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盲棋士
翩翩少年郎,玉樹臨風,溫潤倜儻,雙目卻是天生失明,着實惋惜。
少年一身青衣,走到瓚侯府門前。瓚侯府的門房老徐頭,趕忙迎上前來:顧小子,侯爺可等你有一炷香了。
能讓瓚侯爺等一炷香的人,這世間可謂是寥寥無幾。
要知道,去年除夕夜宴,瓚侯爺入宮,連本朝的女帝,都是提前在朝露宮候着的。
老徐頭領着青衣少年郎進入侯府,步子稍急,可目盲少年卻也能跟上老徐頭的步子,不嗑不碰。
聽說顧小子來了,瓚侯爺喜得跨出了院子。不似別的侯爺是錦衣皂靴,瓚侯爺只穿着粗製布衣,甚是簡樸。
大將軍頂着大將軍肚,短髭淡襞,雖上了一把年紀,看起來卻是精神矍鑠。
只是,一條腿卻是瘸的。
瓚侯爺道:顧小子,你讓老夫好等。今日這七局廝殺,恐怕又要到天黑了。
小子來遲,還請侯爺見諒。姓顧的少年撓撓頭,道:只是這天黑不黑的,於我這個瞎子無礙。
見少年摸着竹椅坐下,與常人無異。老侯爺訝然道:顧小子,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見?
少年道:小子只是眼睛看不見,耳、鼻、心可都在。世人習慣了只用眼睛見萬物,耳鼻心,何嘗不可見萬物呢。
瓚侯爺呵然笑道:好小子,說得好,怪不得老夫打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你。
數日之前,瓚侯爺在府外閑庭信步時,瞧見這位顧小子在樹蔭下對弈。以一人對十八,殺的十八個老頭人仰馬翻。
茶國尚棋。贊侯爺可是茶國的頂尖棋士,告老還鄉居住河間府多年,想不到在此遇上多面打的高手,當時只覺得技癢無比,與少年對奕三局,結果:
皆輸。
老侯爺何嘗有過如此慘敗,道:小子,可敢告訴老夫,你姓甚名誰?
少年道:小子,顧言。
老侯爺道:顧小子,茶國手談,十局分勝負。今日這才三局,尚有七局,你可不許言老夫輸了。
少年道:那是自然,餘下七局……
瓚侯道:今日天色已昏,老夫目力不逮。過幾日,老夫派人尋你去,你可敢來?
天黑了嗎?少年緩緩站起身來,道:有棋可下,有何不敢去?
瓚侯一行走遠,行至轉角處,侯爺示意身邊衛士留下跟着少年,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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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這小子的底。
瓚侯出身行伍,於千軍萬馬中廝殺也好,與朝堂上縱橫捭闔也好,一輩子見慣了人心陰暗。這位突然冒出來的顧家小子,瓚侯想瞧瞧,究竟何方神聖。
三日後,衛士來報:
顧言,河間府人,居得饒山山麓,底子乾淨。
瓚侯爺放下手中的棋子。這幾日,他都在潛心復盤當日棋局,研究顧小子的棋路,以自己的棋力,對奕一個籍籍無名的鄉間小子,為何竟然輸得毫無還手之力。
復盤之後,卻又暗自咂舌。顧小子行棋之道,三個字:
穩,准,狠。
它的防守線,任怎麼攻,攻不破。它的進攻線,任怎麼防,它如尖錐,一旦得手,就如同張拉開的一支神臂弩,開始大肆絞殺,絕不留情。
好久沒見過如此凌厲的棋路了。
瓚侯爺竟然想起當年襄陽城上那個身影了。
……
顧言說:想不到,當日和小子對奕的,竟是鼎鼎大名的瓚侯爺。
四國之時,茶國與涼國相互征伐逾百年。十年前,正是眼前這位普通的不起眼的老者,領三萬廬江上甲,暗渡婆礱關,一戰滅掉涼國。
侯爺問:小子,知道老夫是誰了?
顧言點頭。
侯爺又問道:那待會兒行棋,不會手下留情吧?
顧言搖頭。
那就好。顧小子,可有膽量,敢與老夫賭個什麼的?侯爺道:沒個彩頭,可不好玩。
小子身無長物,實在沒有什麼可與侯爺賭的,唯有…
唯有什麼?侯爺問道。
顧言答:唯有賭這條命。
瓚侯一愣,轉而道:好,好,有意思。顧小子,你若是贏了,要官要錢,盡如你意。老夫雖然不問朝事多年,但是討要個把官帽子,還是不在話下的。
顧言道:侯爺放心,如果小子僥倖贏了。所要彩頭,絕不會讓侯爺為難。
侯爺落下第一子:那就好。
十局之後,顧言全勝。
最激烈一盤,侯爺四放迷煙,偷襲成功,卻以半目惜敗。侯爺神色凝重,面紅耳赤,呼吸急促,全身顫抖。一旁伺候的奴婢一看瓚侯爺神色不對,連忙上前撫慰胸口。
稍緩,瓚侯示意奴婢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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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沉聲道:他奶奶的,今日輸的可真夠盡興。好小子,老夫服了。
顧言道:棋盤之術,只是奇技淫巧,不值一提。當年侯爺以山河為棋盤,以士甲為棋子,於天地之間行棋,為茶國贏得國運,才令人嘆服。
老夫好久沒聞到這麼香的馬屁了。侯爺笑道:小子,別來虛的。你打得饒山來,你這等棋藝,莫非是師從得饒山大衍士?
顧言道:小子並無師從。只是每日上山學棋的人多,小子平時聽他們說得多了,不知不覺便也就會了。
瓚侯道:果真如此的話,顧小子,那你可是茶國百年一遇的棋壇之才呀。
少年起身道:侯爺,這世間哪有什麼百年一遇之才,百年還是太久了。老侯爺歸隱后的這十年,如今的天下,再無雷霆手段,天下恐生巨變。比如,蜀地孟氏,無一日不想掙脫茶國之手。
侯爺目光如炬:小子,你這是想去蜀地?
顧言道:是。小子出身低微,寒門無貴子,還請侯爺舉薦小子入蜀。
侯爺沉吟片刻,這才道:河西顧氏,前朝大奉的門閥豪族,隱居河間,沉寂百年。想不到今日竟出了如此意氣風發的麒麟之子,可喜可嘆。
……
聽完瓚侯爺此言,顧言渾身一顫。顧氏百年榮耀,早已化作抔土。侯爺既然摸清楚了自己的身份,自然沒有舉薦的道理。
顧言踏出侯府。兩年的苦心積慮,一切皆空。
他贏了十局棋。可棋外之棋的這一局,他終究輸了個徹底。
顧言走出河間府的城門。背後,揚起一陣急促得馬蹄聲。紅棗馬,馬上的老者頂着大將軍肚,正是瓚侯爺。
一張紅章文書,扔在顧言的懷裏。
瓚侯爺道:顧小子,這是蜀地益州主簿一職的任命書,你可拿好了。
顧言收好文書,向瓚侯作揖。
哼,顧小子,不用謝我,這是你用命贏去的。瓚侯爺揮鞭抽馬,道:凡以命相博的,哪怕是戰場上的敵人,也是值得尊重的。所以,你不必謝老夫。
長河落日,金色餘暉包裹顧言的全身。趁四下無人,顧言開心地敲擊手中的竹杖。人最開心的,莫過於失而復得。
所有的一切,恰到好處,這才剛剛開始。
而遠處,一位錦衣衛士,腰跨一把綉春刀,嘴裏咬着葉莖,默默無言地站在他的身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