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精華書閣閱讀
乾清宮裏。
一扇瘦弱的身影正在擦拭宮燈,低頭,燈光映亮了他身上的圓領紅袍太監服。
他其實四十多歲了,只是面相白凈,下頜無須,年輕得像是二三十歲。
他緩緩擦拭燈盞時,背後響起一聲尖叫:「別殺朕!別殺朕!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你,放開朕!」
「放開放開放開!你們都滾!滾!」
他下意識想轉過身去,但手頓了頓停下腳步,宣和帝身旁響起了另一個男聲:「陛下安心,陛下,微臣在這裏呢。」
宣和帝這才像醒過來了,他披頭散髮,兩眼發獃,看了會兒守在他身旁的人,似乎辨認出是誰了。
崔朗,也是無風禪師。
宣和帝笑了:「你看吧,朕早跟你說了,朕在下雨天的晚上愛做噩夢,你信了吧?」
崔朗頷首:「陛下,夢都是反的,床頭也安置着靈谷禪寺的符文,一切不用憂慮。」
「是,朕只是剛睡醒,沒緩過神呢。」
他掃了一圈周圍,拿出那道符咒:「為什麼請了符朕還是做噩夢,給朕的符咒開光的人是誰?」
裴希夷這才低着頭說:「靈谷禪寺首座,圓慧大師。」
「什麼圓慧,屁用沒有,把他的首座位置給朕奪了!」宣和帝驟然惱怒地睜大眼。
裴希夷應是,崔朗面色微白,他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但不敢忤逆徐宣和帝的話,沒有吭聲。
宣和帝目光望向宮殿外那層白茫茫的雪,放空,似乎放到了很遠的地方。
「皇兄死了嗎?」他問。
崔朗在榻前跪了兩個時辰,有點兒跪不住了,膝蓋疼,他說:「百姓四處謠傳,尚不知道真假呢,陛下。」
宣和帝收回視線,再看向了崔朗,突然拿腳往他膝蓋處踢了踢:「你知不知道,以前朕半夜做噩夢,皇兄就跪在這個地方,守着朕一整夜?」
這些話崔朗不愛聽,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比藺泊舟強,於是腰桿挺直了些:「王爺雖然曾經對陛下好,但卻是為了收買人心。如果王爺真心對陛下,怎麼會握緊權柄不交給陛下,還在遼東意圖謀反呢?不以小利忘大禮,望陛下明白。」
宣和帝點頭:「你說得對,他死有餘辜。」
裴希夷收回視線,把燈盞放回了第一個柜子,又拿起第二個燈盞。
宣和帝自言自語:「但你到底是崔閣老的孫子,對皇兄有成見。裴希夷,你來說!」
他隨口一叫嚷,不知道是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還是單純想聽意見。
裴希夷並不知情,只能揣度着他說:「奴才猜,王爺也有誠心待陛下的時候。」
「嗚嗚嗚……」
他這兩句下去。
宣和帝內心的想法彷彿得到印證了,抓着胸口用力拍,哐哐響,「嗚嗚嗚,朕也認為他必定誠心把朕當成過兄弟,那時候朕和他多好啊,可為什麼人心總是會變呢!」
裴希夷不再說話。
崔朗有些受不了宣和帝的反覆無常和癲狂了,他道:「人心怎麼會變?藺泊舟先前便有殺害胞弟的傳聞,現在意欲造反,實屬於本性難移——」
「你住口。」
宣和帝雖然欣賞他的棋術,但不代表能容忍別人反駁自己:「藺泊舟是你叫的嗎?」
這句話,也並沒有太嚴厲的指責。
可宣和帝卻開始覺得,看崔朗一天比一天不順眼。
當身旁寵幸的人不同時,便情不自禁拿出來跟皇兄比。
「你處理不了的政事皇兄能處理,你吵不過的臣子皇兄能吵贏,朝廷眾臣對皇兄畏之如猛獸,戰戰兢兢,而對你棄之如敝屣,目下無塵。」宣和帝看他,「記住你的身份,皇兄是天潢貴胄,你只是個滿門抄斬的漏網之魚,不要以為朕聽了你一句話,就頻頻在朕跟前詆毀他。」
崔朗咬緊牙關,面色蒼白。
他是讀書人,他也學過詩書禮儀,更有讀書人的尊嚴。
被人比喻成破鞋,誰能忍?
更何況,崔朗剛認識宣和帝的時候可不這樣,覺得只是個有點兒古怪脾氣的小少年,天天就纏着他下棋,也不愛聊棋盤以外的事情,每次一開口就板正着臉說:「皇兄說了,不許朕和你們這群玩物談政事。」
後來崔朗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慢慢走進這個敏感皇帝的心,逐漸得到他的信任。
本來以為事情會順利下去,但崔朗低估了藺泊舟的能力和他對宣和帝的重要程度——尤其當繁重的政事壓下來,而詢問崔朗他又拿不出對策來時,宣和帝的目光逐漸就變得冷淡。
漠然。
像在看一件失去價值的垃圾。
他以為藺泊舟是寵臣,是弄臣,是失去了帝心就會被一腳踹開的貨色。
現在才發現,藺泊舟是拴着宣和帝的那根狗鏈子。
藺泊舟手裏有很多條拴瘋狗的鏈子,但拴住宣和帝唯一的狗鏈子在藺泊舟手裏。
唯一一根。
當崔朗聽宮裏的人說:
「王爺經常規訓陛下。」
「王爺對着陛下就沒笑過,一直板著臉,好像對陛下很是失望。」
「王爺不許陛下下棋,只讓他讀書。陛下內心相當敬重王爺。」
崔朗萬分驚訝,到底是什麼人能把宣和帝教導到這個程度。
反正他不行,現在的宣和帝完全成了無拘無束的瘋狗,心情煩躁就到處咬人,哪有當初的半分言聽計從。
「你們別以為朕不聰明,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頭腦——」宣和帝抓緊了明黃色的被子,不知道想到什麼開始激動,整個人要咆哮起來,「沒有你,朕照樣扳得倒他,照樣能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他嗓子都嘶了。
崔朗陣陣冒冷汗,連忙點頭:「陛下英明,是貧道自作聰明,雕蟲小技在陛下面前賣弄,實在惹人嘲笑。」
宣和帝表情總算平靜一些了。
「當然,皇兄也不是什麼好人。」
宣和帝身體弱,吼了這兩聲又受到夢魘,此時渾身疲憊:「乏了,朕要就寢了。」
床上傳來翻來覆去的響動。
崔朗跪在榻邊,冷汗直流,大冬天,汗把內袍都快打濕了,黏乎乎地貼在後背,讓他渾身沉重不堪。
他治國理政的能力比不上藺泊舟,但小聰明絕對有。他已經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拔草尋蛇,騎虎難下,招惹惡人,自討苦吃。
藺泊舟不是弄臣,自己才是。
藺泊舟相當重要,但是被他崔朗陷入絕境逼死了。總有一天宣和帝會清醒過來,意識到犯了錯,然後把他崔朗的皮剝了,骨頭砸碎,肉搗成漿糊,喂狗餵豬。——哪怕聽信了讒言的是他自己,可這過錯也絕對在他崔朗身上,這就是皇帝,這就是皇權。
崔朗開始覺得恐怖了,這皇宮裏的一切都這麼恐怖,御榻,香爐,帷幔,窮盡奢華的一切……他迫切需要離開這裏,趕在宣和帝還沒徹底清醒之前。
宣和帝睡得死沉死沉了。
崔朗終於爬了起身,坐到殿外,裴希夷給他端來了一個小凳子,讓他坐在凳子上揉腿。
「多謝裴公公。」
裴希夷輕聲說:「明日又該棋待詔來陪陛下下棋,禪師大人不必和陛下對弈,只需要前來侍立就好。」
崔朗鬆了口氣:「好。」
他總算能喘口氣了。
裴希夷客氣道:「大人回去休息吧。」
他倆平日也就如此的點頭之交,說句話罷了,崔朗抱了抱拳:「貧道就先退下了。」
「大師慢走,仔細天黑。」
裴希夷站在大殿門口
等崔朗的身影離開以後,他回了宮殿內,發現宣和帝又醒了,坐在榻上發獃。
裴希夷走近替他攏了攏被子,什麼話也不說,攏好衣裳後退到陰影里,像個隨時能被忽視的隱形人。
宣和帝抓着被子,把腳蜷起來。
一會兒。
裴希夷聽到被子裏傳來斷斷續續,隱隱約約的抽泣聲。
……
宣和帝發瘋了一晚上,第二早自然而然沒能醒得來,朝政往後拖延,他想了想說:「那就不去了,下午再去。」
白天,宣和帝的心態又回來了。
他興緻勃勃地詢問:「昨日我聽裴公公說,今日這撥棋待詔棋藝都很精妙,是也不是?」
左右的棋伴氛圍輕鬆。
「沒錯,今日這撥人確實都厲害。」
「尤其有一個!昨日臣等和他對弈,他的棋藝堪稱神鬼莫測,深沉至極,臣認為陛下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對!」
宣和帝哼了聲:「是嗎,待朕會會他。」
轉過宮殿的長廊,到了宣和帝特意讓人拾掇的「弈樂園」,一條小道通往棋室,當中用石頭堆砌着巨大的棋局。
棋局上便是敞開的木排門,棋待詔已在裏面等候,宣和帝過去坐下就能對弈。
宣和帝推開門。
穿着清一色素凈白袍的棋待詔排排坐着,面前放棋秤和棋簍,對面的座位空置,總數有九個。這是宣和帝喜歡的下棋方式,他喜歡弈勝了第一個,立刻再弈第二個,再弈第三個,以此類推,直到輸了為止。
宣和帝下棋時只看棋,從不看人。
他坐到了第一張蒲團上,執子對弈。
「贏了。不堪一擊。」
宣和帝起身到第二座棋秤,不久之後。
「贏了。」
他再起身,到第三座棋秤。
「……」
時間慢慢過去,到了第六座棋秤。
宣和帝下棋時全神貫注,只是看着棋盤靜默,耳邊響起棋盤指出每一步棋的聲音。
「「通」,「左」,「滅」,「陽」,「奉」……」
這是四大景盤式記譜方法,可以明確棋子在棋秤上具體的位置,念出字便知道棋子落在哪兒,方便身後看不見棋秤的棋待詔在紙筆上復刻出棋盤,替宣和帝記錄局勢。
宣和帝敲着棋子,閑散不已。他正在進行一片進攻的態勢,抬手剛要落子時,喉頭突然滾出一個字:「嗯?」
棋局好像驟然被濃霧籠罩,變得混亂壓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往什麼地方走。
「怎麼會這樣?」
宣和帝抓起了頭髮。這位棋待詔的棋風十分溫和,沒有攻擊性,只是當他坦然地走着走着時,突然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片兇險至極的境地。
他完全看不清對方的佈局,是如何在幾步之內,將寬鬆的棋局突然壓迫得窒息至極,無路可走,把他的棋子遏製得像被冰冷的手掐住脖頸,且在不斷收緊,幾乎要掐碎骨頭。
這種對他的全方位碾壓,他唯一一次是從藺泊舟那兒體會到的。
「是朕輸了……」
宣和帝緩緩地抬眼,先看見兩節修長的手指。
那手指很長,骨節分明,和他想像中的掐着脖頸的手差不多,瘦削而有力。
再往上,詭異又驚悚的壓迫感消失了,是一截雪白乾凈纖塵不染的白袍,領□□疊籠罩在脖頸附近,坐姿十分的端莊,雅正,一絲不苟。
……這種熟悉的感覺,讓宣和帝猛地抬起頭。
眼前的棋待詔雙目覆著白紗,修長的手從雪白的袖口微微探出,舉在半空,神色有點兒病態的倦容,對着宣和帝的方向。
聲音,是皇兄的聲音。
人,也是皇兄這個人。
藺泊舟聲音平穩,和他剛才感受到的陰冷殺意沒有任何關係,他病蔫蔫的,語氣疲憊。
「罪臣藺泊舟,參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