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會談
夕陽漸漸西沉,遲暮的光照耀在皇宮雪白的房頂上,好似染血,一輛金黑色的馬車緩緩駛出宮門,行駛在空無一人的主道上。
若是往日,黃昏正是晚宴開場的時刻,這條筆直的長道早已車水馬龍,言笑晏晏的貴婦人,英俊逼人的青年,各種香水與歡笑交織在一起,溶入夜色降臨前那片橘黃色的光海中。
而如今,四下寂靜無聲,金黑色的馬車徐徐前行,車輪孤零零地碾在道上,發出咕嚕嚕的響聲,風中隱約傳來馥郁的花香,甜蜜如爛熟的美酒,秋天特有的氣味。
馬車內,坐着一個一身筆挺軍服的男人,左右兩肩的肩章是荊棘纏繞的鮮紅十字架,十字架兩側,有潔白的翅膀無聲展開。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肩負起這樣的肩章。
紅衣主教尼格魯斯。
他是統治着足以與聖殿騎士團分庭抗禮的血十字軍團的強勢軍人,雖然身披紅袍,人們依然更傾向於將他看作一位揮斥方遒的將軍,而不是手持經文勸人向善的神父。
他率領軍隊所奔向的地方,無數猙獰的地獄都張開裂口,咬碎所有被他驅逐跌落的異端邪道,鮮血漫山遍野地湧出,好像大地的動脈被割破,源源不絕,直到連十字架也被染的鮮紅,猶如從罪人的腹中取出,尚且散發著滾燙的腥氣。
人們的記憶里,他是個矮小而精悍的老人,縱使頭髮已經發白,但是依然脊背挺直,攥緊拳頭,好似隨時都蓄勢待發,只要教皇一聲令下,他依然能像年輕時候那樣,不可阻擋地毀滅任何玷污神之榮光的東西。
然而,此時此刻,在昏暗狹小的車廂里,軍服依然筆挺,肩章依然鮮艷,然而尼格魯斯卻閉上眼睛,在長久的奔波之後,終於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了。
疲憊,並且衰老,眉心中一道深深的刻痕,如同內心無數的憤怒和掙扎。
然而,當馬車行駛過無數黃昏里人聲鼎沸的街道,在一間僻靜的宅邸中停下時,他霍然睜開眼睛,一雙銳利的眼睛依然明亮如猛虎,他不等車夫來開門,便起身,徑直邁出狹小的車廂,走下馬車。
薄紗般的夜色里,一片洋洋洒洒的桂花的香氣撲面而來,像是一陣濕潤的秋霧,兜頭落在臉上。
刷着白漆的雕花欄杆之中,數棵枝幹筆挺的高大桂樹立在大門兩邊,紅白相間的道路延伸到台階盡頭,在無數淡黃細碎的花朵之間,隱約透出暖黃的燈光,風一吹,簌簌作響。
他頓了頓,邁着大步流星的腳步,向燈火通明的主宅走去。
推開大門,暖洋洋的燭光兜頭撒下,驅散秋夜的寂寥,年輕的金髮女子身披白色的披肩,一襲淡綠色的長裙,雙手在胸前交握,從那燭光的盡頭,猛然回過頭來。
她正在做祈禱。
尼格魯斯說:“你……”
他低沉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印象里,她一直是個溫柔而沉穩的女人,臉上總是帶着不疾不徐的微笑,低垂着眉眼,那姿態又是忠貞又是悲憫。
然而,在這一刻,金髮女子轉過身,秀麗的臉上帶着他從未見過的憂傷又歡喜的表情,她向他奔來,因為走得太快,甚至不由得小跑起來,淡綠色的裙子揚起,像是一片春日的柳葉。
她說:“大人,您平安回來了!”
尼格魯斯沒有開口,她毫不介意,依然關切地說著:
“那麼,請您稍作休息吧,喝一些茶怎麼樣?外面的天氣是否有些讓您不習慣?皇都的天氣總是與聖地大不相同,如果能夠儘早回去就好了……”
“安妮羅傑,”尼格魯斯終於打斷了她,“我有話對你說,你的……”
一隻白皙柔軟的手抵在了他的唇間,安妮羅傑眨着綠色的眼睛,那綠色的眼睛裏倒映着他的聲音,她口氣溫柔說:
“大人,如果您是想說我父親的事,那麼便不必再說了,我的父親既然試圖獲得罪,也自當得到懲罰……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年輕的女子是如此坦然地面對着發生在自己至親身上的慘劇。絲毫沒有像尋常人那樣大哭大鬧,失態崩潰,正如她一直以來表現的那樣虔誠與和順。
尼格魯斯望着她善解人意的臉龐,以及眉目間隱約的憂傷,五指握拳,又緩緩鬆開。
安妮羅傑輕輕微笑了一下,柔聲說:“那這樣吧,大人,您操心了這些天,應該還沒有用過晚飯,我叫琳娜為您準備一些吃的東西。請您好好地吃飯,不要再讓我擔心了,好嗎。”
淡綠色的長裙消失在房間盡頭,尼格魯斯在房間中央靜靜佇立片刻,終於取下腰間的佩劍,放在桌上,哐當一聲輕響,隨後食指和中指合攏,捏了捏緊緊繃著的眉頭。
長達一天的宮中會談,實在是太過疲累了。
皇帝卧床不起,不能出席,各種事務全權由皇太子代理,教廷方面則是教皇陛下一人決斷,需要談論的事情相當多,羅德里克·卡佩彭斯的罪行,曾經與羅德里克交往過密的教廷內部人員的清查,以及隨之而來的席捲整個教廷的巨大清洗,他們決議讓這次的事件成為一顆火星,蔓延成禍是會,長達數年的燎原野火,燒死所有神之庭院裏悄然長出的雜亂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