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肩膀
天上的銀色月亮高懸,在那碩大月亮的邊緣,有源源不斷的光的瀑布流下,而在月亮慘白的影子裏,是一滴,又一滴,源源不絕的流淌聲,那聲音輕不可聞,卻震耳欲聾的像是最雄渾的鐘聲
鮮血染紅了少女的手臂和衣服,她每走一步,都在潔白的長階上留下蜿蜒的鮮紅痕迹,她行在月影中,就像一條鮮紅的蛇在吞吃寂靜的月亮。
這是一個體格高挑卻過於纖細,臉色蒼白而無血色的少女,眉目很纖弱,然而那緊緊抿着的薄薄嘴唇,卻給人一種強烈的冷峻意味。
她慢慢地走下台階,將手中的頭顱緩緩舉起,她的態度是那麼的平靜,好像那不是一顆鮮血淋漓的腦袋,而是要托舉起一盞燈,給所有身處出黑暗裏的人,給他們鮮紅的光。
她每走一步,那些嚴陣以待的聖殿騎士便一般齊齊後退一步,彷彿一片銀色的潮水向後退去。
每一個聖殿騎士都比她強壯百倍,每一個聖殿騎士手中都握着可以輕易將她斬成兩段的刀劍,然而受到震懾般地沉默下來的,情不自禁地被壓制一般退卻的,卻是這些毫無疑問的“強者”。
月光里鮮紅的少女一步一步地走下白色台階,那長長的鮮紅的血跡連綿不斷,一瞬間竟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彷彿那少女不是自修道院走出,而是自那碩大的月亮之中一步一步走下,那猩紅的痕迹正是月亮的道路,那滴落的鮮血,正是月亮的傷口。
月光籠罩着她,鮮血的道路以她的腳步延伸,她像是女神又像是魔鬼,於是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想起,聖人維克托曾殺死了自己的兒子獻給上天,向神證明自己了自己的虔誠,而神憐憫他的無私,令他的兒子在月光里死而復生,讓他脫離生死之苦,一千年,一萬年,都為諸神看守那條阻隔生死的河流。
神憐憫人,於是讓殺子的父生而成聖,讓被父殺的子死而復生。
誰也不曾覺得這是個殘酷的故事,人愛着神,神愛着人,如此圓滿,如此歡喜,有什麼殘酷的呢。
然而,當少女於月光里平靜而漠然地捧起父親的頭顱,鮮血一滴一滴的滴落,每一個人卻都猝不及防地向後退去,生怕那弒親的鮮血有一滴濺落在他們的身上。
如同那是致命的毒藥,如同那是惡毒的詛咒,就如同……那少女那不可饒恕的罪,只要稍稍靠近,都會被徹底污染。
不是畏懼“她”,而是畏懼“她的罪”,即使那罪,就等於她本身。
這一刻,在在場的所有人心裏,即使全世界的所有罪人一齊放在天平的左側,也抵不過她的罪孽深重。
那樣鮮紅的,流淌的罪孽,就好像碰到哪裏,就會將那裏染上這烙印般的鮮紅。
少女慢慢地走到了唯一沒有後退的人們面前。
她的目光先是望向臉色煞白的萊因神父。
淺淺的紫色眼睛,就像是透明堅固的玻璃壁,和曾經無數個早晨與黃昏,他們在教堂里談論神學與歷史時毫無二致的眼睛。
這雙眼睛曾經讓他無數次的感慨少女的學識淵博和思想獨特,卻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讓他難以抑制的想要移開眼睛。
而那雙他熟悉的眼睛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毫無停頓地落在了安塔爾副官的臉上。
萊因神父後來總是無數次地想,那是因為她已經發現了嗎,發現他是如此的膽怯和軟弱,平時說盡了冠冕堂皇的話語,談論愛,談論寬恕,就如同他是神的代言人,對這塵世間的一切,都懷有無窮無盡的悲憫心,然而事實上,在那一刻,他卻僅僅是克制住手指尖不要發抖,就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少女平靜地開口,將頭顱徐徐捧出,遞到安塔爾副官的面前。就好像遞出一杯鮮紅的葡萄酒。
她的聲線並不高,也是一貫偏低的音色,又涼又輕。
她說:
“給你。”
“而現在,我的裙子弄髒了,我需要去換一條裙子。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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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寢宮前的花園之中,兩邊的黑色潮水靜靜地對峙,而尼格魯斯主教微微側過臉,聽完士兵的回報,甚至很少有的在士兵還沒有說完時,就冷冷地皺了皺眉。
“……真是個怪物。”他厭惡地低聲說。
而海因里希也垂下眼帘,靜靜地聽完了身邊的騎士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