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知風
在余樊的眼裏，那些棋枰上的黑白石子就像是他整日在流波山上打交道的野獸一樣，黑色的像野豬，蠻橫直撞，白色的像狐狸，狡猾謹慎。野豬遇到狐狸，便要纏鬥，緊跟不放，可是狐狸的狡猾更甚一分，每次都能避開要命的危險，耗盡野豬的氣力和耐心，一步步將對手引進自己佈置的陷阱里。
余樊如是解釋，然後摸了摸後腦勺。
初來乍到伏牛鎮的青衫儒士久違地露出了笑容，“你竟然可以看到棋局中的勢，未來一定可以成為一位大有可為的棋手。”
後來這位被余樊恭敬稱作林先生的青衫儒士此時忽又嘆息了一聲，輕聲道：“只可惜你雖然在棋道上天賦異稟，修行的資質卻很差……”
六歲的少年不知其意，只對下棋感興趣。
青衫儒士微笑說道：“以後你便跟我學下棋吧。”
余樊使勁點頭，於是往後的十年裏，下棋竟成了少年進山打獵之外的唯一樂趣。
後來少年才知道，這位氣質儒雅的外來讀書人名為林知風。
至於林知風又是誰，久居山野的少年不得而知。
林知風不僅教余樊下棋，閑余之時還教他識字，少年第一次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后，便興高采烈地在自家的院子裏寫給娘親看。
儘管如此，兩人卻並不以師徒相稱，似乎在林知風的心裏，收徒意味着另一層面的東西，而余樊，可能一輩子都接觸不到這個層次。
……
“林先生。”許久都沒來下棋的少年坐到了林知風的對面。
青衣儒衫的林知風還是那一副平靜淡然的模樣，將手伸入棋奩中，抓上一把棋子，緊握手心，淡淡說道：“猜先吧。”
棋手對弈中，往往是上手讓先執白後行，下手執黑先行。實力差距更大的，則是直接讓子，數目不一而足。
天下棋手分為九品，被天下棋手奉為圭臬的前人著作《爛柯經》中曾對這圍棋九品做過詳細解釋：
一品入神，變化不測，而能先知。
二品坐照，入神饒半先，則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三品具體，入神饒一先，臨局之際，造形而悟。
四品通幽，受高者兩先，臨局之際，見形阻而能善應變。
五品用智，受饒三子，戰則用智以到其功。
六品小巧，受饒四子，不務遠圖，好施小巧。
七品鬥力，受饒五子，動則必戰，不用其智而專斗其力。
遑論八、九品者，概不如也。
按照《爛柯經》的說法，同品級者為敵手棋，雙方猜先或互先。
二品者，一品饒半先，即三局之中一品棋手讓先兩局。
三品者，一品饒一先，即為讓先，下手執黑先行。
四品者，受一品先兩，即一局讓先，一局讓兩子。
而後五品讓三子、六品讓四子、七品讓五子，以此類推。
猜先是兩個棋力相仿的對手間下敵手棋時才會使用的決定行棋先後的方法，其中一人手中抓住幾枚棋子，另一人則猜對方手中的棋子單雙，單數則從己方棋奩里取出一個棋子放在棋枰上，雙數則是兩顆。
余樊從六歲時第一次和林知風下棋，受饒九子。
一年之後，便只須受饒三子。
兩年之後，只受饒一先。
三年之後，受饒半先。
之後少年在受饒半先的境界停留了兩年，某一日豁然貫通，自此便能和林知風下敵手棋了。
而在林知風的眼裏，余樊也早已經是和自己同等級別的棋手。
敵手棋中，執白先行有着極大的優勢。
余樊和林知風下了幾年敵手棋，從一開始的執黑必輸，到後來的偶爾能贏幾局，再到後來的互有勝負。
至今為止，少年已經是勝者居多了。
余樊從棋奩中隨便拿出一顆棋子，他猜林知風手裏的棋子是單數。
林知風鬆開手掌，將棋子落在棋枰上，兩兩一組，最後仍剩一子。
於是少年執白先行。
林知風眉頭微蹙，最近一段時間，余樊執白先行的棋局幾乎都贏了，林知風後手顯得越發吃力。
僅棋道而言，這個山野少年顯然已經是比林知風更為優秀的棋手了。
雙方不緊不慢地落子佈局，林知風棋風狡詐多變，如同當日少年所形容的狐狸一般，而余樊跟隨林知風下棋多年，卻完全沒有成為第二個林知風，棋風穩健，下起棋來也是不急不緩。
進入中盤階段時，連這位十多年前風頭無兩的一品棋手都難免綳起神經，全神貫注在棋枰上。
余樊棋風穩健，指的是他對整體局勢的把控之上，而一旦具體到每一步行棋時，卻是果斷而兇狠，幾乎沒有給對手留下更多的思考間隙。
如果陷入他的節奏中，恐怕要錯下好幾步棋了。
錯一步棋雖不至於全然致命，但失誤累積的劣勢在少年的不斷追打之下只會越來越大，而一旦拖到官子階段，余樊便會用他那常人難以想像的超凡耐心計算官子。
林知風認為，在官子階段，余樊幾乎是無敵的。在他平生所對弈過的棋手中，尚還沒有遇到如此極具耐心並且兼備洞察力的棋手。
這和余樊出身獵戶不無關係，余樊每日裏都要和野獸打交道，除了要洞察野獸的習性和行動規律外，最重要的便是要有耐心，若是急於求成，便會嚇跑野獸，徒然無功了。
余樊有時候蹲在樹枝上或是藏在灌木叢中，一等就是一整天。
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
中盤絞殺過後，林知風猶有半子的領先，但場面上官子局面，五五之數，便看誰的耐心更足，細節更多了。
又是半柱香的時間，棋局終於結束，余樊反以一子半之差贏下了這局棋。
也就是說，在官子階段，余樊從林知風的手中拿下了兩子的優勢。
林知風棄子認負，臉上卻掛滿了笑容，如他所料，余樊在棋道上的天賦確實是世間一等的。而且他氣性溫和，不急不躁，這樣的氣性不論是對下棋還是修行都是極有裨益的。
只可惜……
唉，為什麼他靈根缺失，而且偏偏是五行缺木呢？
按照五行學說，此類命格，缺少了木的曲直柔韌，是早夭之相。
而修鍊一途，五行靈根都是必不可少，否則便無法洞悉天地五行的規律，只有五種靈根兼具的人才有修行的希望。
可以少一點，但絕不能沒有。
林知風微微嘆息一聲，不無遺憾地對余樊說道：“也許你應該去長安，那裏是黎國的都城，有很多厲害的棋手。”
即便不能修行，這樣的棋道天賦呆在一個籍籍無名的山野小鎮裏，也未免可惜了。
余樊自然不知道林知風在想些什麼，滿目憧憬問道：“長安城裏的那些棋手和林先生一樣厲害嗎？”
說完這句話，余樊忽然低下頭。
其實說到底，余樊也只和林先生下過棋。
長安城裏的棋手厲不厲害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他真的要離開伏牛鎮去都城長安嗎？
不，余樊在心裏搖了搖頭，他答應過父親要一輩子都守着娘親。
有時候少年真覺得學會了那麼多字，學會了下棋又有什麼用，等有一天林先生離開了伏牛鎮，就不會再有人教他寫字，陪他下棋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去長安這麼遙遠的地方，只想就這樣守着娘親，也許有幸娶了吳婉兒，就像他的祖祖輩輩一樣繁衍後代，在這個山野小鎮裏生活下去。
看出了少年心中的糾結，林知風搖了搖頭，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淡然說道：“其實長安也沒有什麼好的，不去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