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第194章 如此巧合
論起“八字”一事,臨安府另一側,齊國公府內也正因此爭得面紅耳赤。
齊國公夫人王璋捏着一張寫了孟長卿生辰八字的單子,衝著攔她的齊國公道:“四郎如今已經二十有二,官人這個年紀時,他都幾歲了?我們當父母的若是還不急此事,究竟要由着他磨蹭到何時去?”
王瓊過生辰,王璋不過是參了回宴而已,便被說服了要同暮家聯姻,齊國公孟繼白眼神晦暗地盯着她,絲毫未讓:“你可是覺得,只要給了暮家我兒的生辰八字,四郎便屈服了?”
“屈服?”
王璋打心底不願承認掌控不了孟長卿的事實,激動道:“與暮家結親可是辱沒了他不成?你瞧瞧你那好兒子的行為做派,成日都不着家,也不知去的哪處鬼混!暮家願意接受四郎是他的福分。”
孟繼白冷笑一聲:“他暮家是何皇子龍孫不成,我孟家怎就高攀不得了?”
要說皇子龍孫,算起來,孟家才是真正的皇族一脈,眼前人便是今上的親表兄。
王璋聽出天生身份尊貴的孟繼白的不悅,反應過來話中失誤,便放軟了些語調道:“暮家就那麼一個小娘子,知根知底的,眼瞧着提親的人都要踏破門檻了,我這不是想着既是門當戶對,她性子又是柔順的,真要入我們孟府來,四郎還如當前一樣不收心在外廝混的話,她也不會鬧得很難堪么,這才着急要定下來啊。”
支取過他手下的孟長卿近日到底在忙碌什麼事,又為何不着家,孟繼白心裏一清二楚。
孟長卿沒再留戀於花粉堆里虛度光陰,被秦月淮逼得收了心,想做一些實事了,他心底是喜聞樂見、百般支持的。
而暮家呢?
暮倫分明在朝上被孟長卿那些不着調的話刺激得老臉發黑,這會又急着與府上結親,說到底,也是暮家依附的王瓊和秦檜那廂,因他手中權利,想拉攏他孟家而已。
上進的親兒子和想利用他的外人——這兩者,孰輕孰重,孟繼白此刻衡量得無比清楚。
不過,這些衡量,如今他心有成見,已經不想同總被娘家人牽着鼻子走的王璋言語明白了。
他索性順着王璋的話道:“再是性子柔順的小娘子,也萬沒有娶進門就讓人受委屈的道理。更何況還是你沾親帶故的,真要讓人家閨女受了委屈,你也難在人父母跟前抬頭,你說是不是?”
他將計就計,王璋被他弄的狠狠一噎,靜了半晌,才掙扎道:“四郎早晚也要收心,到那時可不就錯過這麼個好親了。”
她再三抬高自個娘家,孟繼白沉臉道:“就憑他是我兒,是這孟府往後的當家人,是‘齊國公’爵位的繼承人,他的親事也不會是何難題。此事莫再執着了,先問了他的意見,再作他的主不遲!”
王璋無比意外:“婚姻之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聽官人你這意思,要全憑四郎他自己做主?”
孟繼白反問:“往前你我就是做了回主,結果怎樣了?你可是忘了,他成日廝混的毛病都從哪裏來的?”
王璋也反問孟繼白:“官人可是對那次的事後悔,如今就因噎廢食,想放任四郎在婚事上再來一回?”
不可否認,棒打鴛鴦的事,他們是已經做了一回。
拆散了一段姻緣后,孟長卿的作風便再不正經,可再是如此,家風在此,也總比他婚前便納個花娘作妾來得強。
孟繼白實事求是:“並非全憑他做主,但此一時彼一時,他的性子如今執拗,定然不會輕易妥協,他的婚事還是先問過他的意見為好。”
王璋卻不贊同:“他要不是對我請來家中做客的小娘子個個都有意見,個個都避而不見,用得着我們背着他議親?”
一想起自己多次努力被孟長卿視而不見,甚至他還專對着她干,她一請人來家中做客他勢必就留宿在外,王璋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她下決心道:“我們要做的該是替他抉擇門當戶對的小娘子,待婚禮行個大半了,他到時候便是不接受也不成。”
孟長卿勞碌一夜,滿身疲憊回府,在父母門口聽得的,便是王璋這句話。
他手中胡亂轉着的摺扇刷地停下,邊朝內走,邊高聲道:“誰還能強按牛頭喝水?我有真正要娶的女子,我不娶別人。若是娶不到她,我便一輩子不成家。”
這麼一句驚天地的話落下,孟繼白倒是已經因曾有所聽聞而稍有承受能力,可頭回聽這話的王璋卻驚得半張着嘴半天,才不可置信地問:“你要娶誰、誰家的?”
孟長卿答得坦坦蕩蕩:“原住在青山縣的蔡神醫之女,蔡氏,閨名希珠。”
這句話入耳,就連孟繼白也覺得是晴天霹靂當頭劈下。
不止是因蔡裕如今在府衙里關着,更重要的,是那小娘子曾有過故事。
王璋亦聽出了其中玄妙,問道:“可是先前曾同你表弟議過親的蔡氏?”
孟長卿點頭。
王璋覺得呼吸都難了許多,再問:“是那個被人侮辱過的……”
孟長卿擲地有聲地打斷她的話:“不曾。她未曾被人侮辱過,都是謬傳的謠言。”
這樣的話說出來,不止朝人證實他所說的就是那個蔡家人,還有另一層隱秘的暗示:她有沒有被人侮辱過,他孟長卿再清楚不過。
他如何會清楚的?左不過是證實過罷了。
王璋極不願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一想這個兒子常日廝混在煙花柳巷,當真很難做到自欺欺人。
她怒極反笑:“你這意思是,即使她名聲盡失,你也無所謂?還娶進門?你少妄想天開!我絕不允許這樣不知自愛的女子進門,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事已至此,孟長卿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字一句道:“非是她不知自愛,而是我強迫了她。”
如今社會風氣中,女子失貞是怎樣天大的事,他不會不知道。他就是知道,還偏偏碰人家!
王璋被激得氣怒難抑,三兩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孟長卿臉上,怒道:“你怎能去碰良家女子?你還要不要臉了?你還有沒有教養了!”
活這麼大,第一回挨打。
但這一掌,孟長卿倒是承受得甘之如飴。
他碰蔡希珠是沒甚風度、是頗無恥,可也正因二人已然如此了,珠珠嫁給他的希望才更大了些。
孟長卿偏過一側臉,半晌轉回來,看着王璋,眼露堅決:“是,我就是做了,如今覆水難收,我負責,娶她便是。”
王璋被噎得滯在當下。
對上孟長卿一雙噙着決絕的眸子,她只覺得如今是愈發看不懂他。
生長於鼎盛之家,見慣了大族氣勢,更是明白往後孟長卿肩上將承擔的家族責任,極難想像往後一整個國公府的內宅如何被一個村姑管理,王璋艱難忍着直衝頭頂的怒氣,直白:“你們既然已經……那樣,我也不攔着她進門,但你該是一清二楚,她那樣的出身,不配做這一府主母。”
這言下之意便是允他納其為妾,又再一次因所謂的出身而阻攔他,孟長卿靜靜看着王璋,半晌忽地笑了那麼一下,話鋒一轉道:“她不是旁人,她的娘,叫‘李珍’。”
王璋再驚一回:“你說……誰?”
孟長卿:“李珍,就是你在汴京的表姊妹,李家三娘,李珍。”
他忽然提到汴京李家,孟繼白聽得濃眉一挑,視線落在與李家有千絲萬縷干係的王璋臉上。
遙遠又熟悉的名字入耳,王璋臉色驟變。
李珍……
永興二年,她的長姐王瓊一家隨着今上一起南下,起初沒置府邸時,一家人便就暫住在這孟府里。期間,有人找上門來要見長姐,女使帶人進門時,她正同王瓊在水榭飲茶。
來的人也不是旁人,便是李珍的四妹李清。她與長姐同李家姐妹是表姊妹關係,她從汴京出嫁后雙方便多年未見,本以為是久別重逢的溫情場面,誰知李清甫一出現,看了她一眼就開始對長姐劈頭蓋臉地辱罵。
文人的辱罵句句不帶髒字,卻是字字都戳到脊梁骨縫裏的疼。
從李清那些話中,是人都能聽出她三姐李珍為何故去的眉目。
看王璋面上是這樣的反應,孟長卿便知,對李清李珍二人在金軍營帳中曾經的遭遇,他娘不是一無所知。
這一刻,“善惡”二字如晚鐘忽鳴,一聲比一聲激越地盤旋在孟四郎的腦中。
他想起太上的梓宮被迎回那日,秦月淮亦在迎接的官員之列,當著外人的面秦七自然是一派雲淡風輕,事後他曾問他,見到親外祖的棺樽該是心中有所欣慰罷,畢竟他也曾聽聞過太上偏愛懿肅世子的事迹。
可秦七當時說了什麼?
他垂着目,語調壓抑地說了一句話:“早在一眾人被擄出城之前,我娘,便在他的默認下,被人獻了出去。我心,何慰?”
朝中對韋太后等人的回歸當作光宗耀祖的美事來讚揚,亦對促成此事的使者們加官晉爵,他可以想像,秦七作為翰林院學士,當初提筆起草這些任命詔書時,心中是何等諷刺。
他今日算是完完全全體會到了那種心緒。
山河破,有權有勢之人不保護勢弱的,反而為了一己私慾恃強凌弱、推波助瀾,將無辜婦孺置於烈火烹油之間。侵略者罪行難恕,但這樣的人,亦不異於劊子手。
孟長卿幾乎不抱幻想,卻忍不住問王璋:“娘你可清楚,你這位親表妹,當初是怎麼故去的?”
幾乎是他話落的那一刻刻,王璋就脫口而出:“不知。”
深知孟長卿不是無的放矢之人,孟繼白在一旁聽得眉頭緊皺。
母親欲蓋彌彰,孟長卿諷刺地扯了下唇,繼續問:“她故去后,她的夫婿可是加官進爵了?”
當時整個大內都人心惶惶,太上和先上都自顧不暇,加之後來虞家人一家不知所蹤,王家對李珍夫婿給個“太醫令”的承諾也就不了了之。
但孟長卿既是有這加官進爵一問,想必是對這樁交易有所聽聞了。
王璋移開視線,再道:“不知。”
孟繼白在官場沉浮多年,深知其中道道,孟長卿這第二問在暗示什麼,他也幾乎能猜得到。也是,王家一門權貴,想提拔一下表親家的姑爺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王璋為何幾度眼神躲閃?
孟繼白盯着自己夫人的眉眼,很想從中看到答案。
被父子二人這樣拷問般盯着,王璋當然不自在。
她顧不得去問孟長卿為何知道這些,但她清楚,孟長卿說這些的目的無非還是為了要娶那個女子,便道:“你以為你說那女子是虞家人,便可以將你與她的傷風敗俗行為變合理了不成?即使她是你的遠房表妹,如今也是門不當戶不對的人。”
聽得出來王璋在故意揣着明白裝糊塗,他卻不想輕易將李珍的事糊弄過去。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威脅到他娘的方式了。
他太明白,孟家這樣的大族,婚姻從不是小事,不是他儘力爭取就能順利爭取到的。王璋又在後宅中一向有絕對權力,若是他與她對壘得太難看,弄不好,她去求一下他的姨母姨父,他還沒娶誰呢,賜婚的“美意”就能落在他頭上來。
孟長卿語氣逼迫:“李珍是被人害死的,娘你明明知曉此事,為何要道不知?”
王璋臉色一白:“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你知曉。”孟長卿並不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當著孟繼白的面再道:“她不知姨母與虞家早有所交易,她是因跟着延慶長公主出了城而無辜受牽連的!”
這話一聽,孟繼白先於王璋便有了反應:“你說她是跟蹤……誰?”
孟長卿視線對上孟繼白的,他雖沒說話,但孟繼白已然從他沉重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
李珍跟着延慶長公主出了城,延慶長公主去的金人處,這便意味着……
孟繼白悲哀地閉上閉眼,而後睜眼看着王璋,神色冷漠地冷笑了一聲。
夫妻數年,也就是這下,王璋深刻覺出孟繼白對她的態度變化。
她心中不由驀地一慌,卻依舊記得維護親姐王瓊:“她、她……真要怪,也只怪虞氏利欲熏心!是她的夫婿害的她!與旁人何干?還有,她為何要跟着長公主出城?她若是不去打探別人的事,又怎會引火燒身?”
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讓孟長卿父子二人都覺得,王璋的雙眼被家族親情徹底蒙蔽,已然不能明辨是非。
誠然蔡裕是錯,但他亦不過某些人佈局中的一枚棋子。
李珍是個實實在在的受害者,還有錯了?
孟繼白一臉失望。
孟長卿也失了再與王璋爭下去的興緻,誰也無法叫醒裝睡的人。
他最後道:“珠珠她家破人亡,但不幸中的萬幸,她還有一位親姨在世。我已去信給那位表姑,請她來臨安府一趟。”
他提李清,王璋心中一震,但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聽孟長卿好整以暇地問她:“先前娘與那同表姑幾分相似的溫氏十分交好,想必是很想念她了罷?”
王璋一噎,無言以對。
孟長卿勞碌一宿,經此一遭,也不想在府里繼續待下去,乾脆又出了府,去了別院補覺。
*
同樣幾乎一宿未歇,沈煙寒卻因心中掛記着許多要事,雖身子疲倦,依舊沒能安心地睡得昏天暗地,而是僅僅睡了個短覺,人便一下醒了過來。
睜眼看,床頂陌生,沈煙寒反應了會才明白自己歇在了哪裏。
一身酸軟,沈煙寒輕輕提了下唇,自嘲自己的不自量力。但與他如此,她到底是心甘情願的。
沈煙寒抬眼四顧,看屋內陳設這般簡潔,讓她有種秦月淮只是在此處短暫歇腳的錯覺。這感覺一出,再想到他的身世以及屢屢被人追殺的遭遇,沈煙寒不由心中一縮。
她心中不願他過得這樣冷清,可要叫他再置辦些傢具么,沈煙寒又覺得自己並無立場。
二人如此,究竟算什麼呢?
沈煙寒說不清楚。
但沈娘子從不是個糾結的性子,這會迅速斂神,起身後,利落地收拾得規矩。木槿被她放了假還未回來,她本也沒多餘女使,很多事就得她親自操持,可沒多少精力去想同秦月淮的事。
她先是回了自己的鋪子裏,聽了前一日的生意狀況,后交待了綉娘最緊急的幾個訂單,將自己的這個“底”穩住,然後按頭一日心中計劃好的那樣,去了鄭府找陸苑拿舊衣裳。
講完流民的原委,陸苑如她所料,爽快地將因身孕根本不能穿的衣裳都整理了出來給她,甚至派人去后宅各院都要來了些。
見她一個人只身前來,收集起的衣裳又是幾大包,陸苑好心道:“我派馬車送你回去。”
定遠侯府地位在此,出行的馬車按制皆不失華麗,想起秦月淮知她要來此討衣裳,交代過的行事最好低調,沈煙寒搖頭婉拒:“陸姐姐,這些包裹是看着大,但不重啊,你不如派個女使給我,與我一道搬過去。”
她執意如此,陸苑自然答應。
沈煙寒與陸苑的女使雙雙提着兩大包裹走出去時,背後響起一道響亮的男聲:“你們作甚?”
這一問氣勢恢弘,很是唬人。
沈煙寒被震得雙肩一顫,停步,扭頭就不滿道:“你這般大聲作甚?搞得跟抓什麼賊人一樣!”
鄭士凜看她一雙手肘兩邊都夾着與身形差別巨大的包裹,形象頗為滑稽,沒忍住笑出了聲,揶揄道:“你這模樣,還走得偷偷摸摸,難道不像來盜東西的?”
沈煙寒瞪他一眼,轉回頭繼續走,丟了一句在身後:“我走得可是正大光明,沒有什麼偷偷摸摸。”
鄭士凜笑也笑了,見她一逕往前,連忙箭步跟上去,主動問道:“你取的這些衣裳,是要送去給昨日救下的人的?”
沈煙寒點了點頭。
鄭士凜便沖陸苑女使道:“阿黎,將包袱給我,我與沈娘子一併送去。”
阿黎跟着陸苑多年,經歷過從唐家搬到鄭家,深得陸苑信任,也見過與陸苑交好的沈煙寒身邊出現的幾位郎君,想起陸苑私底下與她說話時提了一嘴的擔憂,便道:“世子,還是我去送罷,娘子交待過我,送完東西還得揀副葯回來呢。”
鄭士凜沒聽出阿黎這是讓他與沈煙寒保持距離的暗意,一把抓住她的包袱,直爽道:“你將方子給我,我撿了后給二嫂帶回來。”
他是行軍打仗的性子,發號施令慣了,手上力氣也不輕,阿黎的包袱被他輕而易舉地扯了下來,她臉上露出幾分不安:“世子!”
鄭士凜不解:“怎的了?藥方呢?你今日這般反常。”
阿黎心想你這樣成日追着沈娘子的行徑才反常,但包袱已經在他手中,以鄭士凜說一不二的性子怕是也不會還給她了,她只得問沈煙寒:“沈娘子,那這些,我們世子幫您送?”
沈煙寒想起鄭士凜去趙思府上的事,也想與鄭士凜說幾句話,便點頭:“他有馬馱着包袱,腳程還能快些。”
阿黎應付了句鄭士凜還是她晚些去撿葯,看着二人並排着的身影消失,回頭給陸苑細細彙報了一番。
陸苑聽后無奈一笑:“隨他去罷。”
*
趙思本就不是當真風寒未愈,沒再繼續服毒藥,又有鄭家的府醫精心照料,這兩日身子已有好轉。
從鄭士凜口中聽到這樣的消息,沈煙寒道賀后嘆道:“整個臨安府都等着他這個父母官早日上值呢。”
鄭士凜終於找到機會問她:“你早就知道我姨父不是簡單的風寒,你又是從哪裏聽得的?”
他語氣篤定,眼神也因軍營中的習慣,一審視人就變厲,沈煙寒看得心中砰跳,卻也沒怵他,更沒說實話:“哪有人得個普通風寒就能卧床個把月的?鄭世子,你見過?”
沈煙寒一向伶牙俐齒,鄭士凜被問得一噎。
沈煙寒再道:“久病不愈的,要麼得的慢性病症,要麼就是誤診了。我外祖母曾經便是這樣,吃了個把月的葯,病沒好反而更重了,後來換了個大夫才查出來病因,才知道往前服的葯不止沒用,還恰恰相反讓她病得更重,畢竟是葯三分毒嘛。”
這一鎮靜自若、有根有據的話一出,本就對她心中特別的鄭士凜便當真打消了疑慮,遲疑片刻后,道:“正是先前那大夫誤診了。”
沈煙寒點了點頭,二人誰也沒點出趙思是被人毒害的事。
當鄭士凜再直白問沈煙寒為何對臨安府府衙的官員很在意時,沈煙寒也答得直接:“我們沈家往前的一位姨娘,如今就被關在府衙里,但因府衙無人判案,此案就遲遲未決,所以……”
話畢,她朝鄭士凜苦笑了下。
誰都知家醜不外揚,聽她這樣講,鄭士凜心中立刻升起異樣,既是因覺得被她信任,也是因認為自己在她心中該是有些特別的。
鄭士凜目光放柔軟,主動道:“我必多照料姨父,待他身子允許,便提醒他早些去衙門當值。至於你家的案子,我到時候多問他幾句。”
她與鄭士凜講此事,是帶着一些希望他幫她多傳遞些消息的目的在的,但沒料到,鄭士凜主動至此,詫異之外,沈煙寒心中又生出几絲她沒他光明磊落的愧疚。
這一回,她朝他笑得愈發真心:“有勞鄭三郎了。”
她目光明亮,容貌艷麗,笑容奪目,像極了一抹絢美的、使人眩暈的光直直照在他眼皮上,鄭士凜不自在地扭過了臉,道:“不必客氣。”
半晌沉默后,鄭士凜又忍不住想知道她更多的事,問道:“你那姨娘犯了什麼事?”
待鄭士凜與趙思提她家的事,這事便不會是什麼秘密,沈煙寒便沒在鄭士凜跟前遮掩,將溫蓉謀害她娘的事情娓娓道來。
二人走在冰天雪地中,身後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聽着沈煙寒關於沈家的事迹,鄭三郎本不如何細膩的心裏,彷彿被人塞進了一坨又一坨的棉絮。
他看着沈煙寒因急行又說話而微紅的側臉,聽到她受過的苦與難,覺出一種陌生的情緒。
這情緒一下蔓延開,將他的心扯得泛疼。
沈煙寒是就事論事,並未察覺身旁郎君看她的眼神變化,只是再提到溫蓉害了她娘與幼弟的事,她免不了眸中泛熱。
見她雙肩微顫、神情落寞,鄭士凜克制着沒失了理智去摟她,只攥緊了拳,篤定道:“她必有報應。”
想及如今臨安府府衙在與秦檜一條路的大皇子手中,趙思何時才能真正再回衙門主持公道還未知,沈煙寒深吸一口氣:“但願罷。”
*
沈煙寒懷着請鄭士凜幫忙的心情與他交流家事,竟不想,此舉毫無意義。
因沒過幾日,真正管這臨安府的府衙的,是另有其人。
*
登聞鼓這一敲,流民被凍傷凍死、臨安府衙門卻置若罔聞之事在朝中迅速便傳了個遍。
趙猷一向最在乎顏面,這樣的丟臉事發生在眼皮子底下,又是才提拔去任職的兒子手下,可想而知,得了消息后臉色是如何黑沉。
事發如此突然,才當了一日府尹的趙元康一大早被叫至趙猷跟前,惶恐地偷瞥了又瞥始終保持着沉默的帝王,是開口也不是,閉嘴也不是,急出了一額頭的汗。
半晌后,趙猷終於開口,問的卻不是府衙的事:“你昨夜去哪了?做了甚?”
趙元康再行一禮,心知瞞不過人,便規矩道:“昨日是相國夫人壽辰,祖母念在曾在北地曾得夫人伺候,便派兒臣去送了份賀禮,兒臣在相府參了宴,在宮門關閉前回了大內。”
韋太后與王瓊夫妻都曾被金人擄去過,有些特別的情意在,趙元康說的這個理由本無可厚非,但不巧,這兩日,趙猷正得了秦嬉主持編纂的史冊流出的消息。
那冊子裏,將秦檜夫妻進言,從大金手中將韋太后等人接回大周的功勞是誇了又誇;為了順利與大金議和,岳飛等武將被殺后坊間有怨的事,卻全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是半點也沒提當初對此事出謀劃策的他秦檜。
功勞在臣子,罵名在帝王,任誰看了一眼,都覺得荒誕可笑。
那冊子他分明就按着未發,卻聽說這兩日在民間傳了個遍,這其中,到底誰在推波助瀾,他不會想不到是能從中得好處的那些個人罷。
想及此,趙猷心中已連連在冷笑,看着眼前這個有事沒事就往秦相府跑的大兒子,便頗有一種“養不熟的白眼兒狼”的感受。
但他面上未顯,甚至吐了口氣,放緩了語調再道:“哦,原是相國夫人生辰。”
趙元康暗中泄了幾分提心掉膽,為自己開脫道:“正是,因而兒子才按時從衙門下了職,後來回了大內,便才不知有人去了府衙的。”
趙猷點了點頭,又問:“那宴辦得可是熱鬧?”
趙元康實話道:“因是慶六十歲壽辰,宴便開了六十桌。”
好大的排場。
趙猷再點了點頭,揮手叫趙元康退下,“回去上值罷。”
趙元康不由詫異,不想他被叫來一遭竟未被責罰,甚至還無事一樣又讓他回去上值,出去的步伐便有些遲疑。
趙猷看他停步不動,跟沒見到一般,翻閱起來一旁的一份摺子。
這摺子不是旁人,而是章浚曾經的門生、如今的兵部尚書虞允文一早就遞上來的,事關淮河山匪。
趙猷越看,眉頭蹙得越高。
半晌,下首趙元康終於鼓足勇氣,準備開口朝趙猷主動請個罪:“爹爹……”
然而,他被趙猷忽然打斷。
趙猷將手中摺子一把拍在桌上,怒聲:“叫你出去,你可是聾了!”
趙元康頭一縮,腳步生風般立刻逃遁了去。
趙元康走後,王季按時來給趙猷看病。
見趙猷滿面怒氣,王季識趣地不說任何一句廢話,只專註在趙猷的身子上。餘光見到了御案上的那份山匪摺子,瞥見了“王瓊”二字,王季心中猛然一跳。
趙猷見他侍奉得妥帖,反而主動道:“流民敲登聞鼓的事,你可聽聞了?”
王季點頭道:“官家賜臣的宅子便在登聞鼓院東側,來時見到了。”
趙猷嘆道:“這麼一點小事就鬧到了御前,臨安府府衙的事兒,康兒一個人是辦不下來。”
聽這意思便知趙猷心中有盤算,王季不搭話。
果然,一會後,趙猷再道:“依你說,我該從何處提幾人來協助?從你的本家人么?”
才在摺子上看到王瓊二字,心中更是清楚他自個的富貴究竟是來自何人,王季揣摩了幾番趙猷的真正心思,知道他是對王家有所介意,答道:“朝中人才濟濟,官家又年年興科舉,能人輩出,何至於挑不出人才啊?”
趙猷沉默兩息后,露出欣慰的笑。
王季從大內出來后,久久回望大內的宮牆,他的隨從不解地問他:“老爺這是在看什麼?”
王季捋着鬍鬚,說了句:“你看那牆上的雪,是不是此消彼長,此長彼消?”
隨從不知其中之意,一臉迷茫。
*
翌日,秦月淮上值時,李曄又一次迎上他,笑道:“恭喜齊兄弟了!”
秦月淮滿懷忐忑,面上卻不顯絲毫,迷茫道:“不知李兄何出此言?”
一時想不到身上有何值得恭喜的地方,但記得李曄曾在他答過有心儀的小娘子后尾隨過他好些時日,便猜想,莫非是他同沈煙寒出沒的事被他撞見了么,便又突聽身後有人說:“往後我們可都該稱呼你一聲‘齊少府尹’了。”
少府尹。
秦月淮不由心中一緊。
誠然“少府尹”一職對才入仕不久的他已是十分顯要之位,可這大周凡有一府便有少府尹一職,若是他是被派往遠離京都之處任職,他在此所有剛有希望的努力便無疑會戛然而止。
於公如是,於私亦如是。
秦月淮滿懷忐忑,面上卻不顯絲毫,轉身朝資格最老的翰林學士承旨規矩行禮,道:“不知黃承旨所言何故?”
黃承旨道:“大皇子於吏部欽點了幾位人士,一併至臨安府府衙任職,恭喜齊少府尹了。”
秦月淮詫異抬目,與黃承旨對上視線,黃承旨看他的眼神多了一抹意味深長之意。
李曄在一旁感嘆:“升遷這般快的,你是第一人啊。”
此話不假,翰林學士皆是由進士出身,大周此朝重科舉,年年皆有一輪省試與殿試,年年有進士產生並安排至翰林學士院,如今整個院內便有學士十四人,按往前情況,都是任滿三年才出任他職,齊宴這樣才入翰林院半年不到便被調出的,屬實不常見。
秦月淮此刻詫異的,倒不是升遷速度,而是如何也料想不到,趙元康竟會點到他頭上。
他“齊宴”是今歲狀元,便是天子門生,按理說,升遷之事該要今上抉擇,趙元康初有權而已,如何就點了他。此外,他還有一個敏感身份——章浚的遠親。
這明晃晃寫入了吏部檔案的身份,去戶部調人的趙元康不會看不見。
趙元康不是附着秦檜么,為何如此?
心中百般疑問,但心中那因是否去外地任職的石頭算是落下了,還有這臨安府少府尹,還當真是個做事的好位置。
到底是冒險入仕一遭得了意義,秦月淮亦心覺滿意,同僚們紛紛道賀,他朝同僚一一作揖,感謝往日照拂。
李曄心緒頗為複雜:此郎優秀如斯,但始終未與小妹聯上姻啊,他李家在臨安府也算得上有頭有臉之家,若是還不趁其上任前再搏上一把,以後的機會怕是更少了。
想及此,李曄便朝同僚們道:“這般好事,不如今日下值后,我們去‘聽風茶樓’替齊兄弟慶祝一番?也算替他象徵性踐個行。”
臨安府的少府尹管的可是這京都地盤,往後若家中有事,免不得要與之打交道,提前結交百利無一害,眾人自然應好。
秦月淮免不過,點頭應下。
下值后,翰林院一眾人士風風火火地到了聽風茶樓。
秦月淮雖兒時見慣了大場面,但這還是他成年後第一次面對官場上的應酬,一番口舌之勞后,頗有幾分疲憊。
眾人推杯換盞間,他找了個如廁的借口起身,去了隔壁廂房透氣。
揉着眉心推開窗,卻不期然,聽到樓下有道聲音說:“飯總是要吃的,我請你。”
另一道聲音嗡聲回應:“我吃過了。”
起初那人不由分說:“幾粒飯也算吃?快進去。”
秦月淮眉宇一蹙,聞聲抬步出門,卻在出門的當口,見到了才在另一間房中吃飯的李曄,此刻他身邊還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見到秦月淮,李曄眼睛一亮道:“齊兄弟在這呢。”
秦月淮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李曄主動道:“哦,這是我家中小妹,今日巧了,也在這用飯。”
同僚們陸續出來,秦月淮暗中提了一口氣。
沈煙寒與鄭士凜上樓來,見到的,就是一群翰林學士圍繞中間,一位妙齡小娘子正款款施禮:“李茹見過齊郎君。”
餘光有一抹熟悉的裙擺,秦月淮偏頭看來,與沈煙寒的視線對上,而後雙雙迅速移開。
一個落在滿面嬌羞的李茹面上,一個落在滿眼深情的鄭士凜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