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席琳
夜色籠罩的荒野上,寒冷的冬風吹拂。
長過腳踝的野草隨風搖曳,在微弱的不可見的的月光下,彷彿一片漆黑的海潮。
奧菲利亞仰起頭,默默地望着冷藍的天空,月亮藏在雲層後面,隱隱約約的光,像是暴風驟雨的海里一盞微明的漁燈,天氣陰冷的過頭,卻並不是要下雪的預兆,空氣里一股濕漉漉的氣味,像是要下一場寒徹骨髓的冬雨。
這座城市,雨水未免也太多了些,好像一個蓄滿眼淚的女人,有着那麼多的悲哀和寂寞,總是在訴說,又總是難以訴說。
眼淚才是她的情人。
而奧菲利亞喜歡下雨天。
陰鬱的天空,灰暗的雨水,空氣潮濕,帶着一點鬱郁的氣味,聞起來,像是被打濕的塵土。
視線也變得模糊,密密麻麻的雨從天而降,像是把人包裹在其中。
很奇怪地會感到安心。
很久很久以前,她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木頭的棺材發出潮濕發霉的氣味,雨水帶着黃泥土,順着手指甲大小的縫隙流淌進來,她在黑暗的棺材裏,拚命地張大嘴,涼爽的液體順着乾涸的喉嚨湧進五臟六腑,她一瞬間以為自己其實是一顆乾涸的種子,想,那些曾經的陽光下的記憶,其實全都是一場黑暗裏的夢。
貝爾卻很討厭下雨,她討厭一切濕漉漉的東西,頭髮剪的那麼短也是這個原因,她討厭濕淋淋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的感覺。
遇見貝爾的時候天上也在下雨,一個南方的小城市,多雨的陰鬱春天,垃圾堆邊長滿了東歪西倒的翠綠野草,一群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髒兮兮地吠叫,黃色黑色的污水順着雨水流淌,在濕潤的天空下,散發著窒息的惡臭。
一個乾瘦的小女孩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看不清顏色的頭髮,在滿不在乎地咀嚼着什麼,似乎是注意到視線,她飛快地回過頭來,隔着灰濛濛的雨幕,一雙藍的驚人的眼睛警惕地瞪着她。
奧菲利亞沒有見過大海,可是她那時候卻無端覺得,如果大海有顏色,應該也比不過這雙眼睛了。
然後,這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想了想,遙遙地,遞給她什麼東西,一小截骨頭,問,你要吃嗎?
奧菲利亞想了想,慢慢地,一本正經地說,我不要。但是你可以陪我去找其他的食物嗎,我很餓。
這就是她們的初遇,在一個陰沉無比的南方雨天,不值得銘記,卻到死也難以忘記的日子。
至於和塔蘭她們的相遇已經是那以後的事情了。她們是幸運的,在幼小且缺乏力量的時候,能夠遇見同為魔女的同伴,她們彼此支撐着生存,走過一個又一個不屬於她們的城市,一次又一次穿過無數寂寥的雨天,在人群里注視着十字架上的火焰吞噬慘叫與悲鳴,然後在全世界的歡呼里,默不作聲地握緊彼此顫抖的手。
在春天裏一同穿越綠如翡翠的樹林,在夏天的暴雨後擦拭彼此濕漉漉的頭髮,在秋天的暖陽下提起裙子踩碎紅色的黃色的楓葉,然後在萬物寂滅的冬夜裏,彼此鼓舞,一遍遍地堅定活下去的決心。
不要死。
要回去。
如果要死,也不要死在這裏。
至少……也要在春天死去吧。
阿絲忒爾抱緊塔蘭的胳膊,小聲地,像是在祈願一般的說著,紅色的眼睛像是熟透的果實,鑲嵌在她年幼卻精緻的臉龐上,她還是個小女孩,臉上卻已經有種近似於嫵媚的輪廓,讓人看了都要不由得心驚。
她年紀最小,總是黏着塔蘭,什麼都要跟着塔蘭學,塔蘭是最溫和靈巧的性子,平日裏很容易驚慌失措,卻很寵愛這個小妹妹,聞言只是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像是在撫摸一隻愛憐的小貓,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
貝爾只是不滿地哼了一聲,威斯汀那時候身體就很不好,眼睛視力模糊,不能長時間行走,總是沒有道理地渾身疼痛,並且,一直仰頭看着天上。問她在看什麼,她會搖搖頭,說,不可以說。
然後,只有那個人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似的,靠在草棚的門邊,望着門外黑夜裏紛紛揚揚降落的大雪,開始輕輕地唱歌。
據說這是一支她家鄉的民歌,唱的是少女思念愛人的故事,少年與少女約定,等門前的榭寄生再吐三次嫩芽,他就將從戰場上歸來,然而冬去春來,望眼欲穿,卻無人歸來。
她總是笑嘻嘻地說,她就是唱着這支歌,毀掉了曾經居住的小村子,從那裏逃了出來。
明明是這麼悲傷的故事,曲調卻不見哀傷,甚至悠揚又輕快。
“……那發生了一百年前。”
“少女在門前的樹上系了一根綠絲帶。”
“人們議論紛紛,人們嘲笑不已。”
“而她依然等啊等啊,等到雪落白了她的頭髮。”
記憶里的悠揚歌聲從荒野之上傳來,彷彿一陣夜風迎面吹來,野草翻湧,漣漪般一圈圈擴散無邊無際的荒野上。
一輛運貨的馬車緩緩從陰影盡頭駛出,懸挂的油燈輕輕搖晃,一圈明黃色的光暈圈出一片圓形的亮,唱歌的聲音驟然停止,一雙搖搖晃晃的纖細小腿輕快地從車板上跳下來,笑眯眯地對車夫揮揮手:
“謝謝啦,就到這裏了,好心的大叔,祝你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