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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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天賜把各寺的堪布請到了家裏,悲痛欲絕地陳述了他父親的死因。講了很多他父子之間的情誼,希望能夠打動各寺堪布。同時用重兵死死把守家門,給各寺的堪布心理上施加壓力。
趙天賜得逞了!
各寺堪布覺得格西師傅殺害趙鵬程確實不該,一個修佛之人,怎能破了殺戒。
趙天賜帶着他的兵來到了格西師傅的小寺。這座小寺不大,三間房,中間一間是佛堂,裏面供着觀世音菩薩。其它兩間格西師傅和班卓各住一間。格西師傅本該做德欽寺的堪布,但由於他性情自由,不太喜歡管理寺院就主動來到阿墩子北邊的小山上建立了一座小寺院。由於這個小寺院離阿墩子街市更近,再加上格西師傅通曉醫術,還能推算婚日和喪期。便有好多人來他這裏燒香拜佛。
班卓看到一大幫的官兵朝小寺院走來,便慌慌張張地告訴了格西師傅。格西師傅顯得很鎮定,看着班卓說:“孩子,我死後,你要好好活着,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看到內在實質。你一向單純善良,以後遇到任何事要三思而後行。”
格西師傅走到寺院前面,看了一眼四面的景物,安詳地等着趙天賜的到來。
一大幫官兵把整個小寺包圍了,趙天賜來到格西師傅的面前痛苦地看着他,格西師傅微笑着看着趙天賜。趙天賜說:“格西師傅,我本不應該這樣對待您,但父仇不共戴天。我向您叩上一頭,是我對您兒時醫治的感激。”說完,趙天賜重重的叩了一頭。
格西師傅微笑着說:“殺害你父親,班卓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如果你還念點舊情,希望你不要為難班卓。”趙天賜對着格西師傅點了點頭。
他命令官兵把格西師傅捆在院子裏的木柱上,活活的把格西師傅燒死了。
班卓被兩個官兵反手扣押着,淚流滿面地叫喊着格西師傅。他一直看着格西師傅化成了一縷青煙,消失在空茫茫的天上。
班卓求着趙天賜,讓他收殮一些格西師傅的骨灰。趙天賜答應了。班卓認真地收殮骨灰,奇迹般的看到了在黑黑的灰堆里的舍利子。他撤下一片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指肚那麼大的舍利子收好。心裏充滿了喜悅,淚水卻不斷湧出。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寺的外面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大片。他們有些眼帶淚珠,有些面目悲哀,發出陣陣的抽泣聲。
班卓被定為從犯而押到了麗江的監獄裏。班卓坐在囚車裏走過阿墩子的街市,文耀一直在他旁邊安慰着他。蘭金銀抱着幾個大餅放在了班卓的囚車裏,班卓感激地看着他。
之後不久,和千總從新擁有了兵權,他動用所有關係搭救班卓。
在和千總搭救班卓的這段時間裏,班卓在監獄裏嘗盡了無數辛酸。了解了很多無辜人的遭遇。在監獄裏,他看到一個個鐵錚錚的漢子,只因一點小事就被抓到了這裏。他心裏陷入了極大的痛苦裏,他在心裏一次次的嘀咕——人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不應該這樣活着。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和裏面的犯人也逐漸的熟悉了起來,他為他們念經,他為他們禮佛。他們也由心的感激着他,從他那裏聽講佛法,了悟人生。在隨後的不久,這裏面幾個鐵錚錚的漢子出了監獄后,一個個成了這個地方響噹噹的人物。
和千總親自去了麗江,在麗江盤桓數日才把班卓從監獄裏撈出來。
班卓臨走時,對着監獄裏的朋友說:“大家多多保重,一有風吹草動,我一定想辦法解救大家。”大家都深情地看着慢慢走出的班卓。班卓的影子在監獄的牆壁上顯得高大了很多。
和千總把班卓帶到了埋葬他母親的小山旁。班卓念着往生咒繞了一圈,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回到阿墩子后的班卓,自己一個人住進了格西師傅的小寺里。他打掃了一下寺院,安心的在裏面念經文。在他收拾格西師傅的遺物時,看到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串着一根細細的銀色鏈子。粗看有些年頭,但依舊銀光閃閃。這個十字架藏在格西師傅的床邊衣箱的最底層,並有一個小小的盒子裝着,很隱蔽,似乎不願讓人發現它。
班卓把銀色的十字架放回到盒子裏,看着盒子陷入了沉思。格西師傅身為藏傳佛教的信徒,怎麼會有西方天主教的十字架?他恍恍惚惚的記得,在格西師傅知道了自己活不了多久后,常常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好久,起初是翻箱倒櫃的找東西,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班卓猜想,會不會格西師傅在找這個十字架,在臨死前常常翻看的東西一定對格西師傅很重要。那麼它是誰的?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班卓帶着疑問繼續的尋找線索,希望可以找到答案,找到那個十字架的主人。告訴他或她格西師傅的死訊。格西師傅和他師徒一場,從不到一歲一直撫養他長大。這份恩情是一輩子也報答不完的。他只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心,告訴他或她格西師傅臨終前一直念念不忘那個十字架,告訴他或她這個十字架對格西師傅來說是那麼的重要。他覺得他應該這麼做,一股力量在班卓的心裏亂竄。
他找到一封信,紙色泛黃,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漢字。班卓跟着格西師傅學了一些漢字,雖然不多,但常用的漢字他也基本能夠認出來。
“你好:
最近我的腿好多了,可以走路了。神父最近去了昆明,說是要回法蘭西。我才有時間和機會給你寫信。我怕他知道我偷偷的給一個和尚寫信,我們修女是不應該跟你們來往的。如果神父知道了,我會被遣送回去,說不定會遭到教規的處置。我覺得我太膽大了,但我真的很想給你寫信,不知道為什麼。
自從與你分別後,你的樣子總是在我的眼前出現,甚至是在我做彌散的時候。你知道嗎,我們做彌散和你們拜佛一樣,是要懺悔的,要去除心中的惡。我覺得我這一生遇到你,是我的命,我不知道會不會是我的劫數。我們那裏的人很相信命運,命運是你生下來就註定的。不管你這一生遇到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你命中注定的。所以,我們坦然接受生命里出現的任何東西。哪怕它給你帶來痛苦,帶來死亡,我們都可以坦然接受的。我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命。我時常想起你,尤其是下雨的時候。天氣稍冷的晚上,我更想你。有時候我感覺你就在我的身邊,我還能感受到你身上散發的熱氣。我的腿經常莫名的顫抖,經常能夠感覺到你在為我洗腿,知道嗎,你每次用手幫我洗腿,又幫我搓腿,我的腿都會一陣顫抖。我知道那是你在為我醫治腿,有時候我會感到揪心的疼,但是痛過以後又似乎有一道暖流流過身體,我是那麼的痴迷着那種感覺。
我從小在教堂里長大,從小就做了修女,也從沒有感受過‘愛’,我見過很多情人臉上顯示的幸福。我都在猜想,那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讓人看上去那麼幸福?有時候我會爬到教堂的頂端去看來來往往的人們,看不同的面孔,猜想他們不同的經歷。後來,教皇為了擴大教眾,把我們分派到不同的國家,我跟着神父來到了這裏。自從遇到了你,我內心的情誼像開了閘的河水一樣奔騰不息。多少次在你為我敷藥換藥時,我都深情地看着你的臉,看着你明亮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你眼睛裏那剛毅的眼神。每一次你在喂我湯藥時,我都有想去吻你的衝動,我至今都記得你嘴唇的樣子,那麼有肉,那麼的富有彈性。笑起來像個月亮一樣彎彎翹着。
我可能愛上你了,它太美妙了。我要把這種美妙持續一生。如果能這樣心裏裝着愛過一生,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我知道這是多麼的不該,我的天主和你的佛祖都不會原諒我,我不知道你的佛祖會不會為此而懲罰你。哦。。。我想想都覺得可怕。我是不是太不該了?我又要去做彌撒了,要不然我晚上會睡不着的。但請你相信,我是真心的。我知道你會拒絕我,我沒有奢望什麼,我也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只想就這樣想着你,跟你做一個可以有書信來往的情人。我知道你不會打碎這美好的愛情,對吧?
我送你的信物,一定要保管好,如果你也想我,就拿出來看看吧。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我。
愛你的
瑪麗”
班卓看完信,手忙腳亂的趕緊把它疊好放在信封里,像是碰到了惡魔。
晚上班卓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海里全是那封信上的內容。他試着揣測當時的事情,他想了一夜。第二天起床,隨便打了一壺酥油茶,吃了一點烤粑粑。隨後拿出紙,在紙上寫下了‘瑪麗’。
他來到文耀的家門口,讓人叫文耀出來一下。
“班卓,見到你太高興了,進家裏來呀。”文耀興高采烈地說著。
“我不進去了。我想借你家的馬用一下。順便告訴你一聲,我這幾天到處走走。我不在小廟裏,幫我看一下小廟。”班卓勉強地笑着說。
文耀收住了笑說:“好吧,我去給你牽馬。”
文耀牽馬遞給班卓,兩人都抓着韁繩看了一眼對方。文耀含情脈脈地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很多東西我們是無法選擇的。阿爸心裏一直裝着你。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我能感覺到他非常的希望你能在他的身邊。有時間回來看看他”
班卓看了一眼文耀說:“你們好好照顧他,替我向他請安。我有事,先走了。”班卓跨馬向前,文耀在後面問了一句“什麼事情?。。。。。”
文耀在阿墩子教堂的門口下了馬,他有些猶豫,但是咬着牙走了進去。他看到幾個修女在那裏幹活,有幾個手裏拿着厚厚的《聖經》用心地閱讀着。幾個修女看到班卓進來,詫異的看着他。她們可能在想,一個喇嘛怎麼可以來到這裏。有一個修女去叫神父,她走的很快。班卓立在教堂入口的前面,一小片很乾凈小院,花花草草修剪的很美。教堂門廊上有一個大大十字架。他一直看着它,覺得好熟悉,又好陌生。
阿墩子神父畢天祥是位五十歲上下的法國人,看上去非常和藹。碧眼褐發,鼻子挺拔。他衝著班卓笑了一下用不太流利的中國話說:“聽說格西師傅辭世,我也非常傷心。”然後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班卓對着神父笑了一下說:“今天來,想問神父一些往事,事因有些隱秘,才如此莽撞走了進來,不知有沒有壞了這裏的規矩。”
神父頷首一笑:“你已進來,再說這些已無意義。天父慈悲,容得下你一個和尚,放心吧!”
班卓彎腰致謝。
神父請班卓進入教堂裏面,讓其他人都出去。
班卓初進教堂,感覺有些壓抑。他環顧四周,看到了很多西方人的畫,繼而看到一個大大“十”字,上面一個人釘在十字架上。
“你有何事?”神父看着班卓說。
“你可知道有一個叫瑪麗的修女?”
神父皺了一下眉說:“我們那裏叫瑪麗的人很多,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個瑪麗?”
這下班卓心裏更沒底了,他心想:“不能把這事扯到格西師傅身上,”他努力思索。
神父看着他茫然的神情說:“她有多大歲數?”
班卓眼睛一亮說:“大概和您差不多年紀。”說完后的班卓心裏嘀咕:“格西師傅今年六十一歲,那個修女應該在五十左右,也不知道對不對。”班卓模稜兩可的在心裏盤算着。
神父陷入了思索。
過了一會兒說:“你去茨姑教堂問一下,那裏有一個叫瑪麗的修女跟我年紀差不多。”
班卓謝過神父后快馬加鞭的朝着茨姑教堂奔去。
過了晌午,人們都開始議論起班卓,說一個喇嘛怎麼去了教堂。各種猜測,各種聯想,各種版本在阿墩子人們的嘴裏徑向傳播。文耀把這事向他阿爸也說了。
和千總聽了以後,臉上也是一片疑雲。讓文耀安排兩個人過去,暗中保護班卓。
班卓來到了茨姑教堂,把馬拴好,大步跨了進來。他走到教堂前面,和第一次一樣看着教堂上面的十字架。
不一會兒,茨姑教堂亂成一片,修女們竊竊私語。神父余伯南走到班卓旁邊,和顏悅色地說:“你好,不知你來到這裏有什麼事。”這裏的天主教徒對和尚一向非常警惕,主要是因為藏傳佛教在這裏根深蒂固,又有眾多信眾。而天主教這麼多年來努力發展信眾,或多或少的與藏傳佛教有些矛盾。
“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叫瑪麗的修女?”班卓故意把聲音抬高。
“有”
“我想單獨見她一面。”
神父叫了一個年紀輕輕的修女低聲對她說:“你問問瑪麗修女願不願意見一個喇嘛?”然後對着班卓說:“你稍等一下,我讓她們去問一下瑪麗修女是不是願意見你。最近她身體非常不好,腿病又犯了,連走路都困難。”
班卓眼前一亮,他突然朝向剛才修女所去的方向奔去。
神父跟在他後面試圖要攔着他。
班卓看到了瑪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修女,身體略顯臃腫,黃色的眼睛裏滿含淚光,高高的鼻子,頭上拴着一條白色手巾。慈祥地看着班卓。
班卓再次請求神父,想單獨跟瑪麗聊聊。神父同意了。
班卓走到瑪麗床邊,從衣服里拿出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舉在她的面前說:“你可曾記得它”
瑪麗用手接過,在上面撫摸了好久,抬頭看了一眼班卓說:“他辭世了!”
班卓眼含淚水的點着頭。
瑪麗親吻了一下十字架,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眼睛看着窗外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中。
“三十一年前的九月十九日,我和一個同伴跟神父一起去上山的傈僳族人家去傳教。去的時候天氣還晴朗無雲,到了中午就開始烏雲密佈,隨後電閃雷鳴的下起了瓢潑大雨。山上傈僳人家不多,而且這裏一戶那裏一戶的,中間的路一經下雨就泥濘不堪。神父選擇跑到上山找傈僳人家發展教眾是有一定的原因的,山下大多是藏族,而且已經是藏傳佛教的信眾。多年的洗禮,已經很難讓他們改信天主教。而傈僳族大多在山上居住,主要信奉苯教,苯教的主旨是萬物有靈,什麼都是有神靈的。在他們那裏還可能發展出教眾。
神父在一個小屋子裏給他們講《聖經》,一次又一次,非常認真的講解着經文。不知不覺間到了下午四五點,天上又下起了陰陰細雨。我和另一個同伴提醒神父時間,好讓神父趕緊選擇下山。我們從山上到山下可能還要一個多時辰,再推遲時間可能會趕夜路。神父嗯了一下。
我們迅速收拾好東西,牽着馬開始下山。經過大雨的洗刷,山上的路非常泥濘。神父騎馬,我和另一個同伴一前一後在泥濘的山路上跌跌撞撞的走着。小路邊的河水洶湧咆哮着奔向山下。我們兩個修女穿着修女常穿的寬大裙子,平時都是拖着地的,那天可是把我們折磨的夠嗆。我們要一手攬着裙子的下擺,一手拿着東西,走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我不小心跌了一腳,順着山勢滾了一段撞在了河邊的石頭上,我的腿和腳骨折了。
神父趕忙下馬,把我抱在馬背上,痛苦的一邊走路一邊思索該怎麼辦。我忍着疼痛**着。天越來越暗,路越來越難走。
走過一個山頭,到了一個地勢稍微平坦一點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個小型牛場,牛兒已經迴圈,牛場上還有一間簡陋的木愣房。我們就向木愣房裏走了過去,裏面出來一個紅袍僧人。
神父先是打了招呼,說了一下來意,紅袍僧人含笑着讓我們進去。神父把我抱下馬放在火堆旁的席捲上。滿含深情的看向紅袍僧人。
我仔細打量了這間房,基本都是木材建起的房子,上面放着條條木板,以防風吹雨打。一堆火燃燒的正旺,上面吊著一個黑黢黢的水壺,壺裏的水發出嗞嗞的響聲,像是要沸騰了。地上放了一個大木盆,裏面裝着剛擠出的牛奶。牆上堆着一餅餅的酥油,酥油用棕色樹皮包着。還有一坨坨的奶渣放在地上的籃子裏。房間角落裏堆了一些草。各種各樣,擺放的很整齊。
“讓我看看你的腿。”紅袍僧人用不太熟悉的中國話說。
我攬了一下裙子的下擺,露出受傷的紅白相間的腿。紅袍僧人先是一驚,害羞了一下。而後跟神父說:“我是一名僧人,我在寺院主修醫術。我看她傷勢有點重,如果可以,我先幫她醫治。”
神父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說:“那就麻煩你幫她醫治一下,謝謝!”
紅袍僧人快速的在牆角的那堆草里找了幾種草,然後在石器上搗碎。搗碎后他用溫水幫我洗了一下腿,而後將黏糊糊的草泥敷在我的腿上的傷口處。他拿出一根木棍,用刀修砍了一下,找了一些麻繩。他讓我的同伴把我的腿按直,我痛苦的嘶叫着。他小心翼翼的把木棍綁在我的腿的外側。
他問我們是否吃過飯了,我們回答吃過了。他拿出一些粉末狀的東西放在碗裏,和上一切酥油和鹽巴,最後放了一切開水,和成泥,就那樣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糌粑。
晚上我們決定留宿一晚,主要考慮我的傷勢。我們圍在火堆旁聊了很多。我知道了別人都叫他格西師傅。在他們的宗教里,格西意為知識淵博。他看着很和藹,三十歲不到,通體上下很乾凈。說話不快不慢,總是微笑着臉。
神父問了一下他關於我的傷勢,他的回答是:“她的傷勢有點嚴重,再加上下雨,如果不及時治療,可能殘廢。即使現在我幫她治療,可能也會有後遺症。”
神父驚恐的繼續問:“山下可有好的醫生?”
他聽不懂什麼是醫生,就疑惑的看着神父。神父解釋說是給人看病的人。他笑笑說:“山下郎中,都是會點皮毛,根本不懂醫理醫術。我們這裏本來醫術都不發達,都是用草藥醫人。再加上我們這裏的人生病了大多去寺院燒香拜佛,很少有人接受醫治。所以這裏會醫術的人少之又少。”
在說話間,他熬了一些草藥讓我喝,我喝了一口,苦澀難耐,沒咽下去就吐了出來。
他飽含深情地看着我說:“這些葯對你的傷口復原很有幫助,雖然有些苦,但苦口良藥。”
我帶着抱歉的面孔看向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又盛了一碗葯,端到我的面前說:“你一定要把它喝了。”
我在同伴的幫助下,捏着鼻子,不管味道的灌了下去。我看了他一眼,他滿含笑容地看着我,像是對我的行為的褒獎。
第二天,神父決定自己下山。隔幾天會來看我們一次,順便帶些吃的用的給我們。把我和另一個同伴留了下來,讓我接受他的醫治。神父做這樣的決定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和尚說的話很真實,山下確實沒什麼好的醫生。這個牛場雖然是周邊幾戶農民的牛場,但他說他每年都會幫這裏的村民看牛。他這樣做的原因是他可以自己一個人在牛場靜修,還可以在牛場周邊找草藥。他說這個地方的草藥最多也最好。這裏是梅里雪山山脈腹地,一年雨水充足,在加上高山流水,這裏的植物長得確實豐茂。
還有一點,這個紅袍僧人看上去確實是個好人。
我每天接受他的治療,每天黃昏看着他給牛擠奶,然後把擠好的牛奶倒在一個樹樁一樣的大桶里,一次又一次地打着酥油。我們每天主要的食物就是牛奶,偶爾吃一點糌粑。等我可以勉強走路,已經在那個牛場住了半個月。在這日日夜夜的半個月裏,我和他由陌生到相識,由相識到相知,相知中相互憐憫和鼓勵。雖然我們所信仰的宗教不同,但我們都是虔誠的。在我們不斷聊天中,我們似乎更懂得了對方,也能包容和理解對方的信仰。我的同伴經常一個人到外邊去看風景和做彌撒,我就有了很多時間跟他單獨在一起。
有時候我撒嬌說葯太苦不喝,就逼着他喂我。有時候我實在躺的難受,就硬是要出來透透氣,他也會認真地抱起我把我放在可以躺下的草叢裏,或者攙扶着我在草原上隨意走走。我可以離他很近,可以聽到他的心跳,可以感受他的體溫。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體香,我特別的喜歡。
我每天最幸福的時刻,就是他拿去敷在我腿上的草藥的時候,他會很輕盈的幫我擦洗受傷的地方。有時候為了消腫,他會拿塊布在腿上揉來揉去。他仔細認真的一遍遍換着葯,熬着葯。一遍遍檢查着腿的變化。每天他都會笑着說:“葯起作用了,你很快就可以走路了。”
悠忽間過了半個月,我確實也好多了。神父牽着馬讓我坐在馬背上,把我們帶回了茨姑教堂。臨走前,我趁着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送了一個十字架給他,希望能夠保他平安,也希望他能夠永遠記着我。
我到教堂以後,總是想起他,每天想起他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就趁着神父去昆明的時間大膽地給他寫了一封信。
後來,我日日夜夜盼着回信,盼了三十一年,沒有等來隻言片語。”
瑪麗從回憶中醒來,眼含淚水的看着班卓。
班卓看着如此感傷的她,就試着轉移一下話題說:“剛才神父說你腿不方便走路了,我一直跟着格西師傅,也學了一些醫術。我能幫你看看嗎?”
瑪麗看着班卓,腦海里卻出現了格西師傅的面孔,出現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的情景——“讓我看看你的腿。”
瑪麗面含微笑,輕輕地挽起衣服的下擺,指着膝蓋說:“這裏一直有些疼,尤其是下雨天,疼的更厲害。”
班卓說:“這可能是風濕,我去找些葯,每天熬着喝上半個月,或許就好了。”
班卓在外面找來了一些草藥,拿到瑪麗的跟前說:“這個草晒乾後用水煮半個小時,然後用煮過草的水洗腿,每晚洗一次,記得不要等水涼了再洗,一定趁着熱水洗。”
就在此時,進來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歡樂地跑到瑪麗的床邊。他看了一眼班卓,然後好奇地看着瑪麗修女問:“他是誰啊?”
瑪麗笑笑說:“他是阿墩子來的朋友,他叫班卓。你應該叫班卓哥哥。”
班卓看了一眼這個男孩,大概有十三四歲,身材瘦小,皮膚紅黑。黑色的眼眸炯炯有神。隨後班卓微笑着對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看了一眼瑪麗,瑪麗示意他回答。他轉過臉看着班卓說:“我叫肖平章。”
他隨即問瑪麗:“他是個喇嘛,你看他穿的衣服。”
班卓微笑地看着他。
瑪麗對班卓說:“他是個好孩子,是這裏的村民,他的父親在山上砍木材時被木料砸死了。他和他母親相依為命,時常來到我們教堂做彌撒。他很有悟性,我經常教他認識漢字,也教他法語。我們都很喜歡他,他也經常到教堂里來玩。”
班卓再次認真的看了一下這個男孩,他用格西師傅教他的相面知識仔細的打量了一下這個男孩。稜角分明的臉,寬闊的額頭,高高的鼻子,飽滿而寬闊的嘴唇,聳立的顴骨。這一切彰顯着這個孩子日後會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也將是一個忠誠執着、矢志不渝的人。班卓想到這裏,開始對這個孩子有了好感,便笑着說:“我能去你家做客嗎?”
肖平章很爽快的答應了班卓。
班卓辭別瑪麗,來到肖平章的家。他很爽快的拿來一個大碗,倒了滿滿的紅色液體讓班卓喝。班卓看着這碗有點像血色的液體問:“這是什麼?”
肖平章驚愕了一下,然後鄭重解釋到:“這叫葡萄酒,是神父他們從法國帶來的葡萄種子,然後在這裏栽種。我們在這裏好好培育了好幾年了,今年有很大的收穫。所以神父就把葡萄做成了葡萄酒。神父還說,葡萄酒就像耶穌的血液,喝了這個酒,可以凈化我們的心靈。在做彌撒時,必須要用葡萄酒。”
班卓輕輕的抿了一口葡萄酒,很甜,很潤。
班卓決定在這裏玩上幾天,反正他現在是閑雲野鶴,回去也是一個人,還不如在這裏。一來可以繼續幫瑪麗治腿,二來還有一個半大孩子陪着玩。這兩個人他都很喜歡。
為了方便,班卓把采來的葯在肖平章家中熬煮。熬好以後再拿給瑪麗喝。肖平章讓班卓住在他的家裏,和他一個房間住着。他們晚上會聊好久才睡去。慢慢的兩人產生了深厚的友誼。
五天後,班卓早早起來。熬好了葯後端給瑪麗,瑪麗喝過葯。微笑着說“謝謝”。
“我要回去了。”班卓看着瑪麗說。
“好的。”瑪麗眼含謝意。
“你平時可以讓肖平章幫你熬藥,我已經教會他挖什麼葯,怎麼熬制。你在喝上半個月,腿就應該不疼了。”班卓繼續地說。
瑪麗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然後微笑地拉着班卓的手說:“你師傅人很好,你也很好,但是這是一個好人不一定有好報的時代,我有些心裏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班卓看着瑪麗,努力地點了一下頭。
“記着,孩子,你還年輕。你以後一定會有你的追求和願望。如果哪天你找到了,千萬別學我,苦等一輩子。等不會使你的理想和願望發生任何改變,你需要努力去做。只有去做才有希望。”瑪麗說完話從床邊的盒子裏拿出一個十字架,看着班卓繼續說:“我把這個送給你,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接受?”
班卓心裏激動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收下了那個十字架。
開春后不久,大地一片新綠,山上樹林也開始有了嫩綠。又是一年新茶下來的季節,和千總和文耀來到小寺院裏請求班卓接替都吉大哥走馬幫。一是想着讓班卓出去散散心,增加一下閱歷,這兩個多月里發生了太多的事。二是想藉此讓班卓能接受自己的身世。
班卓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