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哥
那人走到曉曉面前,慢慢地將臉上覆著的一層皮揭開,露出另一張臉。
這張臉五官出眾,卻佈滿愁容,雙目之中飽含熱淚,嘴唇顫抖着對曉曉說,“是我。”
曉曉卻差點脫口而出“你哪位?”幸好她及時阻止了自己的衝動,因為眼前這人,着實眼熟。
呵,對了,就是昨晚,在夢裏,紫姬向自己展示童年往事的時候。
他很像那個對紫姬百般寵溺的公子地,紫姬的二哥。
這變化令曉曉一時沒反應過來……公子地據說已經死在流放途中了呀,怎麼,沒死嗎?
再仔細看,眼前這人年近三十歲,夢裏的二哥當時不過十七八歲,模樣說相似嘛,也不全像,畢竟中間隔了十數年的歲月。
曉曉腦子裏迅速轉過無數個念頭,但她突然驚奇地發現,自己還沒決定用哪種演技做表情時,眼淚早已自動流了出來。得,看這身體的本能反應,估計這位還真就是二哥了……
曉曉立刻進入表演模式,掀起面紗,擺出一種混合了驚喜、激動、委屈、痛苦等等集多種心情表情於一體的複雜的面部表情,以一種激動萬分而又小心翼翼的語氣顫聲說道,“二哥,是你?真的是你嗎?”
“是我,傻丫頭。輕點聲音,小心隔牆有耳。”那人亦是熱淚長流,聲音更咽,“流放途中,越狗準備將我們全部淹死,我得到消息裝死逃了出來。其他幾個叔侄兄弟卻都死了……沒想到,祁非研居然真的將你救活了!”
曉曉使勁點頭,用力擠出更多眼淚,“二哥,紫兒沒想到睡了那麼久,一覺醒來,就什麼都沒有了……嗚嗚嗚嗚嗚……”
公子地摟住曉曉,“紫兒,你活着就好,咱們活着就好……”他擦了擦眼淚,“可恨那越狗仍緊咬不放,二哥一路輾轉,東躲西藏。直到上月,我才打聽到祁非研在宋國做了太傅,便易容悄悄來到這裏,託人在宮裏做了個小官。還沒找到機會與他聯絡,沒想到昨日竟然在宮裏見到你,簡直像做夢一樣……”
曉曉抽泣着,“昨天我就覺得你看我的眼神很特別。那紙團必然也是二哥扔給我的吧?”
“是啊,倉促之間突然想起你小時候最喜歡折磨那隻鴟鴞,便冒險試了一試,想告訴阿妹,二哥還活着,咱們還有希望!”公子地擦擦眼淚,逐漸平靜下來,“只是苦了阿妹,中了劇毒……現在竟然瘦弱至此。二哥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
曉曉覺得差不多該收一收了,便也擦了眼淚,整了整衣衫頭髮,“二哥,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公子地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興吳滅越!”
“殺勾踐?可是,談何容易……”曉曉知道他們的復國大計最終不會實現,覺得眼前的大叔有些可憐。
公子地恨聲說,“勾踐那狗奴才,父王當年慈悲,未曾對他趕盡殺絕,他竟恩將仇報,滅我國家,殺我家人。不殺勾踐,我絕不罷休!”他雙手用力扶住曉曉肩膀,“阿妹,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哥哥需要藉助很多力量。宋國當可以幫我。你先暫且安心在祁非研府中待着,待安頓下來,哥哥便接你一起。”
“那我如何聯絡二哥?”
“我自會找機會見你。但你要記得,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包括祁非研和韓重。”
曉曉心中莫名難過起來,忍不住撲到公子地懷裏輕聲啜泣。
公子地眼中再次泛起淚花,撫摸着曉曉的頭髮,“會好的,會好的,二哥一定重新拿回屬於我們的天下!”
這時,外面傳來綠雲的的叫嚷聲,“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公子地匆匆給曉曉擦乾淨臉上的淚痕,“先回去吧!我剛才給那姜娘子塞了塊金子,請她帶你過來傳幾句話。其他的,你不用多加理會。走吧!”
曉曉依依不捨,但姜娘子在外面猛然將門推開,公子地來不及覆上人皮面具,慌忙背過身去。
姜娘子有些責怪地對他說道,“這位公子,話可說完了?人家丫鬟着急要人了,如果得罪了太傅,我可就倒大霉了!”
曉曉快速將面紗拉下,對那姜娘子說,“我隨你出去。”
驚鴻一瞥之間,姜娘子已看到曉曉面目,心中暗道,這小娘子生得如此天姿國色,難怪這男子竟願意出一塊金子要單獨和她說話……轉念又是一驚,小娘子畢竟是太傅府里的,自己千萬莫要為了一塊小小金子惹個禍事出來。
姜娘子趕忙低聲懇求曉曉,“此人說和小姐是故人,外面多有不便,我才請小姐過來說話……如有得罪,求小姐原諒!”
曉曉不欲糾纏,快速說了句“無妨”便朝外走去。
綠雲看到曉曉,連忙跑過來急切詢問,“小姐,怎麼去了這麼久?”
曉曉故作鎮靜道,“好看衣料太多,仔細挑了一會兒。”
綠雲狠狠瞪了姜娘子一眼,說道“娘子,如果被我發現什麼古怪,太傅定不會輕饒你!”
姜娘子趕緊賠笑,“姑娘放心,哪裏有什麼古怪,就是我這庫房裏面料子太多了,受累小姐多看了會兒功夫……”
“走吧。”曉曉怕綠雲看到裏面的二哥,拉起她匆匆朝前院走去。
走回前廳時,祁非研正坐着喝茶,看起來氣定神閑,“衣料選好了?”
“可以了,謝謝師父。”曉曉內心忐忑,不知他會不會看出自己剛才見過二哥。
“那就請姜娘子將挑好的衣料包起來送到車上吧。”
“好嘞——”姜娘子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甜膩,向祁非研送了個眼風,“太傅可真是個好人兒——”
非研的臉色卻沉了沉,令那眼風好似猛然撞上一堵鐵牆,疼得難受。
回府路上,曉曉看着那一堆綾羅綢緞,內心益發不安。自己剛才光顧着和二哥說話,根本沒來得及看什麼衣料,姜娘子那麼狡猾,定是拿了一些最貴的出來搪塞。
她忍不住問祁非研,“師父,這些衣料花了多少錢呀?”
“不多。”祁非研只說了兩個字,看也沒看她。
綠雲心裏有數,偷偷對曉曉說了個數字,曉曉大吃一驚,這姜娘子真是太能坑人了!她不覺提高了音量,“師父,這也太貴了……要不咱們退掉一些吧?”
祁非研嘴角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倒不必,這點銀子,我太傅府還是拿的出來的。”
曉曉為之氣結,心想你個冤大頭,大冤種,活該被人騙!
曉曉賭氣不再說話。車裏一路沉默着。
過了一會兒,曉曉突然聽到一陣細微的“格格”聲,循聲望去,剛才還雲淡風輕的祁非研竟是滿頭大汗,薄唇緊閉,死死咬住的牙關不可遏制地發出“格格”之聲。
“師父,你怎麼了?”曉曉緊張地看着他。
非研極其費力地緩緩搖頭,向自己懷中伸手想要拿什麼東西,卻突然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師父!”曉曉輕輕推推他,毫無反應。曉曉見他臉頰緋紅,試探着摸摸他的額頭,手立刻被燙得彈了開去,“師父發燒了!”
綠雲忙吩咐車夫跑快些,又拿出手帕給祁非研擦汗,帕子轉眼便濕透了,綠雲只得不斷重複擦汗和擰帕子的動作,轉眼也累的額角冒汗。
曉曉問綠雲,“師父這是怎麼了?突然就病起來。”
綠雲遲疑着說,“奴婢也不清楚,可能是感染了風寒……”
曉曉看她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狐疑,卻再也問不出什麼。
終於到了府中。祁非研仍然昏迷不醒。鄭管家忙派人去請來大夫,大夫仔仔細細看了半天,說此人身體像是受過嚴重損傷,須長期調理。
這時韓重也從宮裏趕了回來。“別擔心,師父只是操勞過度,休息幾日便好。”韓重安慰曉曉。
“可,大夫說他曾受嚴重損傷,是怎麼回事?”
“這……我也不太清楚。”韓重有些支吾,“你先回房休息,這裏我來照顧。”
韓重似乎也在隱瞞什麼。曉曉看看床榻上的非研,面色慘白,氣息忽重忽輕,絕不只是“操勞過度”這麼簡單。
回到自己房間后,綠雲來給曉曉送每日服用的葯。
曉曉問綠雲,非研師父到底是受過什麼傷?
綠雲面露猶豫,還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曉曉終於生氣,“你們為什麼都要瞞着我?”
綠雲看曉曉臉色,咬着下唇,“其實我也只是隱約知道一點……當時小姐中毒太深,時間亦有些耽擱,先生不得已用上了‘織魂術’。聽說這種秘術能起死回生,但對施術者的心力消耗極大。我便曾見先生吐過兩次血……”
聽綠雲說到這裏,曉曉恍然,原來非研的問題與自己有關,難怪他們不告訴自己。
“小姐放心,先生和公子醫術都那麼高明,應該可以治好的!”
“這‘織魂術’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此可怕?”
綠雲搖頭,“奴婢只聽說是遠古傳下來的秘術。有一次我幫先生整理書籍的時候,見到過一本冊子,上面的字都像鬼畫符一樣,不知道寫的是什麼。其中一頁上有個批註,寫着‘織魂織命,不死不生’。”
“‘織魂織命、不死不生’?”曉曉喃喃重複,“這是什麼意思……”
“不管怎樣,先生都已經救活了小姐!頭髮也沒白……”綠雲說到這突然捂住嘴,似乎說錯了話。
“頭髮沒白?什麼意思?”曉曉追問。
綠雲猶豫着,“這也純粹就是奴婢的猜測……關於織魂,我還知道個故事,但不知道該不該多嘴……”
曉曉催她快說。
“我記得幼時,家鄉發生過一件奇事。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年方十四,突然暴斃。奇怪的是小姐屍身不硬不腐,看上去直如睡著了一般,只是沒有任何呼吸。家中父母悲痛,不顧周遭勸說,遲遲不肯給小姐下葬,四處尋找名醫。小姐死後第七日,來了一個術士,自稱能以秘術重織死人魂魄,起死回生。據說此人來自極疆之地,容貌奇美,白衣羽冠,渾似謫仙。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治的,那小姐開始慢慢有了呼吸,半年後竟然真的活了過來。但是,”綠雲頓了頓,“那術士的頭髮,逐漸變黯變灰,到最後已近全白,身體也是虛弱以及。”
“啊……”曉曉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那他死了嗎?”
綠雲搖頭,“不知生死。當時小姐父母欲以重金相贈,那術士卻說,小姐前世乃九天玄女,他自己是玄女身邊的小童,千萬年間蒙受玄女照拂,此番特來報恩。隔日那術士便消失了。小姐家中令人去尋,卻再也沒有找到。”
曉曉覺得心裏發悶,難怪綠雲說什麼頭髮變白。如果這個故事中的織魂術便是祁非研救自己所用的同一種,那他會不會也很快變得憔悴蒼老?
“但是呢,先生的頭髮並沒有變白,所以我覺得小姐不用擔心。”綠雲認真看着曉曉,“小姐,先生肯定不希望讓你知道這些。是我多嘴了,你千萬不要多想!”
曉曉緩緩點頭,“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綠雲滿臉自責,行個禮轉身走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不知怎的,曉曉對祁非研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
他的態度永遠都是淡淡的,加上他那種世外高人的風姿,教人心生敬畏。他對曉曉的態度令人琢磨不定。有時候他看曉曉的眼神如此銳利,令曉曉幾乎相信他看穿了自己並非真實的紫姬,但大多時候他對曉曉都像對待真正的王女一樣,既保持着疏離的禮貌,又帶着真誠的敬重。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除了那些噩夢和與紫姬見面的夢,曉曉偶爾還會夢到自己躺着一動不動,內心被一種極深切的恐懼緊緊攥住,想看卻睜不開眼,想喊卻張不開嘴。這時總會有一雙手用布巾輕輕為自己擦拭額頭,那人動作極其輕柔,身上有一股混合著葯香的清涼氣息,能令曉曉逐漸放鬆下來,忘記恐懼,陷入沉睡。
曉曉原以為那是韓重,直到最近才發現,那股特殊的氣息來自於祁非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