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教書先生,年輕皇帝
南唐,長平城,皇宮。
“先生,先生,你養的那條金色大魚,死了。“
一處精緻的閣樓外,一書童打扮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小跑前進,一邊跑一邊朝着閣樓內叫喊着,絲毫不顧及閣樓外的護衛,也並沒有人上前攔住她。
這座閣樓的門匾上寫着“御書房”三個大字。
小書童就這樣跑進了閣樓,之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先生,就在離那位先生一丈開外處站定,小臉紅潤,微微喘着氣。
閣樓內,那位正在與人對弈的先生轉過身來,看打扮模樣,像是鄉間私塾的教書先生。
本沒有什麼表情的教書先生看得她這副模樣,罕見地露出了笑容,有些無可奈何道,“書瑤,先生不是告訴你了嗎,你且在外面等着,還有,忘了之前先生跟你說過的話嗎?宮廷之內不得無禮。”
“可是先生,池子裏那條金色大魚真的死了,漂在水面上不動了咧。”小書童是個小女孩,頭上扎着兩個總角,五官精緻,聲音奶聲奶氣,此刻正局促不安地雙手背在身後左左右右地扒拉着手指,很是可愛。
教書先生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裏,頓時更加無奈,“那,等先生把這盤棋下完就來看,如何?”
小書童輕輕地哦了一聲,明顯有些失望,但還是很是聽話地小碎步跑了出去,一晃一晃順帶着腰間繫着的小鈴鐺搖晃得叮噹叮噹響。
“先生這書童,倒是可愛有趣。”
教書先生並未接話,直到看着他的小書童一跳一跳地出去了,又扒拉在門邊上,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就那麼眨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才是搖頭又笑了笑,轉過身來看向對面的那位年輕人。
“陛下莫要見怪,平時對書瑤不太約束,有些沒規矩,讓陛下見笑了。”
眼前這位年輕人正是南唐皇帝,非常年輕,約莫不過二十一二,是南唐建國三百年以來最年輕的皇帝,只是此刻沒身着龍袍,看着倒似一個年輕的讀書人,眉眼之間沒有太多皇帝的威嚴氣勢,反倒是溫和儒雅多一些。總之,單這樣看着,很不像個皇帝,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在那場慘烈的奪嫡之爭中成了皇帝。
這位皇帝陛下擺了擺手,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笑着道,“先生,該你落子了。”
那位被皇帝陛下也稱為先生的教書先生,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眼前的棋盤,隨意地捻起一枚白子,又隨意地落在一處。
年輕皇帝稍頓片刻,便捻起一枚黑子,看着這快要下滿的棋盤,總共一百八十一枚的黑棋,如今卻所剩不多,這是他第九十一枚黑子,卻有些無從下手。
約莫半炷香時間,這位大唐皇帝將黑棋輕輕地放回棋盒,神情頗為無奈,“先生還是先生。”
那位教書先生也將手中捻着的白子放回,“陛下能走到第九十一枚才落敗,棋藝已然進步很多。”
年輕皇帝面無表情,“先生天元起手。”
“你能堅持到第九十一枚,很不錯了。”
“先生天元起手。”
“第七十七枚的搶劫一子很是精妙,還不錯。”
“先生天元起手。”
“開局金角銀邊都佔得很不錯。”
“先生天元起手。”
“……”
直到教書先生不再言語,這位年輕皇帝才得意地笑了起來。
教書先生喝了口茶,剛想放下卻是又再品了一口。
年輕皇帝笑過之後,也是同樣安靜下來,偌大的閣樓頓時安靜下來。只有那位教書先生時不時地品一口茶。
“先生真的不多待幾天嗎。”年輕皇帝突然出聲。
“已經多待了三日,再拖下去,我怕生變。”
“那先生這次去,又要何時才能回來?”
“……”
年輕皇帝站起身來,背對着這位從小把他教到大的先生,看不出臉上有什麼表情。他慢慢地走到一架書閣面前,隨意地抽出一本,也不知道以前是讀到那一頁,但就那麼看着。
良久,那位教書先生剛想開口,年輕皇帝卻是搶先一步,“先生知道嗎,自立開元以來,我已經很久沒下過棋了。很久,很久了,大概有兩三年了吧,具體多久,我不願去算,也不敢去算。”
年輕皇帝頓了頓,“這些年來,我將先生教我的治國之道都一樣一樣地去做了,有的做到了,世人便認為這是為君本則,理所當然,換誰當皇帝都能如此;有的沒做到,有的甚至搞砸了,世人便認為為君者無為且無能;有的還沒開始,便有所謂的清流大臣出來死諫......”
教書先生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只是覺得自己的這個學生,有些委屈。
“先生,其實我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委屈,為君者,自然如此……”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這位年輕皇帝再次出聲。
“陛下……”
“先生。”年輕皇帝輕聲打斷了他,“先生以前,都是叫我元淳的。”
這次,這位看上去同樣年輕的教書先生說不出話來,只是更加覺得自己的這位學生,有些委屈。
“我登基三年以來,孤家寡人四個字就好似刻在了我的臉上。五年前,母後走了,三年前,父皇走了,三皇兄走了,剩下的幾個皇兄,被封藩王,仍舊無時無刻不惦記着我的這個皇位。”年輕皇帝聲音越來越小,語氣也越來越輕。
庭院內的護衛和殿內的侍從不知什麼時候都退下了,只是門邊那顆小腦袋依舊在,一雙大眼睛仍舊是好奇地看着殿內的那位皇帝陛下。
“前些天,先生回來的時候,我很高興,落下了好多政務,只想跟先生說說話,想說一些與朝政沒有半點關係的話,想問一些先生這些年遊歷天下的趣聞趣談,還想着跟先生說好多好多話……”
年輕皇帝頓了頓,“可是一見到先生,元淳便不敢在先生面前道苦,不敢在先生面前稱朕,更不敢問先生什麼,我怕先生說我專於朝政,像以前一樣貪玩;我也怕先生不再像以前一樣嚴厲訓斥我;我更怕先生在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孤家寡人,我還怕……。”
年輕皇帝還想說些什麼,卻是被打斷了。
教書先生一隻手輕放在他的頭頂,另外一隻手向下稍微比劃了一下,笑道,“長高了些。”
年輕皇帝依舊背對着他,只是雙肩有些顫動,他在這時候突然覺得很委屈,並且越來越覺得委屈。
“元淳,在先生面前,不必忍着。”
他依舊背對着他,只是手中的書冊散落開來,隨意落下,發出一陣聲響。
年輕皇帝雙手掩面,雙肩顫動。
不聞哭聲。
不見淚痕。
一時間,兩人皆是無言。
……
兩天後,長平城外。
“先生,你養的那條金色大魚真的死了,都翻白眼了。”書瑤拉着齊書賢的衣角,很是認真地說道。
齊書賢笑着問道,“你又撒了什麼奇怪的東西給它吃吧?”
小書童頓時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半天才說,“哪有。”
齊書賢左手牽起小女孩拉着衣角的右手,“死了就死了吧,回頭再買一條。”
小書童被這麼牽着,頓時心安了好多好多,笑嘻嘻地說道,“先生最好了。”
可轉瞬又有些低沉,“可是先生,咱沒錢了。”
“那就等咱有錢的時候再買。”
“可是先生,你教書又不收錢,就收點家禽穀物什麼的。”小書童小嘴向上微撅,左手五根手指開始扒拉起來,似算賬一般,“這樣下去的話,先生以後都不會有錢了。”
齊書賢滿臉笑意,“那咱就去個有錢的地方,找個有錢的人家教書。”齊書賢頓了頓,又問道,“書瑤想去那?”
小書童小腦袋晃了晃,“去南邊?”
“咱們現在就在南邊。”
“哪去東邊?”
“好,那咱們就去東邊。”
“先生不問為什麼?”
“不問。”
“先生?”
“怎麼啦?”
“沒事,就是叫叫你。”小書童嘿嘿笑道。
“……“
長平城,皇宮。
在一處僻靜的偏殿之內,一位年輕人正伏案作畫,案桌前半跪着一甲士。
“先生走了?”皇帝問道。
“是,陛下。”那名甲士神色有些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接着作畫,“想說什麼就說,朕允。”
“陛下,當真不去送一送嗎?現在趁着還未走遠,還能追得上,臣已準備妥當,車馬就在宮外候着……”
“不用了。”皇帝並未抬頭,揮手打斷了這位心腹,“你下去吧。”
那名甲士還想說什麼,卻再次被皇帝揮手打斷。
“是,微臣告退。”
待他走後,年輕皇帝又撤去了左右,獨自一人坐在書案椅之上,對着桌上的畫怔怔出神。
畫還未完成,但已然初具形態。
畫上有兩人,兩人間隔了一棋盤,黑棋描繪落子九十,白棋落子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