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千秋
陽光很好,街道兩旁的泡桐樹每片葉面都在反光。
電話響了六下,被接起后竟然沒有任何聲音。
“喂?”張堂疑惑,並核對着名片背後的電話號碼。
“我是c。”對方開口了,是個青年音,聲音低沉又沙啞。
張堂聽着不太舒服,但還是開口問道:“你能複製面具?”
“對。”
“……怎麼收費?”
對方沉默了一會,報出了一個價格。張堂揚了揚眉,這價格幾乎做不了什麼,甚至都不夠兩個人吃一頓晚餐。
於是他追問道:“複製出來的面具,只能用作觀賞?”
對方回道:“不,可以正常使用。細節當面聊,你給我個地址。”
一陣風吹過,陽光的味道被吹進店裏。張堂吸了吸鼻子,直接掛斷了電話。
關於面具的詐騙實在太多了。
自從面具的交易被合法化,各種不同的騙局也油然而生。曾有社會學家極力抵制交易面具,聲稱身份不能被作為商品,但面具市場的利益鏈條實在太大,更何況在多數人眼裏,面具的價值和一個網絡遊戲賬號差不了太多。只要價格合適,大家找不到抵制的理由。
但是,如此便宜的價格就能複製一張面具,張堂並不相信。他掛斷電話后一邊繼續給店鋪拍照,也時不時撥打着店長小劉的電話。
就在他將手機立在檯面,手指調整着拍攝角度時,身後忽然傳來了甜美的女聲。
“姐姐,我要一杯奶青布丁,半糖的。”
張堂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正貼着林為零的面具,於是他立刻轉身,滿臉歉意地笑道:“對不起啊,最近店鋪整頓,做不了奶茶。”
對方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看似還不到20,卻化着極濃的妝,兩條眉毛畫的又細又長。這妝容這讓她看起來多少有點凶,和她稚嫩的語氣形成極大的反差:“姐姐,這裏都好久不開了,還要整頓多久啊?”
張堂有點尷尬,轉移話題道:“你經常路過這裏嗎?喜歡喝奶茶?”
“嗯,我以前每天都會來買一杯喝的。”女生點點頭,兩手一上一下握着胸前的橙色包帶。
張堂才發現她背着一個斜挎的保溫瓶。瓶身圓滾滾的,外面還裹着一層類似毛衣的保溫杯套。杯套上縫了一個拳頭大的小熊頭,看上去蓬鬆且溫暖。
“很好喝的。”女生又補了一句,笑起來雙眼微微眯着。
“那我走啦……”“那小劉……”兩人異口同聲。
張堂本想問關於小劉的事,可又發覺向顧客打聽店員也太怪了,是以兩人說到一半都僵在原處,等着對方的後半句。
看着女生水靈的眼睛,張堂好半天才說出那句“再見”。
秋天的午後有些涼意,張堂關上捲簾門又抬頭看了眼招牌,將襯衫的第一粒扣子扣上了。
這季節喝保溫瓶又化濃妝的小女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今天張堂沒去情感電台工作,到家后他仔細查閱着近幾個月來小劉提供的奶茶店賬目。不論是流水還是核銷清單,所有數據都毫無問題,就好像一家正常營業中的店鋪。
這實在太古怪了,如果不是今天他親眼所見店內情況,真的無法相信奶茶店已關門很久了。
不知不覺已入午夜,張堂有些疲憊地摘下面具,打開手機電台,隨便進了一個故事電台。
手機里傳出一個溫柔的男聲,正在講述一雙高跟鞋的故事。
張堂將音量調大,平置在淋浴間的鏡台上,拿着換洗內衣走進了淋浴房。
洗澡的水聲不大,剛好能聽清電台的聲音。故事也不長,等張堂洗完入睡,主持人剛巧說完。
這是一雙高跟鞋的故事,發生在中世紀的歐洲。
那是雙美麗的高跟鞋,被鞋匠制出后一直擺在櫥窗展覽。高跟鞋夢想着能被公主穿在腳上,最後卻被賣給一位肥胖的老婦人。老婦人每天都穿得光鮮亮麗,踩着她到處社交,沉重的身體壓得她又痛又累,連鞋跟都變形了。
有一次下雨,老婦人仍穿着她出門,卻在下馬車時被污水濺髒了鞋面。老婦人罵罵咧咧將她棄在路邊,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天後,臟舊不堪的她被流浪漢撿起。流浪漢渾身臟臭,卻將她擦拭的乾乾淨淨。每天晚上,流浪漢都會鑽進他的草堆,親吻撫摸她的身體。雖然流浪漢很臟,但那些日子是高跟鞋最快樂的時光。
一天中午,流浪漢離開后就沒再回來。草堆被人清理了,她又被扔在路邊,被一個20來歲的女孩撿走。女孩長的很漂亮,穿着高跟鞋在街頭巷尾到處炫耀。可第二天高跟鞋就被偷走了,偷她的是一個滿臉鬍鬚的中年男人。每天晚上,男人都會在被窩裏親吻和撫摸她的身體。
高跟鞋哭了,她覺得中年男人的動作和流浪漢的不太一樣。
*****
張堂是被阿銘的電話吵醒的,說已經在住宅區外的街上等他了。
看了眼時間,張堂也嚇了一跳,自己居然一覺睡到了下午。他立刻起床洗漱,把林為零的面具塞進兜里就出了家門。
窄巷中,昨天撿煙頭的男子仍蹲坐在原地。張堂路過時他毫無反應,眼神渙散地看着坑坑窪窪的石頭路。
俱樂部離張堂的家並不遠,驅車過去僅半小時。路上阿銘和張堂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面具沒忘帶吧?”
“帶着奶茶店的,你呢?”張堂了解阿銘,他有不少面具交易渠道,換面具就像換衣服一樣常見。
果然阿銘哈哈一笑:“我帶了張教師的面具……教人體素描的。”
“老師?你?”
“玩玩嘛……”阿銘看着右側反光鏡,將車朝左轉了個向,“他長的很帥。”
張堂搖了搖頭沒再說話。他知道在任何時代,更多人購買面具為的是社交而不是社會地位。一個長相不錯的人體素描男老師,阿銘買來后做了什麼自然不必多說。但他今天為何會打算把老師的面具換出去?
下車后,兩人來到一棟大型高層公寓。這類公寓在這個城市並不少見,由於內部結構寬敞,不少人就直接將這裏商用了。
俱樂部在17樓,出電梯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片樓內綠地。這個時間,陽光恰好照在綠地邊緣的石墩上,令人感到輕鬆與安寧。
繞過一座小噴水池,走廊盡頭有一扇兩開門的桃紅木門,門面上有一圈圓形拱門的設計,頂部還雕刻着“易汝”兩字,頗有中式庭院的風格。
阿銘敲響木門,開門的是位髮型后束的女士。她身穿純白旗袍,端莊地對兩人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與想像中不同的是,進門后是條十分冗長的走廊,走廊兩邊除了一些中式擺件,還有不少類似攝像頭的設備。
“這是幹嘛?”張堂一邊朝里走着一邊問道。
身後的旗袍女士解釋道:“這些設備是收集面具信息用的,每位來客都需被評估所帶面具的基本價值。”
“這侵犯私隱了。”張堂說著停住了腳步,他原以為是靠填表或詢問了解面具信息,沒想到是用這種強行搜集的方式。
“你要私隱還是要交易?”阿銘轉身看向張堂,有些嚴肅地道,“這年頭每個人的信息都被記錄著,區別只是讀不讀取而已。當你決定在網上購物,購買信息就必然會被電商平台記錄下來。你捂着私隱不放,那還怎麼生活嘛?”
“他們沒經過我的同意。”張堂指了指探頭,還是一步未動。
“哎呀你別那麼緊張。”阿銘笑着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走。可我們是來換面具的,我們是被搜集信息了,但別人也一樣都被搜集了啊。”
張堂沒說話,他雖不想被評估面具價值,但也不想被其他人騙。
“哎呀來都來了,走吧。”阿銘見張堂不再說話,摟着他肩膀朝前推去,“你心裏覺得不舒服,把面具換給別人不就行了嘛。”
第二道門被推開后是一個寬敞的交易大廳,層高足有六米。天花板上吊掛著許多木製的中式吊燈,雖然光線偏暗,卻給人一種安全感,猶如身在一家中式餐廳。
交易大廳很安靜,整齊地排列着不少圓桌,每張圓桌都被一個月牙形的皮質小沙發包圍,像是一個個小卡座。
大廳中人不少,除了身穿旗袍的工作人員,圓桌几乎都坐滿了。和阿銘一同入座后,一位身穿淡黃旗袍的服務人員端着本厚重的硬皮書慢慢走來。
阿銘熟練地接過書,放在桌上翻開了第一頁。
“這是交易面具的規則和免責申明。”阿銘壓低嗓音對張堂輕輕解釋,說著他又向後翻動了一頁,“這是‘易汝俱樂部’的相關介紹。”
再翻一頁,是一面中間鏤空的塑料方框,裏面嵌着一台純黑色的pad。點亮屏幕,裏面是人物照片和相關文字介紹。
“這就是今天在場所有客人的面具清單了。”阿銘輕點着pad屏幕繼續解釋,“後面還有庫存清單,十分詳細,如果有看上的可以直接預約下次交易時間。”
張堂有些恍惚,他看着阿銘滑動清單的手勢,感覺他像在翻弄一家餐館的酒水菜單。
“你瞧。”阿銘手指一張照片,“這是你的林為零,石光奶茶店老闆,24歲……”
“別看我的。”張堂做了個手勢,示意阿銘趕緊翻頁。
阿銘回到目錄,又點開一張照片道:“看,這是我的面具信息。美院老師,身高189,這裏還有照片……”語氣像在炫耀自己曾經的玩具。
“兩位慢慢看,有需要可隨時叫我,也可按下pad上的客服按鈕……”剛才的服務人員說著就蹲下身子,從桌下拿出茶具,在張堂和阿銘面前擺上了兩杯清茶。
燈光很暗,她蹲下的時候,張堂只能看到她別在胸前的銘牌:【千秋】
而在她放完茶杯的時候,張堂看到了她的臉龐。
奶茶妹?!
*****
《張堂日記》
9月13日,碧空。
幸好我沒把“奶茶妹”叫出口。
不過就算被她知道我是林為零又怎樣?我都要把林為零換掉了。
這女孩在店門口那麼稚氣,抱着一個小熊水瓶怎麼看都像是學生,怎麼會跑到高端俱樂部做客服?是兼職嗎?
不過她把頭髮束到後面,穿着高跟鞋和旗袍的樣子真的成熟精幹了許多。
我,總覺得她真名不叫千秋,應該有着其他名字,或者……其他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