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戰爭、神明與飢餓
公曆1653年9月,斯特布萊奇平原。
火炮在轟鳴。灼熱的炮彈落入人群。一些重重陷入到泥濘當中,一些則彈跳起來,一連砸斷數個士兵的小腿,在人群中犁出一條血路來。
人類的哀嚎聲壓過了風聲,鐵鏽般的血味掩蓋了泥土的腥味。
數萬人分散在戰場上彼此廝殺,這片物產貧瘠的荒原本默默無名,但發生在今天戰爭無疑會使得它的名字被載入史書與軍事教材中。
在大炮的掩護下,伴隨着軍樂手的鼓點,菲爾王軍的火槍手們擺出整齊的三列,逐漸向著敵軍靠近。
兩軍還未進入對方的射程之中,陣前的散兵們已經開始交手,零散的槍聲間雜在炮火聲與鼓點間,猶如盛大交響樂中的鋼片琴。
鼓點突然一變,綠色上衣的步兵們停下了前進的腳步,他們舉起火槍點燃火繩瞄準就在不遠處的敵軍陣列。
片刻后,一陣疊雜在一起的齊射聲加入了進來,混雜着士兵中彈后壓抑着痛苦的呻吟。
彌散着的白煙遮蔽了戰場。
在急促的鼓點的催促下,火槍手們開始清理引火孔與引葯鍋中殘留的火藥殘渣,從脖子上取下引葯倒進引葯鍋,將火藥倒進槍口,把嘴裏含着的彈丸塞進去,在用通條壓實。
在他們一邊重新裝葯的同時,敵軍也發起了一輪齊射。
不時有人捂着傷口痛呼倒下,有些新兵被嚇得手一抖把引葯灑了出去,老兵們則從容許多,他們不緊不慢地拿起通條壓實彈丸,然後舉槍點燃火繩。
第二輪齊射顯然有些零散,但此時敵軍已經非常逼近,他們來不及進行第三次齊射,而是將刺刀固定在槍口。
小號聲響起,軍人們挺着刺刀沖向了彼此。
而在不遠處的一處無名山丘,年輕的國王放下瞭望遠鏡——他看上去對於戰局興趣缺缺,在他的身側,則站着另一位身披紅色法袍的老人。
這正是大名鼎鼎的紅衣主教諾拉然,先王時他就已經是倍受信任的寵臣,而在先王早逝后他又成為宰相,擔負起輔佐年輕國王的重任。
紅衣主教正密切注意着戰局,同他的敵手諾薩克公爵的叛軍不同,菲爾王軍雖具備炮火優勢而缺乏騎兵,一旦被包抄了側翼,或者被奪取了炮兵陣地,戰局將對他不利。
但一直到了兩軍相接進入刺刀戰,戰場上依舊沒有出現叛軍驃騎兵的影子,而菲爾王軍的兵力遠盛於叛軍,看來戰場的勝負已經可見分曉了。
紅衣主教揉了揉額角,即將勝利的喜悅並沒有衝散他眉頭的疑雲,諾薩克公爵無疑是一位英明且狡詐的統帥,不會犯下任何愚蠢的錯誤,除非……他還有別的打算……
“敵襲!!”
匆匆而來的偵察兵的尖叫驚醒了陷入沉思的主教。
一抹青藍色自不遠處的山坡背後躍起,馬蹄滾滾如雷,雪亮的馬刀連成一片,恰如一道閃電,一桿紅底藍紋的鷹旗迎風獵獵飄揚。
早在戰鬥開始之際,叛軍的騎兵就悄悄離開了戰場,沿着平緩的山脊繞了一個大圈子,就為了能夠在最關鍵的時刻,從王軍的側後方直插他們的心臟!
盔甲上印着蒼鷹的諾薩克公爵一馬當先,率領着他的全部驃騎兵向國王所在之處發起了孤注一擲的衝鋒。
紅衣主教迅速調集國王的近衛軍組成方陣,在叛軍騎兵濤浪般的怒號聲中,隨王駕前來的廷臣們亂了陣腳,他們慌亂地向著方陣擠去,想要同國王與主教一樣得到近衛軍的保護,反而打亂了方陣的部署。
決死衝鋒的諾薩克公爵眼神中閃過一絲喜意。
紅衣主教不動聲色地一揮手,近衛軍當即挺起刺刀,刺穿了幾個沖得最快的廷臣的肚子。
乳黃色的脂肪先於鮮血飆了出來,驚駭欲絕的尖叫聲遏制了廷臣與隨從們的慌亂舉動。
死亡對於瘋狂,恰如罌粟對於疼痛,它有時可以抑制住瘋狂,有時又會誘發瘋狂。
國王的臉色一時間變得很難看,但他什麼也沒有說,連看也沒有看到那幾個寵臣的屍體一眼。
驃騎兵們的衝鋒終於到達,在國王龐大華美的依仗間掃出一條血路,但近衛軍們的方陣已經成型,面對着如林的刺刀,缺乏保護的戰馬紛紛倒斃,落馬的騎兵要麼死於身後友軍的踐踏,要麼被數桿刺刀同時刺穿。
披甲的諾薩克公爵也被一挺刺刀挑了下來,摔斷了腿,已經有數名近衛軍向他沖了過去,想要搶奪一下俘虜公爵的殊榮。
紅衣主教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但在驃騎兵們青藍色的制服中間突然閃出一道黑色,那是個渾身籠罩在黑衣中的小個子,在騎兵們衝鋒時,他就跟在公爵不遠處。
此刻黑衣人的馬已經被刺穿,但他已高高舉起了手,向著不遠處的國王念出最後一個晦澀的音節。
一瞬間,紅衣主教只覺全身的血液湧上了頭頂,他本能地張開雙臂擋在國王的面前。
然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詛咒並不是可以被擋住的實體。
“咔。”
年輕的國王正低頭看着自己蒼白右手的拇指,一枚鑲嵌着紅寶石的戒指碎裂,漆黑,化為齏粉。
黑袍的巫師很快被憤怒的近衛們刺死。
國王面不改色,他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慌忙請罪的主教,既沒有責難也沒有嘉許,“主教大人,我的國家裏好像混進了老鼠。”
紅衣主教謙卑地低下頭,“我馬上給訶姆教廷寫信。”
國王滿意地點頭,他看也沒看周遭的血跡與屍體,徑直走到被擒的諾薩克公爵面前,終於微笑起來:“久疏問候啦,公爵大人。”
廝殺聲還在繼續,但已經漸漸微弱了。
火藥粉碎了騎士的時代,但巫術與神秘的時代似乎還未終結。
……
公曆1742年6月,訶姆,教皇宮。
奇婭·諾·布倫奇伯爵夫人跟隨她的丈夫諾·布倫奇伯爵,前來拜訪她的父親教皇聖冕六世,以及她的兄長紅衣主教馬諾斯。
教皇宮的衛兵打開了大門,諾·布倫奇伯爵挽着夫人的手臂走進會客廳,一面用審慎的目光打量着宮殿內金白相間的裝飾。
教皇聖冕六世剛剛結束一場彌撒,此刻正將那裝點着寶石與黃金的聖冠從汗津津的額頭上摘下,掛在鑲嵌着翡翠的金鉤上。
教皇看着女婿,眼裏帶着某種莫名的笑意,他變魔術一般從牆壁里拉出一個抽屜,取出一個紙盒打開,裏面整齊擺放着夾着草莓干與奶油的餅乾。
“請用吧,伯爵。”
諾·布倫奇伯爵遲疑地看了教皇臉上和藹的笑容,沒有接過。
教皇嗤嗤地笑了起來,他把餅乾塞進自己嘴裏,咀嚼着吞了下去,然後又拿起一塊,掰成兩半,一半放進自己嘴裏,把另一半遞給了伯爵。
伯爵擺了擺手,再一次拒絕。
教皇微笑着吞咽着餅乾,把手裏的半塊遞給了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有些責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毫不遲疑地把餅乾放進了嘴裏。
教皇又取出一塊餅乾,遞給伯爵,伯爵心知如果連續三次拒絕,勢必會被視為對於教皇的冒犯,他脫下手套,將餅乾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岳父。
教皇的笑容更甚,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接。
伯爵悚然而驚,將兩瓣餅乾交換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教皇的臉。
翁婿二人對視着將餅乾放進嘴裏咀嚼了起來。
然而,當教皇一轉身,伯爵馬上把嚼碎的餅乾吐了出來,丟在了椅子下面。
教皇正拿着幾頁紙給女兒看,伯爵驚訝地看到他那賢淑莊重的妻子捂着嘴爆發出一陣粗野的大笑聲。
伯爵悄無聲息地站起來,湊到父女二人身邊,不動聲色地斜眼掃去,只見紙上畫滿了瀆神的圖案。
“主啊!”伯爵低呼一聲,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轉頭就想要逃離,但教皇馬上追上了他笑着攔住他,“只是個玩笑,只是個玩笑,伯爵。”
諾·布倫奇伯爵心跳狂亂,但面上不得不佯做平靜,心知要是這樣不體面地逃走不免惹人非議。而在這個世界上,要是不能得到別人的尊敬,那他就會一無所有。
教皇暫且放過了可憐的伯爵,他還要去接見菲爾國王派來的使節,他又一次帶上金碧輝煌的聖冠,衛士們為他打開了房門,隨從們則小心翼翼地托着他金色法袍的后擺。
見到教皇終於離去,伯爵暗自鬆了口氣,天真的伯爵夫人似乎沒有察覺到丈夫和父親之間的緊張關係,她拉着伯爵,為他一一介紹這間豪華的會客廳內的陳設。
“這是我故去母親的雕像,真希望她能見到現在……”
伯爵漫不經心地聽着妻子的喋喋不休,正思索着應該怎麼脫身。
有關於教皇要謀奪他女婿領地的流言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甚至有傳言說教皇的兒子,紅衣主教是個邪惡的巫師——這當然是無稽之談,這些背棄了主的巫師怎麼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神聖教廷的中樞,還披着華貴的紅袍呢?
但伯爵深知,這世間的一切流言都是空穴來風,在背後必然有促使流言產生的原因。
沉重的低響——那雕像突然向後滑去,露出藏在後面的暗門,紅衣主教馬諾斯正帶着陰惻惻的笑容站在門后。
兩個穿着鎧甲的衛士從暗門中沖了進來,抓住了伯爵的手臂。
伯爵當即意識到了什麼,他在絕望中大喊起來,“奇婭!救……”
但他的妻子只是背過身去,把雙手放在欄杆上,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
紅衣主教馬諾斯把手放在伯爵的額頭上,“安靜,安靜,伯爵”,伯爵當即感到一陣眩暈,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拖了進去。
暗門緩緩合上,那尊母親的雕像正慈愛地微笑着。
紅衣主教從背後緩緩抱住了伯爵夫人,諾·布倫奇伯爵夫人發出一陣怕癢的輕笑聲,紅衣主教在她耳邊說道:“你做得很好,我的妹妹,現在布倫奇家族的領地是我們的了。”
伯爵夫人的臉頰微微發紅,“可是,我和伯爵還沒有子嗣……”
紅衣主教於是發出了一陣下流的低笑聲,“跟我來吧,妹妹,父親已經等我們倆好半天了。”
守在會客廳門口的衛士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
十個月後,教皇聖冕六世為英年早逝的布倫奇伯爵的遺腹子舉行了洗禮儀式,他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教皇聖冕七世。
……
公曆1759年,菲爾邊境的一座小城。
那是一個安息日的寒冷夜晚,住在錠頭街的麵包店老闆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正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巨響。
他連鞋子也沒有穿,匆匆翻起身,只見他鋪子裏那個裝着鐵絲網的櫥窗被拳頭打破了一個洞,一隻粗黑的手正從那個破洞裏面伸進去,抓走了一塊麵包。
麵包店老闆當即大喊抓賊,連忙追出去,那個小偷也拚命地逃跑,當老闆捉住了他的時候,小偷已經丟掉了麵包,打碎櫥窗的手上流着血。
這個笨拙的小偷當即被送往教會法庭。
小偷名叫讓,是住在城郊小屋的一名修剪樹枝的工人,他同他孀居的姐姐住在一起,一同撫養他姐姐的七個孩子。
法庭的修士在他的住所搜出了一把獵槍,據他本人供述,他平常喜歡私自打獵,這一點並不違法,但會招致人們的成見,這無疑在論罪當中對他極為不利,最終,他被判處五年苦役。
被釘上枷鎖時,讓痛哭流涕,嗚咽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為自己辯護也沒有喊冤,只是抬起手來緩緩按下去七次,彷彿依次撫摸了七個高矮不齊的頭頂。
讓從此穿上了紅色的囚服,腳上拖動着沉重的鎖鏈成為一名苦役犯,繁重的工作、牢頭的鞭子、稀少的伙食、惡臭的牢獄折磨着這些罪人,有一段時間甚至死去的人比新來的要多。
每個月都有人逃跑,卻鮮有成功的案例。
被抓回來的人會被處以嚴酷的刑罰,並且延長刑期,即使是這樣,依然有人不斷地嘗試着逃跑,被抓回來后則多半都會自殺。
讓在第三年的時候進行了一次越獄,但並不是因為苦役的痛苦,他天生可以忍受一切惡劣的環境與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他只是想要回去看一眼姐姐和那七個孩子過得怎麼樣,可沒等他跑回家鄉就被抓了回來。
法庭判決他延長刑期三年,這樣一共是八年。
到了第六年他又有了一次機會,可是這次依舊沒有逃脫,並且由於拒捕,又被增加了五年,之後他最後又嘗試了一次,被延長三年,在最後一次之前他由於毆打了欺辱室友的牢頭,結果又加上了三年。
就這樣,他總共服了十九年苦役,進去時是一個戰慄痛哭的年輕人,出來時已經是一個陰狠蠻橫、馬上要老去的中年人了。
罪名是盜竊一塊麵包。
……
……
戰爭、神明、飢餓——這三個詞定義了人類。
——傳記動畫《羅伯斯庇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