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終章依始
「噯??噯??!」Eddie朝着Laertes看似要甩下他一去不回的背影試探地喊,後者像沒有聽到一樣繼續沿着陰暗的小巷朝前走,「剛才也不知道是誰在勸言內廷有明文不經公務報備禁止外出的,現在倒是跑得快??」
他眯起沒被額髮遮擋的左眼好奇地看着那好像上了發條的背影,琢磨這挑釁會不會讓Leartes停下好對他繼續說教。
??顯然並沒什麼用。
他只好三步併作兩步地追上去擋在Laertes前面,「你到底是鬧的哪門子脾氣?」
「我只是覺得好像說什麼你也不聽,不如還是少費口舌。」
Eddie張口想要糊弄地反駁回去,卻發現自己理屈詞窮:一大早Laertes到宅邸來訪,就被自己連拖帶拽地「弄」出了內廷。並且明明自己許諾只要他跟着偷跑出來就一定會聽他想要商議的「要事」,但是從出了內廷他就開始和Leartes打馬虎眼。
「嗯?你好像想否認?」Laertes比Eddie高大許多,配上他此刻的表情,這字面意義的「居高臨下」頗有些滑稽。Laertes得意地看着Eddie臉上頓住的欲言又止的表情漸漸變成了慍怒,隨後轉身留下他一個人繼續向前走去。
「我倒不是不聽,只是覺得知道這些對我沒有任何價值。」
「你怎麼說得好像這根本和你無關?你的神格沒辦法取出從來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現在如果Xerces真的有意要強行取出…」
「他沒有動機也沒有理由。何況我也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只要神格尚存,秩序不滅。我們不過是容器罷了。沒了我這個死神,還會有下一個啊。」
「理由這種事強加一個也不困難,至於動機?我聽說你已經給他製造了不少了??另外??」
「啊啊啊啊麻煩死了,這種事又不是明天就會發生,不明白你在胡亂擔心些什麼。」
被Eddie匆忙地打斷,Laertes把沒說出的話咽了回去。
他看着Eddie的背影逐漸走出巷子的陰影邁進晨光裏,又或者說晨光漸漸捉住了兩人,開始懷疑是否時間再快進500個年頭,自己也會置身事外。或者說,那個時候會不會希望有一個人來替代自己,而自己可以和這個世界其他的一切一樣,燃盡消亡?
『另外那你呢?』——這話真是不好說出口。
「啊其實我有什麼資格??」
「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什麼?」
「我是說,你今天到底出來想幹嘛?」
「我??」Eddie轉身剛剛開口,話音就被晴天霹靂般的鐘聲打斷。
「這是??啊啊啊啊啊難道今天是朝見日嗎?!!!」
Laertes頓時覺得有些頭痛,「真希望你有天學會好好聽別人講話??」
鐘聲不斷,驚起了好些靈鳥。
兩人回到Eddie府上時剛好碰到臨居的西川穿着整齊的朝服向正殿的方向走去。他看到急如風火的Eddie表情很複雜,看起來本想揶揄,奈何Laertes在場,他便只是行了禮,又繼續向正殿而行。
一百年了,Laertes進入內廷足有一百年。身居公爵之位,內廷諸神多數對他避之不及;也有的,像西川一樣,對其畢恭畢敬。他常常想,這樣的內廷如果少了不拘禮數到讓人錯愕的Eddie,大概有點太無聊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Laertes的記憶始於光。天與水之間,只有光。
那時他沒有名字。
就像從潛意識裏,他得知這個世界叫做第十七。他只是存在,沒有來歷,沒有去向。
他後來才得知,這個世界的「生命」,都只是十六個世界中死去的軀殼曾經承載的「意識」。
強大的意識在這個世界可以驅使強大的咒術力量。咒力也就成了區分他們的標準。
最強大的意識,可以被賦予神格,從而成為十六個世界的「神」,長生不滅。
因咒力強大,Laertes被望族——Elodier一族收養。正如大多數望族一樣,Elodier本家搜求收納了眾多咒力強大的「孤魂野鬼」,以培養他們成為神為目的,以保持在朝族人的權力地位。
沒有神格的意識,如果沒有執念的話,還是會老去消亡的。Laertes並沒有執念,但也並不恐懼可能會面對的有一天的消失。所以在他擊敗前一任火神進入內廷之前,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問任何人,執念是什麼。
以及——他來第十七之前的記憶,到底到了哪去。
「你是蠢嗎?死神在第十七可不只是一個名號啊。」
他認識Eddie——Edmund——的第一天就因為好像對這個世界太不好奇而遭到了鄙視。
「讓精神帶着死去之前的記憶很危險的,搞不好就會因為執念太深而??呃??變成了不妙的傢伙。」
「不妙的傢伙?」
「啊,這個世界叫他們魔物吧。但其實他們也是十六個世界之一的原住民。他們的記憶就是怎麼都??」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不該說的,Eddie連忙打住。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消除剛剛抵達的精神的記憶嗎?」
Eddie並沒回答,但也沒有否認,只是氣急敗壞地繼續整理髮髻。那日也是朝見日。
見自己的問題似乎被默認了,不知受什麼驅使,Laertes想到的並不是問「為什麼要消去記憶」,而是——
「被消除的記憶,還可以找回來嗎?」
Eddie鏡中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擰着他銀色的髮髻,就這麼停在空中,好像他也沒料到這個問題。
「記憶在這個世界並沒有價值——連死亡都沒有,找回記憶就像向竹藍裏打水一樣,有什麼意義?」
他不自覺地笑了,「那照你說來,在這裏什麼是有意義的?」
Eddie轉身,左手鬆開了本來收好的頭髮。那瞬間Laertes錯覺自己看到他被額髮擋住的右眼反射著日光。
「新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Laertes。替代前火神。」也並不是有意,他並沒透露自己爵位的事。
「啊,原來你就是Elodier一族那個夢遊的鬼啊。他們取名字的品味真爛。名字這麼拗口,沒有簡單點的叫法嗎?就Lae怎麼樣。」聽到「夢遊的鬼」Laertes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時間不早了,麻煩幫我把頭髮綁起來吧。」見Laertes也並不回應,Eddie笑笑,「剛才被你打岔,現在又要重新開始打理了。」
在開始的時間裏,Laertes以為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公爵的架子,Eddie才敢和他沒大沒小。直到後來見到他在其他三位公爵前的恣肆,他才確定Eddie只是個胡來的混蛋??漸漸地他從與諸神的對話得知,原來Eddie與神帝是叔侄,而大祭司Killov是Eddie的大哥。至於為什麼這層關係在外城鮮有人知,Laertes猜想大概是這三者在在第十七的時間已經太久太久了。
「Eddie,第十七的意識是沒有後代的,為什麼有些人還是會互稱父子兄弟?」Laertes原本是有天想到了Eddie在內城傳聞中的親緣。
「啊??其實有些確實是在生前是親屬關係。到了第十七因為是同時抵達的,也就自然延續了關係。只是因為失去了記憶,僅僅因為同時抵達就互相認為是血親的也有不少??還有呢就是像你一樣成為『養子』??」
「那你??」本來話說到一半Laertes後悔自己的問題,Eddie卻很爽快地接應道,「我和Killov是真正的同母異父的兄弟。Xerces也真的是我的叔父。」
「??你有第十七之前的記憶?」
Eddie沒有正面回答Laertes,卻似笑非笑地說,「你想過嗎?在我之前的死神是什麼樣的?」
這反問激起了Laertes的好奇。但Eddie並不願告訴他更多。他暗自打探,卻只聽說在Xerces之前的神帝是Eddie的父親,而Eddie更是在Xerces上位時就已經是死神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在神位太久才會肆無忌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在神位太久,一個不可能和意識分割的神格,從來並不令人意外和在意。
也難怪第一天上任的朝見之前他就隨便地在門廊上揮揮手喊——
「新來的,幫我係朝服鎖係。」
Laertes想着這些,又禁不住對眼前把鎖係係錯搞得好像被自己「五花大綁」的Eddie扶了扶額。
「還是我來幫你吧。」
朝見日,原本是定於每個月月首,近期卻因魔物作祟愈加頻繁。
朝臣,也就是諸神,需要在朝見時身着朝服,束髮入殿。
「鎖係」,也就是朝服上的鏈索,根據爵位不同有不同的數量和係法。Eddie身為末位的男爵,朝服上的鏈索就有二十條以上。
內廷繁文縟節頗為繁重,而大多數神職卻只是加蓋空名:雖然名義上各司其職,第十七的意識是難以直接干涉任何一個世界的。正因如此,Laertes常想,也許這些討厭的條條框框本來就是鋪設好以便讓諸神覺得自己有存在的理由就是了。
好不容易兩人打理完畢跟上了朝見的隊列,Eddie一直在東張西望。
「你在找什麼?」Laertes壓低聲音惱怒地問。他恨不得伸手把Eddie的腦袋重重按下去。
「沒有看到Killov。」
「大祭司才不會像你這種閒人一樣拖到最後才跟上來吧??」Laertes嘴上這麼說道。只是正殿就在眼前,他也確實只看到了四名大祭司中的三人。Killov不在其中。
眾神列隊俯首,Xerces危坐正殿,旨意如常由其咒力傳達:「近日有魔物於大陸西邊隅作祟,態勢愈演越烈。因指派大祭司Casimir,侯爵西川,伯爵Penelope,子爵言冬,男爵Edmund前往調查鎮壓。即日啟行。」
Xerces有形的咒力在諸神上空徐徐如花瓣般降落,Eddie突兀地抬起頭來,只有Laertes聽到他低聲的抱怨「死老頭子寫聖旨都要玩這些沒用的花樣。」
Laertes本還想笑,卻忽然瞧見Eddie腳下的石板凹陷了一塊。他忽然驚慌地想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漫天的花瓣瞬間紛紛燃起了黑色的火焰,大殿從內到外紛飛著灰燼。
所有在場的神聽到了Eddie大為不敬的諫言:「只不過鎮壓魔物的小事居然要子爵以上的神官出面,未免大驚小怪了吧。」
眾人紛紛皺眉望向隊尾出言不遜的Eddie,Laertes甚至看到隊列前方已有幾人把手放在了腰間的武器上。他一面在內心嘆氣,一面又在想如果等下打傷了別的神官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只是呼吸之間,Laertes感到搖擺的衣袂拂來輕風。
一個身影落在他旁邊的Eddie面前。
緊接着一聲巨響,那身形還沒定住,手便重重把什麼按進了地面的石板,後者應聲崩裂。
如果Eddie沒移開,那「東西」可該就是他的腦袋。
而他此時正站在來人左邊一點,若無其事地鼓了幾下掌。
「你是打算殺了我嗎,Xerces。」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那Xerces按進地面的東西——那是一座碳色熔岩般的人形物體。
「哪裏。只是覺得當面講話比較方便。」Xerces在那碳色替身旁站定,微笑起來讓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身上純白的袍,和Eddie純黑的朝服對比強烈,黑色火焰燃燒着的花瓣仍在兩人周圍下落。
「我一人足夠了。」
「足夠什麼?自取滅亡消失嗎?」Xerces仍笑着,那句子卻像把利刃,Laertes在一旁突然覺得有些窒息。「你啊可沒有那麼輕鬆的結局。」那聲音裏似乎又有些戲謔,他揮了揮寬大的袖,墜落着的燃燒的花瓣紛紛化作了羽毛。「回朝時記得修一卷報告。」
他沒等Eddie再說什麼,轉身向正殿中央走去。
Laertes看向Eddie,他的左眼是少見的怨憤。
指定五名神官去處置聽起來無關痛癢的魔物動亂確實像是小題大作,尤其是三名神官在子爵以上。另外Eddie的反應讓Laertes覺得這件事情並不簡單。
但是究竟哪裏蹊蹺呢。在內廷100年,Laertes能收集到的背景與情報,恐怕還是太少了。
回宅邸的路上Eddie一直緊咬着下唇,Laertes也不好再追問什麼,於是這樣相對無言。直到Laertes需要轉向自己宅邸時,像是想起什麼,Eddie的表情忽然鬆弛下來。
「你之前不是問我我出內廷想做什麼?」
「嗯?」
「我啊撿到了一個新來者。本來打算直接帶你到境界去看??」
說是「撿到」,其實也就是說Eddie到了光之河那裏碰上了新抵達第十七的「亡靈」。雖然身為死神,這些無聊事務本都還是交給「成」——也就是他的「殭屍」手下們去做的。Laertes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提到這種事。
「所以呢?」
「他??很特別。因為在出生前就已經死亡了。在光之河徘徊了很久。因為本來就沒有生前的記憶,所以『成』沒辦法對他做什麼。本來這樣的意識我都是收為『成』來用的??但是??」
「但是?」
「他被呼喚了。」
「什麼意思?」
「就是,被以前的世界的母親向她後來出世的孩子提到了。然後他和那個孩子建立了某種聯繫。」
Laertes沒有再作聲,只是盯着Eddie,因為他完全不懂這些事件的意味。
「第十七的意識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被注入了記憶。而且他能通過和他建立聯繫的那個孩子影響她還在的那個世界。」
Laertes深吸了一口氣。
「你從到這裏來之後,到過其他的世界嗎?」
Laertes搖頭。
「那你應該見見他。」
對Laertes來說,雖然抵達第十七後已經經歷了百餘年,對光河的記憶仍猶如昨天。
Laertes和Eddie所立的地方,所見只有螢光的水面,和黯淡的天宇。
第十七的日光,就來自於光河逆流而上的瀑布。而那「天」,真的可以稱之為天嗎?日夜交替,不過是光河浮沉地平線的反覆。
第十七的陸地,是紛繁的群島。
「也有傳說無知的意識追着光瀑的方向尋求來源,卻從來無法抵達。沒想到這麼輕易就到這裏來了。」
Eddie轉向Laertes笑笑,並沒回話。
他在府上遞給Laertes一杯茶,不曾解釋。後者回神時已經和Eddie並立在這稱為「冥河」的地方了。
他們並不孤單。冥河上寥寥豎立着顏色光澤深淺不一的影子,還有純白色的巨型的「成」,正在忙着抓起這些影子在冥河裏洗滌。
「就是那個。」Eddie向一個方向抬了抬下巴。
Laertes向他指示的方向看去,一個黑色已經有人形的影子,在河中緩緩地行走。
「因為記起了自己的來歷,所以有了形體。」
「究竟是怎麼??」
「和他談過聽到的,是因為母親的女兒數次尋死,母親在那個世界提起了他的名字。雖然還沒有在那個世界出生過??」
Laertes看着暫停下的Eddie若有所思。「名」的咒力束縛是最為強大的。這麼放着不管,難道不會就這樣養出一個魔嗎?
Eddie好像猜透了Laertes的心事,「不用擔心。因為沒有出生過,所以對那個世界沒有什麼縛力。只是因為名字被呼喚的原因是那個差點死了好多次的孩子,他和那個孩子產生了聯繫而已。啊??實際上因為她幾次三番太靠近死亡了,我在那個孩子身上做了手腳。」他笑笑,「我在她身上投入了我自己一部分的影子。-」
Laertes的表情從吃驚逐漸演變為憤怒,「你比任何人都知道,如果幹涉死亡,光河可能會產生奇點,第十七也可能會因此不復存在??」
「我問你,」Eddie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Laertes的話,「不可以干涉其他世界,沒有死亡,沒有抵達前的記憶,沒有親緣,沒有因果。這裏的什麼是有意義的?」他的左眼毫無表情,而這明明是自己多年前的原話的反問,此刻卻讓Laertes說不出話來。
「??那之後呢。」Laertes只好轉移話題。
「如果我在這個世界崩離,你知道我會到哪去。」
Laertes想起了在內廷外和他的對話,猛然回頭,驚惶的他卻對上了Eddie滿臉安然的笑意。
倏忽間,兩人周圍的景色開始扭曲模糊,漸漸溶解成了死神宅邸的模樣。
餉午過半,天邊的光瀑緩緩逆流。難以相信片刻前兩人還佇在那之上。
Laertes有太多太多問題,但是他從Eddie的表情上看到,此時他的問題並無法得到回答。
「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做出城的準備。」
他沒說送客,而侍女已站在兩人旁邊,做出了送客的情態。
離開死神府上,Laertes回頭望去,Eddie並沒有如他所說地回宅中打理,而是坐在門檻上斜倚著柱子獨自喝酒。黑色的朝服隨意地披在他身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Laertes嘆了口氣,轉身疾步向自己的宅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