了!
但杜老闆閉上了眼睛。
尉遲恭甚是性急,高聲道:“杜老闆你倒是快說一句公道呀!”
杜伏緩緩道:“在下既沒見過胡大俠,也不識得童少俠和姚大俠,只怕沒福賺各位的金子了。”
尉遲恭道:“你只要說胡大俠武功天下第一,這金子就……”
駱一春打斷他的話道:“姚大俠武功天下第一,這句話卻值兩錠金子!”
霍泉道:“尉遲兄和駱兄當然都言之成理,但依在下看來叫有道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無論豪氣武功,胡大俠和姚大俠只怕都要稍遜江湖浪子半籌了!”
“對對!”坐中數十人高聲附合:“江湖浪子武功天下第一江湖浪子武功天下第一!”
“噓!噓!……”
“胡大俠武功天下第一!……”
“姚大俠武功天下第一!……”
“童少俠武功天下第一!……”
眾人正嚷成一團,忽聽“乒乓”一聲脆響,一個戴着斗笠,始終不吭一聲,自顧低頭飲酒的人將自己桌上的瓷盤拍得粉碎。
眾人一愣,盡皆禁聲,不解地看着那人。
那人卻將斗笠壓得更低,沒人能看清他的臉,只見他端起杯子若無其事地兀自飲酒。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盡皆摸不清那人深淺,作聲不得。
尉遲恭終於忍不住,大步走到那人桌前,抱拳道:“兄台貴姓大名?不知此舉何意?”
那人也不還禮,卻道:“好臭啊!好臭!”
尉遲恭一愣,使勁嗅了嗅,卻只聞到濃重的酒味,大惑不解,正欲開口,卻聽那人又道:“莫非是有數十人一起放屁么?”
又自問自答道:“對!對!沒有幾十人一起放屁,臭味也不會這般熏人慾死!”
這不是挑明了與群雄過不去么?
坐中性急的便要發作,卻聽那人又自顧道:“近百年來,倒沒有聽誰說過武功心智有超過太陽叟東方聖的,只是,他卻被人殺了……”
這話倒沒人能反駁。的確,近百年來,太陽叟那參天造地之功和深沉心計,絕無復出於其右者!
尉遲恭慍怒道:“閣下休要陰陽怪氣!”
那人也不睬他,又道:“在下孤陋寡聞得緊,大約是胡大俠不知幾時一劍殺了太陽叟吧?”
尉遲恭怒道:“你——?!”
那怪人道:“對啦!要不就是江湖浪子,喂,又好像是布袋和尚姚大俠,或者……咦?怎的個個都象是刺了東方聖一劍?但在下卻聽說武功天下第一的太陽叟只中了一劍便即身亡了呀?莫非侍言不實,是中了四劍么?怪哉怪哉!”
眾人又驚又怒,卻又不好發作——人家自言自語關你何事!
便有人輕聲道:“是呀!江湖奇人獨孤樵一劍便刺殺了太陽婁,只怕這武功天下第一的頭銜非他莫屬了。”
“但獨孤樵的下落……?”
“在下聽說他在……”
“不,不,在下卻聽說他一劍殺了太陽叟后,就到……”
“……”
“喂!閣下方才既如此說話,只怕是知道獨孤樵下落的了,卻不知……?”說話的人一句話尚未說完,卻發現那以斗笠遮面的怪人早不見身影了!
他是誰?
為何要如此藏頭露尾?
他既能在數十人的眼底消失,武功定是非同小可,但為何要溜走?!
眾人暗暗稱奇,喋喋不休地議論個不停。
而客棧主人,昔日的包打聽杜伏,此時已在櫃枱內唾着了!櫃枱上的四錠金子,依舊放着。
江湖中人的確是有很多毛病,其中最大的毛病就是無論什麼事情都要佔個上風。
即便是與己毫無關係的事情,也一定要爭出個高低輸贏,很多時候便不惜刀槍相見。
……此時,杜老闆面的的櫃枱上又加了一錠純金。因為又有人說:獨孤樵武功天下第一!
驀地,一聲暴喝和一聲巨響……
杜老闆緩緩睜開眼來。
杜老闆第一眼看見的是尉遲恭的精鋼長鞭和駱一春的鬼頭刀纏在一起,二人的臉都漲得象關公!
第二眼看見的卻是一個笑嘻嘻的小叫化,將櫃枱上的五錠純金一塊一塊的撿了揣進懷裏。
杜老闆沖小叫化笑了一下。
小叫化也抱以一笑。
然後便聽同時有三小人吼了同樣半句話:“小雜種,老子的金……!”
他們之所以不把想吼的話吼完是因為他們的嘴裏都同時塞了一大片牛肉。
“卟卟卟”三聲,霍泉和另撲兩條大漢象剛才他們吼同一句話一樣,幾乎是同時吐出了一塊帶血的牛肉和一顆牙齒。
那小叫化也吐出了一塊牛肉,但他是吐在自己掌心裏。他看看掌心的牛肉,轉身對杜老闆笑了笑,說:“你這牛肉好像沒煮透,要不他們幹嘛都要吐出來?”
杜老闆終於開口道:“我的價錢很公道。”
“好吧,”小叫化道,“他們不吃我也不吃!”
只見小叫化一揮手,掌心的牛肉早飛向尉遲恭和駱一春絞在一起的刀鞭上。
“啪”的一聲,刀鞭分開了,尉遲恭和駱一春面色突然轉白,各自盤膝坐在地上運功調息。
寒江獨釣霍泉面色一凜,心想:這小叫化是誰了怎的小小年紀功夫卻如此了得?!
要知方才尉遲恭和駱一春已到了以內力較生死之境,若無比他二人合起來還要高的內力,決不能將纏在一起的刀鞭分開。
但小叫化卻只用一片牛肉便將他們分開了!
霍泉雖吃了大虧,只罵一聲“小雜種”就損失了一顆門牙,但他決不想第二次徒受羞辱。
但江湖中象霍泉這樣想的人並不多。比如現在,那另外兩個也損失了刀牙的人就不這麼想。只見二人同時低喝一聲,一一個運拳,一個使掌,一掌一拳,便往那小叫化身上招呼。
小叫化嘻嘻一笑,泥鰍似的從二人中間穿過。
“啪”的一聲,使掌的摑了運拳的老大一個耳刮子!
“噓”的一下,運拳的兜胸給了使掌的一個衝天炮!
“你為何打我?!”二人同時怒視對方。
小叫化則沖霍泉眨了眨眼睛。
霍泉黠然低首。
便聽有人嚷嚷起來:“鬼靈子!鬼靈子!”
原來是布袋和尚姚鵬姚大俠的高足,江湖人稱鬼靈子的小六,霍泉心想,罷了罷了,我還留在這兒作甚!
霍泉低頭匆匆出門,卻見眼前一花,那鬼靈子又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
欺人太甚!霍泉正欲發作,卻聽鬼靈子嘻嘻一笑道:“霍老先生,你的金子不要啦?”
霍泉一愣,手中已多了一錠金子,但眼前的鬼靈子卻已不見了。
霍泉長嘆一聲,揣好金子,折頭向南,黯然離去。
而小六早竄回客棧,笑嘻嘻地對那兩個怒目而視的人說:“兩位能否看在小叫化的面上,不要再打了?”
使掌的大怒,一掌又拍向小六,只見小六倏的從他肘下竄過,也不見有何動作,便聽“啪”的一聲,使掌的摑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愣立當場。
有人哈哈大笑道:“姚大俠武功天下第一!姚大俠武功天……”
嚷得最響的那人後面的幾個字又被一塊牛肉堵回去了,不過這回的牛肉煮得很透,決不會把牙齒咯下來。
便見尉遲恭和駱一春一前一後走向小六,抱拳道:“多謝相救之恩!”
小六正色道:“何事值得二位生死相拚?”
二人囁嚅道:“這個……這個……”
小六又道:“誰武功天下第一關你們屁事?!”
二人肅然道:“是!”
使掌的和運拳的滿面羞愧,心中均想:不錯,誰武功天下第一關己屁事呢?!
小六眼睛骨碌一轉,突然跳上一張空桌,高聲道:“各位好漢聽着,誰天下武功第一關各位什麼屁事?”
先前擁布袋和尚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十數條大漢轟然道:“不關屁事!不關屁事!”
小六奪聲音稍竭,又高聲道:“誰要是心中還覺得誰武功天下第一關他屁事,就請他立即出去,各位說好不好?”
“好!好!”
“出去!出去!”
沒有人出去。
鬼靈子於是得意非凡,哈哈笑道:“好啊!那現在咱們一起說:誰武功天下第一不關咱們屁事!”
“誰武功天下第一不關咱們屁事!誰天下武功第一不關咱們屁事……!”
數十人轟然大吼,又雄壯又滑稽。
小六從桌上眺下來,雙手背後,哈哈大笑着偏向門口,轉過身來,正欲帶領眾英雄再吼幾句“不關屁事”之類的話,突覺背心三四十穴道同時一麻!
眾英雄只覺眼前一花,哪還見鬼靈子小六的身影!不禁心頭駭然:不愧是名滿天下的姚大俠高足,竟不用轉身,就會突然消失,這份輕功,當真令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他們哪裏知退,此時小六被人挾在腋下,心中正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