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將熄的火種 下

番外三 將熄的火種 下

第五紀1331年,古老的靈魂再次歸來。

北大陸在蒸汽機的轟鳴聲中繼續打磨屬於文明的瑰麗寶石,而南大陸在殖民戰爭的肆虐和打擊邪神信仰的日常里循環糜爛,彷彿狂暴海隔絕的不止是現實中的航線,而是一整個時代。

報紙里的文字講述着,一邊是文明和先進,一邊是野蠻和落後。

拯救者和征服者的故事總是那麼受歡迎。

至於那些被文字一筆帶過的故事背景,當然只能是故事背景。

觀眾,從不在乎。

……

東拜朗,洛卜洛城的金獅鷲庄園裏,正在舉行一場宴會。

為了一場勝利。

舞會的主人是諾曼將軍。

諾曼·哈里森,魯恩王國大貴族尼根公爵的後輩,軍方真正擁有實權的大人物。

沒有之一。

由他組織這次宴會,黑夜教會的“女神之眼”伊麗婭,風暴教會的狂暴海海域大主教斯坦利收到邀請后,都決定親自出席。

這兩位負責南大陸事務的教會高層參加這場宴會,不完全是因為諾曼將軍的身份。

而是這場宴會是少有邀請南大陸本土上層階級的那種。

身負傳教重任,他們不會錯過這種雙向接觸的機會。

殖民戰爭讓他們的位置太高、太高,這樣非常不利於傳教,會在民眾間製造源源不斷的阻礙。

他們需要主動從高處走下來,自上而下傳播神的福音。

這樣的機會不多。

願意給、且能給這些南大陸“土着”體面的魯恩紳士實在太少,太少。

不是沒有聰明人想要討好教會。

來自魯恩一方,來自本土勢力,來自其他隱秘勢力的都有,但歧視乃至蔑視就存在於人們的舉手投足間,存在於人們習以為常的一言一行。

既不會消失,更難以隱藏。

由他們創造的機會,根本不是機會。

因此,來到金獅鷲莊園和幾位重要人物打過招呼后,他們就各自去往適合自己參與的社交圈子,主動與每一位賓客“親切”交流。

斯坦利的目標主要是軍閥和商人圈子,而伊麗婭的主要目標是學者和貴族圈子。

經由提前安排好的“中間人”,因他們的身份引發的隔閡和拘謹很快被消化,精心準備好的話題總是讓交談自然而流暢。

一切都像計劃中那樣順利。

他們只需要出現,接話,然後表達善意,就能達成大部分目的。

但人群里穿一身樸素教士袍的“女神之眼”伊麗婭卻有些奇怪。

如果現場有那些高靈感途徑的半神,就會發現她臉上還有另一張臉。

那是一個靈。

外形似蛇,長着一顆碩大的翠綠獨眼。

它眼中映照着宴會邊緣三個談笑的年輕人。

兩男一女。

佩戴半臉層疊黑紗的少女,穿着一身明顯是第四紀拜朗帝國風格的銀灰色華貴禮裙,而她對面分別是金髮棕瞳和黑髮褐瞳的兩位男士。

他們雖然看起來年輕,卻都穿着肩章耀眼的將官制服,明顯身份不簡單。

少女就是戴安娜。

此時的她看上去是16、7歲的年紀,美麗且高貴,已經被證實是擁有拜朗王國公主身份的靈教團皇室派高層。

更有不知真假的傳聞,說她是一位活過漫長歲月的不死者,很可能是一位第四紀拜朗帝國的公主。

無論是哪一點,都讓她擁有特殊的價值。

這種價值正在被需要、被使用。

真正吸引到伊麗婭的,也是她這份構成複雜的價值。

被獨眼的蛇形靈體注視,他們原本正常的、和諧的對話在伊麗婭耳邊,完全變成了另一種畫風。

金髮將官明明是在誇讚戴安娜的裙子,伊麗婭聽到的卻是:

“你真的1000多歲了嗎,為什麼不是半神也能活這麼久,還能保持這麼年輕和美貌的狀態,能告訴我嗎?”

戴安娜禮貌感謝的簡潔回復也發生變化:

“做夢也要有個限度吧,長生哪有這麼容易,不是艾格斯後裔,不是‘收屍人’途徑,還是建議你喝瓶‘吸血鬼’魔葯比較快。”

似乎意識到同伴的意圖,那位黑髮將官岔開了話題。

他明明是說要將一條來自第四紀拜朗皇室的寶石項鏈贈送給戴安娜,並邀請她參加探討第四紀歷史的文化沙龍,卻在伊麗婭這裏改變了內容: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只要你幫我找到那些被隱藏的寶藏,我就引領你進入魯恩王國的上層圈子,並以家族名義為你擔保,力量,身份,地位,都不是問題。”

戴安娜婉拒項鏈,卻願意參加沙龍的回應更有意思。

“原來掘開祖母陵寢,取走陪葬品,還將他們放入博物館展覽的是你,還真是會找人啊……來來去去全是空話,半點乾貨沒有,你們這些總是自作聰明的小傢伙,難道就看不出我陪你們演戲很無聊嗎?”

每一次交談都是這樣的……不同。

獨眼蛇靈的能力似乎不是讀心,這些話語前後的關聯很微妙,似有似無,更像是某種極具主觀臆測的翻譯或模擬。

而全程旁聽這場交談的伊麗婭並沒有實際參與。

她能看出戴安娜是在“釣魚”,也猜到自己就是對方眼中的“魚”之一,又或許是反過來,不管是哪一種,她都選擇了不回應。

不是戴安娜沒有價值,而是她還需要打磨。

某種無言的默契,讓她們在這場宴會中沒有交集,只有擦身而過。

第一次接觸黑夜教會的嘗試,戴安娜收穫了無視。

……

西拜朗,哈加提王國西南邊,接壤達廷巴克圖沙漠的地方有一座邊城,名為利塔巴。

偏遠和荒蕪就是對它最準確的描述。

在第四紀時,達廷巴克圖沙漠是拜朗帝國處刑流放罪人的地方,存在許多危險的神秘區域和超凡生物。

利塔巴是負責看守的門戶之一。

“冥皇”賜予了看守者們號令亡靈軍團的權能。

既負責處刑,也負責接引。

傳聞,達廷巴克圖沙漠存在人世通往冥界的通道,每隔數十年就會有“死神”的聖徒到來,他們都會選擇通過利塔巴或邊界山脈的十八彎峽回到人世。

數千年過去,已經沒有人知道傳聞的真相是什麼。

自那場“蒼白災難”落幕,利塔巴就逐漸被人遺忘。

再也沒有罪人前來,同樣沒有聖徒離去。

可看守者們不曾離去。

他們與風沙和死亡作伴,繼續履行神靈賦予的職責。

60年前,當利塔巴附近最後的綠洲消亡,因長期食人異變成怪物的荒民也出現在附近,他們的消亡就逐漸走入了倒計時。

在那深沉的絕望中,是一個打破傳統的年輕人帶來希望。

又或許……是新的絕望。

少年偷偷逃離利塔巴,歷經千萬苦終於來到哈加提王國的邊防駐地,聯繫到一位少校,以財富和超凡利誘,最終促成一場交易。

不對等,卻能讓利塔巴存續下去的交易。

然後,少年死了。

死於堅守忠誠的傳統,死於背叛神靈的仇恨。

他被利塔巴的首領以不可饒恕的瀆神罪行處刑,斬去頭顱暴晒于晴空烈陽之下,剝離骨血任由野獸啃噬分食,更削去姓名徹底抹除其存在的痕迹。

可交易還是達成了。

雖然艱難,但利塔巴成功存續到了今時今日。

又是一個酷烈燥熱的晴天,一隊哈加提王國的騎兵剛從利塔巴風化嚴重的城門離開,他們帶來包括女人在內的必要物資,帶走財富和少許神奇物品。

3個打扮怪異、神色凝重的黑袍人站在城頭,注視着騎兵遠去。

他們是利塔巴的現任首領和兩位首領候選。

這次交易的過程並不愉快。

因為他們挖通了一口深井,解決了最關鍵的淡水資源,讓哈加提一方的利益嚴重受損,為後續增添了許多變數和麻煩。

理論上,這種行為沒有任何問題。

但這裏是南大陸,秩序崩塌,深陷混亂泥潭的南大陸,刀鋒和毒藥才是這裏的道理。

可他們不得不這麼做。

背靠達廷巴克圖沙漠這個仍舊保持原始風貌的神秘地域,利塔巴能獲取的資源是有限的,很多珍稀資源都處於極其危險的環境裏。

最強者不過是“收屍人”途徑序列6的“死靈導師”,利塔巴眾人根本無法靠近那些地方,可哈加提一方總是越來越貪婪,合作的雙方總有一天會脫軌。

主動脫離,總比被逼到死角沒有選擇要好。

他們這會兒集體站在城頭,並不是防備離開的哈加提騎兵搞小動作,而是感覺到與現實中利塔巴對應的靈界區域裏,出現了一個……

“東西”?

沒有明顯的靈界生物特徵,也沒有非凡者特有的氣息,更沒有屬於亡者或死物的占卜反饋,幾乎要顛覆三人的神秘學認知。

停留這裏的原因不知道,不離開的原因同樣不知道。

一切信息都是未知。

對於已經能操控亡靈軍團的3個“收屍人”途徑中序列非凡者,由普通人構成的哈加提騎兵隊伍,就算再把人數再翻3倍都沒有任何意義,無非是多花點時間。

但靈界中這個完全陌生的東西不同。

他們就連派出一個死靈進入靈界探查都不敢,擔心這種接觸會引發未知的、詭異的變化。

於是,他們帶上最強大的封印物,然後,默默等待。

而被他們如此鄭重對待的,只是一頂轎子。

一頂懸停在流淌紙灰狀物質的漆黑靈界中,造型和風格獨屬於史前時代的血色花轎。

它被8個臉上沒有五官的紅裙侍女抬着,轎身雕龍畫鳳,塗金貼銀,轎檐懸挂一圈鳥型黃金鈴,會發出山溪流水般地空靈聲響,四角鑲嵌黃金鳥首的位置,有形態如煙如霧、從轎頂那顆綢緞花球落下的鮮紅紗幔飄蕩,將花轎映襯得輕盈而虛幻。

透過轎窗輕薄的紗簾往裏看,能看見這會兒轎子裏是空的。

因為她離開了。

就是因為她離開轎子,進入現實中的利塔巴,利塔巴的3人才能在現實中感知到這頂花轎。

那是個身穿黑裙,手提一盞三頭骷髏燈的少女。

是戴安娜!

被那盞三頭骷髏燈的陰綠火光籠罩,她就像一縷沒有實體的幽魂,飄蕩在滿是風蝕痕迹的灰黃色石屋間,朝着位於城市西北方,一座用大量獸骨裝飾牆面的教堂前進。

穿過門戶,也穿過牆壁。

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到來。

這是一座死神的教堂,祈禱廳里純銀材質的死神聖徽明顯經過精心養護,即便室內沒有點燃任何燭火,也顯得十分明亮。

進入教堂,戴安娜隨意瞥了眼死神聖徽就沉入教堂地下的墓穴。

於無光的黑暗中連續下沉3層,黑暗和立柱絲毫沒有成為阻礙,讓她直接來到左側整齊挖出一個個方形空洞的牆面,左側第2列第4行的窗口前。

這裏面沒有存放骨骸,只有一柄斷刃的骨質匕首。

嵌入牆面的石質銘牌上也沒有名字。

不是沒有雕刻,而是被剜去了。

隨着戴安娜輕提手裏的三頭骷髏燈,最上面那個骷髏頭的嘴巴里立刻吐出兩團陰綠火焰,兩團火飄至她身前,一團緩緩展開,成為一張虛幻的、密密麻麻寫着無數個黑色名字的捲軸,一團變成一支外形歪歪扭扭的筆。

戴安娜伸出手拿住筆,看着捲軸上的一個名字,輕聲呼喚道:

“托特,該醒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能無視現實的阻隔,穿過一重重光怪陸離的冥界,瞬息間帶回一個年輕的、茫然的男性靈魂。

剛回到現實,被三頭骷髏燈的陰綠火光覆蓋,男性靈魂眼中的茫然就快速消散。

僅過去3分鐘,他就恢復了清醒。

沒有去打量周圍的環境,他直接看向戴安娜,沒有行禮,只是疲憊地按了按額頭,露出個無奈地的笑容,說道:

“又見面了,公主殿下,現在是什麼時候?”

“第五紀,1331年,這是我最後一次喚醒你們,所以,你的選擇?”

持筆的戴安娜語調清冷,一動不動,彷彿一具屍體。

而聽到這是最後一次,名為托特的男性靈魂愣了會兒,視線漸漸下移,看向那張陰綠火焰化作的虛幻捲軸,露出個稍顯勉強的笑容,問道:

“那被您選中的‘火種’,還剩多少呢?”

這個問題讓戴安娜陷入了沉默。

過去好一會兒,她也看向火焰捲軸,捲軸隨之自動展開,露出更多名字,然後在展開到接近一半的位置露出空白。

連續的空白。

粗略看一眼,捲軸上的所有名字加起來,不會超過1000。

可托特清楚記得,不算遙遠的上上次醒來,這張捲軸還記載着超過一萬個名字。

這都被是被賜予恩典,能不斷從死亡中歸來的適格者。

名字消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靈體隕滅,要麼是放棄恩典,被戴安娜劃去。

而戴安娜不會隨意捨棄這些人。

因為他們都是戴安娜在漫長人生里親自挑選的“火種”,每一個都擁有過人的才能和人性閃光點,是必要且重要的資源。

收集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復興拜朗,為了拯救人民,為了某一個……預言裏的光明未來。

除非他們主動放棄恩典,決定遺忘關於“火種”的一切,否則戴安娜絕不會劃去他們的名字。

現在看起來,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

不算太意外這個結果,托特神色複雜地搖搖頭,說道:

“公主殿下,您真的認為憑我們就能拯救拜朗嗎?

“每一次醒來,我都只能在您眼中看見麻木,越來越多的麻木,您真的還記得,當初選召我們的目的嗎?

“這所謂的最後一次,您真的……準備好了嗎?”

砰!

連續3個問題問出,那盞三頭骷髏燈突然炸開一團火星,讓火光變得慘綠,把原本沒有實體的托特和戴安娜的面孔都映照的邪異非常。

隨着火光起落,光影流轉,戴安娜緩緩抬起頭,用那雙被慘綠火光照亮眼睛打量着托特,淡淡問道:

“那你呢,明知會被處決,為什麼還要打破傳統挽救利塔巴?”

她是指60年前利塔巴的那場生死危機。

托特就是那個逃離利塔巴,找到哈加提一方讓利塔巴存續下去的年輕人。

而他做的遠不止這些。

利塔巴的平穩安定,觸及神秘的超凡傳承,探索達廷巴克圖沙漠經驗和地圖等,都是他歷經一段段人生留下。

如果他想,長久統治利塔巴根本不是問題。

可他沒有。

不僅沒有,他還在又一次存續利塔巴后,自願死在被他庇護數百年的利塔巴民眾手中。

作為少有的同行者,相識數百年,戴安娜對托特再了解不過。

他就是個看不得同袍受苦的傻瓜。

一生如此,生生如此。

話語來回,托特也從戴安娜的反問里得到答案。

戴安娜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且明白自己的行為要面對什麼,並堅信自己謀划千餘年的計劃有機會成功。

之所以會變得越來越麻木,不過是經歷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嘗試后,確定自己根本避不開直面神靈的那一條路,從而擺脫了天真和幻想。

得到答案,托特上前一步,身上開始燃起點點火星,逐漸與那盞三頭骷髏燈的燈火相連、相融,他頗為感慨地笑着說道:

“做錯事就該受罰,我也不能例外,既然您依舊認為可以做到,那我就願意繼續相信您,如果可以,這次還請不要讓我上戰場,我怕疼……”

話語說完,他整個人都化作陰綠火焰進入燈中。

而戴安娜收起捲軸和筆,轉身離開。

他們誰也沒提利塔巴眾人的現在,以及將來。

……

東拜朗中部偏東南方,靠山又臨河的叢林裏,有一座被十二個部落圍繞的中型城市,名為比曼德城。

第四紀時期,這一片是拜朗大貴族阿努比斯家族的領地。

“冥皇”隕落後,包括阿努比斯家族在內的幾個拜朗大貴族全部遭遇清洗,紛紛隱入暗中,主動消除與現實社會的一切關聯。

這就導致原本弱勢的部落逐漸壯大,一步步發展到威脅城邦的地步。

如果不是對那位尊名為“冥界守望者”的阿努比斯心存敬畏,比曼德城早就變成了部落混戰的戰利品,而不是成為諸多部落交換資源的“集市”。

在當前,比曼德城已經暗中重新回到阿努比斯手中。

準確的說,是回到貝斯特·阿努比斯手中。

他不是那位“冥界守望者”,只是繼承先輩遺產的家族末裔,依靠羅塞爾的力量才重新崛起。

初步獲得貝斯特的支持后,戴安娜就把比曼德城和周邊部落也納入自己的計劃中。

當一位“火種”成功在比曼德城城主的女兒身上轉生,她手中“名冊”的名字也正式減少到100個。

面對這種結果,她獨自一人在街頭站了很久。

任由行人穿過她虛幻的身軀。

僅在這一座城,她就劃去了12個名字,其中還包括一位經歷9次轉生,幾乎見證她全部人生的同行者。

對於一位長生者,被同行者遺忘比被歷史遺忘更讓人痛苦。

戴安娜還在習慣這種別離。

因此,離開比曼德城時,她沒有使用羅塞爾打造的那頂“喜轎”進行靈界穿梭,而是提着那盞三頭骷髏燈步行。

如同一縷孤魂般,前往比曼德城北方的狼牙部落。

她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狼牙部落有馴養狼群的傳統,離比曼德城較遠,需要穿過叢林,登上菲萊山。

他們的城邦就在半山腰,圍繞一處巨大的天然山洞建立。

雖然是在山上,但菲萊山的土地條件上佳,生態完善,山洞裏還有一條自山頂流下的瀑布河流,易守難攻,整體條件相當優秀。

巧合的是,不等戴安娜登上菲萊山,她要找的人就領着大大小小的狼群和孩子們來到山下。

那是個戴寬大草帽,白髮白須,面容僵硬,膚色蒼白不似活人的老者。

塞尼德!

一個獲得過屠龍成就的凡人勇士。

至今已經進行過6次轉生。

這一世他是狼牙部落的大祭司,但運氣不太好,天生患有白屍症,具備部分活屍的特質,約等於半個“收屍人”途徑的序列9。

不知道為什麼,發現他沒有選擇踏入超凡道路,又看着他一邊放牧狼群,一邊教導孩子們知識和技能的時候,戴安娜就隱約知道到了他的答案。

她沒有立刻上前,也沒有顯露身形。

始終安靜的等待着。

當黃昏來臨,孩子們靠自己的努力在森林裏填飽肚子,塞尼德就讓他們領着狼群回部落,彷彿感應到什麼般獨自一人留下來,戴安娜才走上前。

隨着三頭骷髏燈的陰綠火光將塞尼德籠罩,聽到戴安娜的呼喚,他經過短暫恍惚,很快就恢復清醒看向戴安娜。

見到戴安娜,塞尼德神色驚喜地摘掉草帽,整個人跪伏在她面前,頗為激動地說道:

“公主殿下,塞尼德恭賀您的再次歸來,願您的理想驅散黑夜,願您的偉業跨越死亡,願您的榮光永不終結。”

戴安娜對此毫無反應,公式化地喚出“名冊”,拿起筆,然後問道:

“這是我最後一次喚醒你們,所以,你的選擇?”

似乎已經思考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塞尼德將身體壓得更低,額頭完全碾進泥地里,口吻卻十分堅定地說道:

“請允許屬下放棄!”

微微捏緊畫筆,戴安娜神色毫無波瀾地說道:

“是嗎?我允許了,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銘記你的功績,你,可以休息了。”

說著她就要落筆,劃去塞尼德的名字。

可塞尼德的呼喊制止了她。

“不,不,不是這樣,請不要劃去我名字,請不要讓我遺忘您!”

將筆尖停在距離“名冊”僅有分毫的位置,戴安娜很是疑惑地看向塞尼德。

塞尼德沒有抬頭,急忙說道:

“我知道的,公主殿下為我們承擔了一次次轉生的代價,可塞尼德不值得,我除了像野獸一樣去廝殺外什麼都不會,不值得您浪費力量了。”

說到這裏,他微微抬起頭,匍匐着來到戴安娜身前,用額頭輕觸她的腳尖,繼續說道:

“請看看我的孩子們,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了他們,我還送他們去外面上學,讓他們了解更加廣闊的世界,他們會比我更加優秀。

“這最後一次,就讓他們代替我為您征戰吧!”

聽到這些,戴安娜眸光閃爍,握住筆的手很是猶豫。

塞尼德快50歲了。

放在經濟繁榮,且醫療條件優秀的魯恩王國,這個年齡也算是老邁,如果不轉生,他恐怕很難活過70歲。

尤其是他還患有白屍症。

這可是絕症!

隨着年齡增漲,他的身體和精神會越來越活屍化,直到徹底失去自我變成真正的活屍,目前只有緩解癥狀的方法,根本沒有徹底治癒的方法。

除非成為“收屍人”途徑的序列4“不死者”。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能堅持到哪一刻。

一旦成為沒有自我的活屍,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這種結局可算不上美好。

想到這些,戴安娜抬起頭,看向已經走遠的狼群和孩子們,輕聲說道:

“回去你的人生吧……”

一筆落下,塞尼德的名字被劃去。

也是在這一刻,一股黑氣被強行扯出塞尼德的身體,纏繞在戴安娜持筆的手腕處,變為一塊蛇牙狀的黑斑。

她幫塞尼德拔出了一部分源自白屍症的屍氣。

這能讓他多活幾年。

或許,多活這幾年,他就能看到自己許諾的未來。

被劃去名字后,塞尼德茫然了好一陣兒,他抬起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裏,又為什麼跪拜。

他已經看不見轉身離開的戴安娜,也聽不見那句告別:

“待你想要安息時,我會來接你,到時候再見吧。”

……

西拜朗,着名的礦業城市巴哈利亞。

因蒂斯在這裏組建了工匠聯盟,蒸汽教會在南大陸的第一座教堂也建立在這裏,有一位半神主教常年坐鎮,為的就是網羅整個南大陸最優秀的工匠和鍛造資源。

戴安娜來到這裏時,手裏的“名冊”只剩下71名字。

現狀稱得上是慘烈。

可面對這種結果,戴安娜卻表現得很平靜、很淡然,嘴角都多出少許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次被三頭骷髏燈陰綠火光籠罩的,是一個體型高大肥胖,身體毛髮旺盛,嘴裏還鑲着顆金牙的中年男人。

他是安迪耶布,巴哈利亞小有名氣的工匠。

因為有着一手製作精良炸藥的本事,他在巴哈利亞的黑市裡炙手可熱,搭上了不少勢力的關係。

此時,他正驚懼惶恐的跪伏在戴安娜面前。

懺悔自己為了打入因蒂斯獲取情報改信“蒸汽與機械之神”,並暗中為黑骷髏黨和復國會等勢力提供武器挑動戰爭,私藏錢財等等的罪行。

可作為“火種”,他講述這些謊言時散發的味道實在太過腐臭,戴安娜就算是想裝作不知道也沒辦法。

她並不擔心安迪耶布泄露關於“火種”的秘密。

這是由死亡領域天使見證的死靈契約,條款嚴密而苛刻,深入靈的四層,毫無規律的相互嵌套着,除非“死神”復活歸來,否則不存在吐露秘密的可能。

說安迪耶布是背叛,倒也不至於。

不是誰都能一世又一世看不到希望的堅守下來。

被誘惑是常態,失去希望選擇放棄也很正常。

戴安娜沒有處死安迪耶布,僅是劃去他的名字給予遺忘就打算離開。

但她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意想不到傢伙攔住。

那是一位女士,有着明顯的南大陸血統,黑色齊耳短髮被蛇形金飾收束,如同巧克力般的深棕色皮膚透着隱隱金光,那雙燦金眼瞳中無比銳利的光芒,讓她如同戰場上勇猛廝殺的女武神。

賽特!

她是生命學派命運議會的命運議員,是“怪物”途徑的半神。

在這些已經足夠麻煩的身份之外,她還是前拜朗大貴族賽特家族的後裔。

戴安娜上一世見過小時候的她。

那時候她就沒有自己的名字。

所有人都叫她賽特,書面記載也是賽特,居所是古老的宮殿,座位是固定的方位,裝扮是珍貴的古物……

他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復活容器!

要用來複活他們家族曾擔任死神教會死亡大神官的那位先祖。

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加入的生命學派。

也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擺脫命運。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因為這件事,賽特家族那位從第四紀存活下來的序列3半神失蹤了。

已經超過40年沒有任何消息傳出。

疑似隕落。

她在這個時候出現,戴安娜實在猜不出意圖。

至少不會是針對自己的陷阱。

索性賽特的風格沒有其他先知那麼神神叨叨,她直接說道:

“我大概知道你在做什麼,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推薦一個人給你……”

說到這裏,她朝安迪耶布抬了抬下巴,繼續說道:

“那傢伙的學生,被他用鐵鎚廢掉慣用手,然後丟了出去,理由是那孩子太有天賦,怕被代替,失去現在的地位和財富。

“這會兒,那孩子應該快死了。”

面對一位半神,一位先知,戴安娜說不緊張是假的。

她的特殊雖然能讓自己一次次從死亡中歸來,獲得足夠漫長的人生,但這些不是沒有代價的。

她的每一段人生都是真正意義上的重新開始,除了記憶能以特殊方式保留,其他的什麼都沒有,獲取力量自然需要重新服食魔葯,然後通過消化魔葯逐級晉陞。

在“收屍人”這條非凡途徑,她確實能走的比別人更快,卻也做不到其他高位者重生那樣,中序列入口即化,高序列一個月直達。

真要能這麼厲害,她也就不用一次次重來了。

目前她只是序列8“掘墓人”,遇到危險全靠“喜轎”和“生死書”這兩件來自羅塞爾的封印物。

這是兩件強大的功能型封印物,同時具備反占卜、反預言和守密的特質,戰鬥能力並不突出。

“怪物”途徑半神的能力已經觸及“命運”,如果賽特抱有惡意,她可能逃都逃不掉。

嘗試溝通停留在靈界的“喜轎”成功,戴安娜稍微鬆了口氣,她向賽特伸出手,面色不變地說道:

“請帶路吧。”

就像毫無防備般,賽特步伐洒脫的徑直走上前,伸出手握住戴安娜的手,然後告知坐標,放任她使用“喜轎”帶着自己進行靈界穿梭。

作為背景板的安迪耶布早已在昏睡中遺忘所有。

一同坐在“喜轎”內,賽特明顯對這件封印物很好奇,可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悠閑自在的坐着。

反而是戴安娜表面鎮定,身體卻頗為緊繃。

這一段尷尬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幾個呼吸間,“喜轎”就把她們送到位於巴哈利亞郊外,看起來像是一片垃圾山的貧民聚集地。

一個看起來就6、7歲,雙眼被刺瞎,手腳明顯遭遇過鈍器或石塊重擊的少年,就被隨意扔在垃圾堆邊緣。

兩人隱藏身形站在少年面前。

可以看見,少年還活着,他身上的衣着還算完整,但鞋子不見了。

戴安娜看一眼就知道鞋子是被人拿走了。

可只拿鞋子和錢財,不扒衣服,還不分屍取骨,卻是不太符合南大陸當前的民情。

尤其是這種貧民聚集地。

一件衣服,一口食物,都是再珍貴不過的東西。

有什麼理由能讓他們放棄?

而且,就在不遠處,正有幾個孩子看着這邊,神色呆板,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再遠些,幾個大人也會偶爾看向這邊,同樣是一臉呆板的樣子,看起來古怪的很。

等戴安娜大概觀察過一圈,賽特才開始講述:

“這個小傢伙出身自西邊的山貓部落,最開始,山貓部落被攻破,他們的山貓神被人殺死,他就成了銀角部落的奴隸。

“後來沒多久,銀角部落被因蒂斯人覆滅,他們供奉的神被人一巴掌拍死,他就被賣給了奴隸販子,因為手還算靈巧,他被黑骷髏黨的人買走。

“漸漸地,有人發現他打磨的器具和保養的武器總比別人做得更好,進行幾次測試后,他的天賦被發現,幾經周轉,最後被送去了安迪耶布那裏當學徒。

“一開始還沒什麼,畢竟,凡人的天賦再好也需要時間和資源兌現。

“一個偶然的機會,安迪耶布嫌麻煩,讓他做了些配置火藥的雜活,可他沒想到,僅僅是兩次幫手,小傢伙就學會了配置火藥,還成功手工製作出一枚子彈……”

說到這裏,賽特就停了下來,給戴安娜留出了消化信息的時間。

之前戴安娜對少年的特殊還沒有實感,但聽到他經歷兩次神殞沒死,還能在短暫的奴隸生涯里,把天賦兌現到能製作火藥和子彈的地步,她才真正明白少年能被賽特選中的原因。

他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怪物”。

其中,他經歷兩次神殞沒死的經歷格外具有份量。

雖然各個部落供奉的神靈千奇百怪,有很多只是有些智慧的超凡生物,連半神都不是,但背負神靈的身份,就註定它們在神秘學概念上擁有特殊的意義。

祂們的誕生和隕落這兩個節點,必然會引發命運的交匯,從而締造某種特殊。

根據戴安娜對先知的了解,這類特殊往往都是人為引導的結果,是他們的“作品”。

還不確定賽特的目的,她決定做次試探,於是問道:

“如果我付出代價將他復活,他會是我的人,還是您的人呢?”

雖然是試探,但在這個問題上,她沒有退讓的意思。

可賽特沒有回答,她繼續講起故事:

“安迪耶布還是足夠有份量的,小傢伙被他找理由廢了慣用手,黑骷髏黨那邊什麼都沒說,只是把他扔去了後勤那邊,他也沒有說自己學會了配置火藥和製作子彈。

“沒了價值,自然也沒誰在意他的傷,等他幾乎徹底廢掉,就再次被扔了出去。

“這次他運氣不錯,暈倒到街邊的時候被我撿到,我覺得他很有趣,就找了個醫生把他救回來,想着能看看後續。

“只是當時我還有事,沒等他醒過來就離開了,之後的事情我也是通過多個視角拼湊起來,了解的不夠全面。

“大體過程是,他成了拾荒者,通過收集材料製作一些工具,靠着自己的能力集結了一些孩子,勉強從聚集地里的大人手中搶下一小塊生存空間。

“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這些孩子被盯上了,以防萬一,他偷偷回到安迪耶布的工坊,撬開門鎖,拿走一些材料製作了兩顆土炸彈和一把簡易手弩。

“之後,一場夜襲,這些東西讓他帶着孩子們成功融入聚集地,也引來造成今日結果的大麻煩。

“於夜間綻放的火光和爆炸,觸動了兩方人的神經,安迪耶布和黑骷髏黨,發現工坊被盜的安迪耶布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小傢伙,他把消息告訴了本地的另一個幫派,血狼會。

“就此,兩大幫派入場,而小傢伙知道,一旦動用炸藥,事情就會變得複雜,所以他一早就讓聚集地的大家離開,並把一些製作簡易武器和工具的方法交給大家,打算趕在幫派人員到來前,找到黑骷髏黨,承擔所有責任。

“可他實在太天真,他不明白聚集地這些人的成分有多複雜,有人偷走他剩下的炸藥,將他賣給另一個依附血狼會的小幫派。

“他,徹底變成了工具。

“與歸屬靈教團的黑骷髏黨不同,背後是玫瑰學派放縱派的血狼會行事很是瘋狂,他們把他的拚命努力當成偷懶,把他的能力極限當成敷衍……

“為了教訓他,他們一次次抓來少年的夥伴,當著他的面剝皮剜骨,做盡挑戰人類認知極限的惡行,那些鮮血和哭嚎幾乎將他逼瘋。

“一切的轉機,是玫瑰學派的一場繳獲,一批來自因蒂斯的火炮。

“血狼會的人為了邀功,急急忙忙帶着少年趕去大力神部落,嘗試拆解因蒂斯的火炮,從而學會製作技術,少年不敢反抗,更不敢說這種事根本做不到,他只能恐懼又驚慌的被帶走。

“然後,他見證了第三位神靈的隕落。

“於大力神部落的祭祀圖騰上,被部落供奉的巨大神靈正在被兩個人類分食,鮮活的血液自高台流淌至他面前,映紅他眼中的一切,讓他徹底昏死過去。

“他再次活了下來。

“所以,我把他從血狼會駐地裏帶了出來,丟在當初我撿到他的地方。

“他醒來后,就渾渾噩噩回到這裏,想要讓這裏的人離開,接下來的,你已經看到了……”

基於對先知的了解,聽完這個缺失大量細節的故事,戴安娜就基本確定賽特的目標是少年,不是自己。

她在這個零碎故事裏的存在感太強了。

一旦把整個故事串起來就會發現,少年的數次厄運和幸運都過於戲劇化,全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很不合理。

依舊是作品!

少年是賽特操弄命運完成的作品,自己是對方完成作品的重要工具,或許是為了扮演,也或許是為了儀式,一切的重點都在於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自己本身。

這兩者有本質的不同。

把握到這場“偶遇”的脈絡,戴安娜將“喜轎”召喚到現實,讓轎簾自動打開后,看着賽特說道:

“確實不錯,既然小傢伙和黑骷髏黨這麼有緣分,那這次就由我把他撿回去吧。

“等我救活他,會把他送回這裏的黑骷髏黨據點,如果他真像故事裏那麼優秀,我會給他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您看呢?”

賽特依舊沒有回答問題。

身高足足超過戴安娜兩個頭的她側過頭,俯視着戴安娜,眉眼間滿是笑意地說道:

“黑夜在黑夜裏尋找黑夜,皇帝在皇帝中尋找皇帝,選擇的天平已經偏移,會是遲到,還是早到呢?”

這是交換,也是酬謝。

說完這些,賽特就轉身離開,逐漸消失在戴安娜的視線里。

戴安娜若有所思地招招手,“喜轎”立刻活動起來,帶着少年一起消失不見。

……

靈界,“喜轎”內。

戴安娜把出氣多進氣少的少年抱在懷裏,手中一枚尺寸偏大的黃玉扳指正釋放出純白光輝,努力挽回少年的生命。

三頭骷髏燈就飄在一旁,陰綠的火光將兩人籠罩。

等少年基本脫離生命危險,她才輕聲呼喚道:

“塞西,該醒了。”

其實,少年也是戴安娜的“火種”,更是一位與她同行的夥伴。

似乎,就連賽特這位先知,都沒能看破被“火種”契約隱藏的東西。

聽到呼喚,少年似乎恢復一些力量。

他先是手指顫動,接着很是艱難地看向戴安娜,眨眼間觸動傷口,在臉龐疊加更多血色淚痕,嘴角的微微扯動,似乎是在笑,他說道:

“抱歉,公主殿下,我又失敗了,蒸汽教會就像是徹底拒絕了我,無論我用什麼方法都難以靠近。”

看着塞西已經無法恢復的雙眼,戴安娜搖搖頭,說道:

“沒關係,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這就是最後一次,謀划千年,能有蒸汽教會這份助力很好,沒有也不影響大局。

“以後,你不用再做這些你不喜歡的事情,你可以休息了,今後,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聽到自己可以休息了,塞西怔怔然看着戴安娜,好一會兒才說道:

“那您劃去我的名字吧,我的情況我明白,就不再浪費您的力量送我轉生了。

“不怪他們,他們也只是想活着。

“既然已經是最後一次,那我要最後再試一次,或許我遺忘了,就能成為‘工匠’了。”

與塞西那雙堪稱可怕的眼睛對視數十秒,戴安娜才移開視線,看着窗外靈界的奇異風景,稍顯無奈地回應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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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迷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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