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東明淚

第八章 東明淚

閔洲叫來的丫鬟十分機靈,好像知道路不幻喜好似的,帶她挑着芙蓉苑內風景最好的路逛,一直逛到院子深處,有個隱蔽的圓門。若沒有門邊上花藤纏成的枝,怕是很難發現此處。這門隱秘,花藤卻招搖,一堆堆的褐紅花朵繞在藤上,每朵都有她手掌那麼大。從遠處看是艷艷的一片,走近了看,褐紅色花瓣十分細膩,竟瞧得出絨絨的觸感。

路不幻第一次見生得如此雍容的花,下意識想伸手碰一碰,看那花瓣絨層是否真像看上去一樣厚實。

丫鬟嚇得伸手攔她:“姑娘莫碰!”

難道這花十分金貴嬌氣,怕給碰壞了?

路不幻輕聲道:“抱歉,未經允許擅自動手,是我的不是。”

那丫鬟一副神魂未定的樣子,將她拉遠花藤幾步,才呼出口氣:“姑娘別誤會,姑娘是公子帶來的人,想碰這苑中什麼都是應當的。只是姑娘有所不知,這花名為蓮剎,乃是花中劇毒。”

沒想到養在住家院子的花竟會有毒,路不幻又看了看花瓣,不敢再伸手。

丫鬟接着道:“蓮剎花開四季,十分好養活。就算沒人悉心照料着,僅靠薄土和日頭也能成活。日頭越盛,毒性越強。眼下剛五月,還不是蓮剎花開最盛之時。等着七八月的時候,花朵能漲成人臉大小,顏色更為紅艷。花瓣上細小的絨刺看似無害,實則堅硬。如是不小心碰到,刺出了血,怕是只剩幾日可活了。”

世上竟有如此偽善的花,路不幻一陣后怕,頭皮隱隱發麻。定了定神又覺得疑惑,蓮剎這名字怎麼聽怎麼像是佛門之物。她自小便知佛祖菩薩端坐於蓮花之上,蓮座凈聖之極,不染一絲污濁。佛祖慈悲,心繫天下,願渡蒼生於苦難,怎會生出蓮剎這樣的毒物?想必是名字巧合罷了。不知是閔洲還是楚姨,能將蓮剎大大方方種於苑內,真真是個狠角色。

路不幻回神,誠誠懇懇地謝了丫鬟的救命之恩。

丫鬟一笑,更喜歡這個毫不做作的姑娘,推開半圓的木門道:“請姑娘移步到倚春居看戲吧。”

路不幻在倚春居逛了片刻才驚覺,原來早些時候瞧見小巷裏相對的兩扇門,一個是芙蓉苑正門,另一個是倚春居的後門。兩座園子在內部由蓮剎花門相連。倚春居的正門則在另一側,有個比九陽樓的招牌更氣派的牌樓招呼客人。

不同於尋常戲園子,倚春居的戲僅在傍晚時分才開,且不是一出接着一出的在同個戲台上唱。唱戲的地方有夏閣、秋閣、冬閣三處。從正門牌樓進來,客人可依據當日戲目單子決定要去哪處聽戲。這奇怪的規矩不但沒遭人白眼,反而倍受江湖俠客追捧。愛看戲的來這是為好戲,不愛看戲的來這,是為著此處活躍的人脈圈子。僅是每晚在倚春居坐着,便能偷聽見不少江湖消息。

昨夜客人熱情,戲班子歇得晚了,現下尚未準備好。路不幻此時來打擾,已經十分不好意思,並不催着戲班子上台。丫鬟拿了戲目單子給她瞧,路不幻是只看過幾個戲本子的外行,自然不懂這些戲講的是什麼。翻到最後一頁,瞧見一齣戲名裏帶着十分熟悉的兩個字。

“東明淚。”難道這戲跟東明山有關?那她必定要聽一聽。

路不幻悠哉地坐在凳子上沏茶,杯中的茉蓮花香味正濃,蓋過了空氣中的些許胭脂氣。可能是楚姨昨日在此招呼客人,路不幻想起方才誤將她認作青樓老鴇,臉上微微一紅,默默在心裏給閔洲好看的臉蓋上“狡猾”二字。

雖說她很隨意,戲班子的人卻十分慌張。素來都是楚姨管着他們,鮮少與閔洲打交道,只知公子是倚春居的大老闆,連楚姨見了他都要畢恭畢敬。丫鬟傳話過來,說今日公子帶來的人要聽東明淚。這戲算是埋在箱子底的劇目,只因特殊緣由唱過一回。但今日是唱給公子帶來的人,還是個標緻的姑娘,怕不是他們未來的老闆娘?比起悠悠哉吃茶的路不幻,後台的戲班子快忙得四腳朝天,生怕在未來老闆娘面前出醜。

在茉蓮花茶泡到第三泡,顆顆小花不再輕盈,晃晃悠悠沉到杯底的時候,路不幻聽見戲檯子上傳來吹拉彈唱的聲音。

先出場的是一位粉衣女子,腰間盈盈一握,垂下好看的流蘇。那些穗子隨着她的動作晃來晃去,晃得路不幻十分入迷。女子嬌羞的聲音唱道:

“陸娘本是東明人,陰差陽錯救良人。沈郎若有痴心付,願隨郎意入凡塵。”

一位鐵青色衣衫的郎君幾步上前,輕握住陸娘的手。想必這就是沈郎了。那郎君愛憐地向陸娘處靠了靠,高聲唱道:“陸娘吶!世人皆將良緣覓,三生有幸把你尋。蒼天在上我今立誓,此生不負情與恩。”

短短几句定情之語,竟讓二人唱的百轉千回,濃情蜜意溢出檯面,一直淌到路不幻心上。她聽得痴了,原來戲本子上那些一句句像詩不是詩,像曲不是曲的戲文應像這樣伴着好聽的曲子唱。她以前不懂,只看一看戲本子上描繪故事的字段,以為文中穿插的詩句是作者實在無處釋放才華所寫的酸詩。如今一看,她竟錯過了戲本子最精華的部分,虧她自詡熱衷戲文,實在有些好笑。

台上二人執手定情的戲段唱畢,轉場到陸娘跟着沈郎入凡塵的部分。這入凡塵其實就是夫唱婦隨,陸娘離了東明嫁到沈郎家鄉,過着幸福的小日子。沒成想不出幾年,沈郎變心,拋下陸娘和小兒,另擁美人入懷。陸娘終日以淚洗面,台上女子換上一身白衣,消瘦的肩膀隨着抽泣聳動,一下下扎進路不幻心裏。陸娘將小兒放下,朝台邊一步步挪近,顫着嗓子唱:

“君說一雙人,妾說一世情。誓言猶在耳,日月已無心。”

樂聲驟停,路娘腳步一頓,一下跌在台上,又笑又哭的神情揪得心疼。她嗓音帶着哭腔道:“今日才知恩怨苦,亦愛亦恨難洒脫……”

亦愛亦恨難洒脫。

不知為何,路不幻的耳邊一直餘音繞梁般響着這句,直到全戲唱完也未停止。後面的故事越發悲戚,陸娘鬱郁而亡也挽不回沈郎的心,臨終前哀怨的一瞬,叫路不幻心傷地落下淚來。方才瞧見東明淚的名字便猜到是個悲劇,卻沒想到她會難過如斯。陸娘與那位扔下孩子一去不返的西鳳城主二夫人十分相似,不知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無論哪個故事才是真相,都讓她心口沉悶,一呼一吸都痛。

戲唱完了好一會兒,路不幻才有動作。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又突然不想喝了。今日這戲看的,怕是沒心情再玩樂。

閔洲來尋她時,看見那顆原本燦爛水靈的小石榴呆坐在戲台下出神,眉眼低垂籠着愁雲,遮得晶晶亮的眸子都黯淡下去。她一動不動,偶爾呼出不自覺的嘆息,梳得服服帖帖的髮髻糰子上頂着四個大字:我很難過。

這場面實在違和,這四個字落在誰身上也不該在她身上。所謂“術業有專攻”,作為一顆石榴,只要吸收日月精華,嬉皮笑臉地長大就好了。叫一顆沒心沒肺的石榴聽戲,結果將日月精華聽跑了,招來了陰霾密佈,實在得不償失。

一襲黑裳在她身邊坐下,路不幻很給面子地抬了抬眼皮,這人在木板凳上居然也能坐出在軟榻側卧的架勢。如此氣質,若在她心情好的時候,自是會稱讚一番。然而此時她胸口上的大山還壓得緊,嘴也跟着不甜了。路不幻長嘆口氣,眉眼又垂下去。

閔洲失笑,原來這丫頭不高興的樣兒也十分有趣。招手讓丫鬟添上新茶,看着路不幻道:“小石榴聽了什麼戲?說來我聽聽。”

“東明淚。”路不幻嘆道,“這戲講得太真了,竟和……竟和西鳳城主二夫人的故事十分相似。”

閔洲眉頭一動,沒料到她點了這出。東明淚戲段長而悲,只有開篇不太憂傷。旁的戲儘是將困苦難處講於開篇,結局歸落在圓滿。東明淚是極少數描繪有情人終成眷屬后的故事的,這一輪又一輪的圓滿與悲涼,誰也不是誰的因果。既是花上兩三個時辰看這樣一出悲劇,也難怪她傷懷。

丫鬟添上了新茶,茉蓮花在水中如浮萍般微旋。閔洲嘗了一口,十分清心凝神,卻不若早上的茶順喉。這吃茶不似喝水,解不解渴不很重要,關鍵在一個心氣兒。旁邊坐着個滿臉寫着“不高興”的人,再好的茶也吃不出滋味。

閔洲瞧着那顆悶悶的腦袋瓜說道:“東明淚的確是件真事,不過戲裏唱的只是其一,我倒是知道這故事的後續。”

果然,那顆小腦袋倏地抬起:“那快說與我聽聽,後續是如何了?”

“東明淚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陸娘的娘家人。沈郎害得陸娘含恨而終,她娘家人自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卻沒這麼做。”閔洲賣關子似的停下。

路不幻忙問:“難道他們以慈悲為懷,決心原諒?”

閔洲笑道:“小石榴心善,但並非人人都有如此心境。人命關天的仇恨哪是簡單的一命抵一命能還得了的。陸娘的娘家人想着,殺人容易,誅心卻難,千刀萬剮豈不便宜了沈郎。於是寫了這齣戲,送到西鳳城各個戲園子傳唱。這下世人皆知沈郎的負心,他顏面無光,千夫所指,也算是嘗了苦頭。”

“原來如此。”路不幻點頭,“只是可憐了陸娘的孩子。他還那麼小就沒了娘親,爹又不疼他。”

“小石榴不必傷懷,這只是一齣戲,必然是有些誇大了實情。”閔洲笑,抿了一口茶道,“陸娘的孩子被照顧的很好。”

只不過照顧他的人不是沈郎。閔洲將後半句藏了起來。這顆小石榴剛有幾分喜色,可受不了更多打擊。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路不幻終於有了笑臉,“我是怕那孩子心裏彆扭。”

“哦?”

“亦愛亦恨難洒脫。”路不幻還想着那句忘不了的戲文,“爹娘應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了。這孩子若是長大以後知道自己的娘竟是因為他爹而死,難免心中彆扭,又愛又恨着他爹。又愛又恨着一個人,怎麼會過得好呢,一個小孩子過那種日子,一定十分難熬。”

閔洲把玩茶杯的手一滯,眼神變得溫柔,心頭一片無人之地里,靜沉的池水被柔柔地攪了攪,又撥了撥。

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人接話,路不幻抬頭,那個總是溫柔或狡猾的人正認真地看着她。這種看,不是早上他靠在軟榻盯着她的那種,也不是楚姨湊近看她臉蛋的那種。路不幻記憶中,上一次被人這樣深沉地看,還是她十三歲那年到東明山深處玩,一不小心把自己給玩進狼窩裏,師父一言不發地死盯着她看了幾柱香,最後撂下一句三天不給飯吃。

閔洲此時的眼神也是那樣一言不發地認真,但卻不是不給她飯吃的意思,而是有一種……莫名的……

路不幻不知該用個什麼詞來形容,反正再這樣看下去,恐怕又要變成早上那樣尷尬的局面。於是清了清嗓子道:“你說的對,這只是一齣戲。那孩子必定過得不錯。”

閔洲還是不語。

路不幻終於,還是被看得尷尬了……乾脆胡言亂語道:“就算是過得彆扭也無妨,恩怨最怕過日子。日子過着過着,再死的心結也會解開。其實彆扭和心結都是執念,全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擺脫得了。所以說,彆扭的人很多,我家鄉的哥哥弟弟們彆扭,我彆扭,我看你也是個彆扭的。”

路不幻顯然已經忘了早上學會的“要少說話,說多錯多”的道理,話匣子打開就合不上:“你看,這倚春居應是倚春而居,可聽戲的地方卻是夏、秋、冬,偏偏沒有春,不是彆扭是什麼?”

閔洲聞言低笑。他建這戲園子的時候的確彆扭了一下,故意耍了個“君為春而來,園內卻無春”的把戲。若不是親耳聽到,他不會相信以她單純的心思能說出這些話。真不知是大智若愚還是平日裏在裝傻充愣。

“看來‘倚春’二字叫小石榴失望了,不如改名叫無春居如何?”

“不必不必。”路不幻似是想起什麼,突然笑起來。

她唇角勾起,露出潔白的貝齒,下顎好看的弧度一直連到耳垂。耳鬢處軟軟落在臉頰的髮絲隨着呼吸微顫。閔洲目光不自覺地往上移,看到她一如往常嬉笑的眸子,讓人移不開眼的靈動。

“這叫做,‘一入倚春居,即見秋冬夏’。如此來看,春夏秋冬不多不少,倒也十分圓滿。”

閔洲不知道是她笑得太有神采,還是她說的比笑的還討他歡喜,那潭無人之地里幽黑暗沉的死水,從很深很深的池底,緩緩,緩緩地,冒出多年來第一顆泡泡,緊接着又是一串,一路飄搖到在池面上咕嘟嘟見了天日。

他分不清這咕嘟嘟的異樣是春意將來還是天塌地陷的預兆,他也不在乎。怪只怪手裏的茉蓮花茶香氣太濃,五月末不冷不熱的天氣舒服得讓人不想思索,眼前這顆匯聚了天地靈氣的石榴太通人性,叫他沒法只把她當個寵物了。

“小石榴。”閔洲輕聲叫她,言語間十二分的引誘。

“嗯?”

“你既知西鳳城主二夫人的事,必定也知東明淚唱的是誰了。”

路不幻心裏咯噔,既然東明淚是真的,想必這沈郎就是西鳳城主。

“城主已下令,西鳳城內禁唱東明淚。今日倚春居為你唱了這齣戲,我怕是要惹上大麻煩。”

路不幻呆住,只聽見有個梅子酒般的聲音像是要灌醉她。

“你說,要怎麼報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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