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紙上,秦顏如夢初醒般回過神,眼中泛起几絲悵然無奈。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本有千言萬語,到頭來卻是不知從何下筆。

若不道別,便無分離,該有多好,秦顏輕嘆一聲,斂目放筆時,指尖乍然有微風流過,飛快的將染了墨暈的紙塞入袖中,秦顏轉頭時恰見李績推門而入,便裝做隨意道:“要出發了么?”

“嗯。”李績掃了一眼桌上的筆墨道:“走吧。”

跟在李績身後下樓,秦顏心想這真的是最後一程了。

“聽說了沒有,那狗官昨夜畏罪自盡了!”

大清早的集市裡,百姓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瘸腳的青年正將擺攤用的桌椅搬出來,聽到大家他拉住臨鋪的攤主問:“大伙兒說的這消息是真還是假?怎會……如此突然?”

那攤主面上難掩喜色道:“官府都鳴鼓了還有假?聽說是因為欽差大人到了咱們定城視察,那傅奪自知罪責難逃,所以昨夜上吊自盡了,還有消息說,朝廷不久便會派新官來接任,咱們指不定就有好日子過了!”

“這可真是好。”那瘸腳的青年彷彿定下了心,不由自主的笑起來,他想起了昨天的那對男女,竟真是京城來的大官,若有緣還能再遇見他們,一定要向他們道謝才好。正想着,一陣熟悉的嬉笑聲隱約傳來,他抬眼看去,遠遠的看到自家妹妹正牽着小弟的手朝這邊過來,不禁盪起笑意朝他們大聲道:“環兒,小心身後的馬車。”

“知道了。”被稱做環兒的女子燦然一笑,低頭將手中的冰糖葫蘆送到弟弟面前,低笑着哄道:“快走吧,大哥還在等我們。”

馬車與女子擦身而過,秦顏放下車窗邊的布簾,回頭時,目中還殘留幾分欣羨與慰藉。

“怎麼了?”李績疑惑道。

“沒什麼。”秦顏微微笑道:“只是看到故人安好,有些開心。”

次日傍晚,兩人落腳鳳凰鎮,這鎮雖不大,卻是一派古意盎然,一條涇河貫穿小鎮,綿延約五里,水上三疊橋連接河岸兩端,沿岸的鳳凰花正開的如火如荼,金紅色澤,靜如朝霞絢爛,動若鳳尾流光,好似將所有的風華都融入了空氣中,流淌浮動,引人沉醉。

雙腳踏上青石的街道,秦顏仰目看着岸邊的鳳凰花樹,久久才收回視線,當看到路邊的攤販紛紛佔地擺攤時,她轉頭問李績:“今天是何日子,臨近日暮行人不減反增?”

鳳凰花雖美,卻是離別之花,李績心中隱隱有些煩悶躁動,聽秦顏這樣問,沉吟片刻才答道:“今日是七夕佳節。”

秦顏微怔,沉默的去看街邊攤販,果然見一些攤主取出各種造型奇巧的花燈懸挂在繩上。

李績久未聽見動靜,回頭時見秦顏看着攤上的花燈發獃,眸中神色掠過,低道:“不如我們四處走走吧。”

秦顏恍惚間回神,笑道:“正有此意。”

本是寧靜的小鎮,今日因為佳節來臨變得異常熱鬧,兩人並肩走着,沿途發現不少人往一處寺廟涌去,秦顏抬頭看了看匾額上的‘奉祠’二字,目光一轉生出幾分興味,於是對李績道:“香火如此鼎盛,我倒想知道這寺廟供的是何神仙,這般靈驗。”

李績自然由她,待兩人進了廟中,才發現裏面結伴而行的都是些年輕男女,臉上或萌動或羞澀,一看便知是有情人,而他們叩拜的對象正是內堂正桌上供奉的一尊女神像。

李績見秦顏一直盯着神像看,便笑道:“既然來了,不如也入鄉隨俗求支簽吧。”

秦顏轉頭正要說好,卻瞟見李績拿了香案上的簽筒,晃了兩下隨手抽出一根竹籤,她忍不住打斷道:“抽籤不是像你這樣。”

李績手中的動作一滯,不解道:“有何不同?”

秦顏一言不發的將他手上的簽筒拿過來,然後面對神像頷首一拜,直起身時不停的搖晃手中籤筒,不多時從筒中落出一根竹籤,秦顏拾起來看,李績走到她身側,輕輕念出上面的字:“百年星命半數中,夢方動,事成空,一盞濁酒,着意盡萬盅。夜闌獨倚憔悴意,嘆蒼穹,沐寒風,海誓依舊,相見難成功……”念到最後,李績眉頭不覺蹙起。

是下下籤,秦顏麻利的將竹籤丟回筒內,若無其事道:“求籤講究誠心,再來。”

就這樣,秦顏在繼下下籤,下籤,中籤后,終於搖到了一支上籤,心滿意足的看着手中的簽,秦顏在察覺有人拍她肩膀時回頭,發現李績用一副如芒在背的複雜表情側身對着自己小聲道:“我們去別處看看吧?”

秦顏深思了一下,心裏還想嘗試搖出上上籤,因此沒發現堂中的人都在偷眼看她。一直目睹情形的老廟祝見她遲疑,忍不住勸道:“莫怪老夫多言,姑娘既知道抽籤需要誠心,天意如此,又何必再三強求?”

秦顏失笑道:“先生說的不錯,可我確是十分誠心的想求一支上上籤,未如願,自不倦。”

一旁的李績別開視線,忍不住低頭失笑。

“這……”老廟祝一時無言,無奈道:“姑娘既是誠心,不如去後院祈福吧,有碧靈仙子福祉庇佑,定能得償所願。”

“恕我孤陋,敢問這碧靈仙子是何方神靈?”

老廟祝娓娓道:“這碧靈仙子原本是一株荷花精,生在荒廢老宅的水池中,池水將要乾涸時碰巧被一個過路的書生所救,這花精知恩圖報,化作人形與那書生共結連理,倒也過得幸福美滿,未想後來有奸人挑唆書生,說花精乃妖孽,食人精魄,書生起初不信,後來終於三人成虎信了奸人唆使將花精離棄,哪想書生命中尚有一死劫,花精卻不計前嫌捨身為他換命,那書生悔之晚矣,而花精身死後竟成就大道,升仙奉作碧靈仙子,被百姓供在這廟中,受百年香火,保佑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

故事聽完,秦顏與李績二人默然相看了一眼,秦顏方開口道:“多謝主持解疑。”

那主持慈藹一笑,轉身拿了兩塊系了紅色絲帶的木牌遞給秦顏道:“兩位不妨將心愿寫出掛於後院的樹上,也算是一個鑒證。”

秦顏正欲推辭,一旁的李績卻突然道:“盛情難卻,收下吧。”

秦顏有些意外的去看李績,見他已取了其中一塊開始伏案寫字,不禁默默捏緊了手中的簽牌,心道不論天意如何,她定要人定勝天。

兩人輾轉到了後院,果然見寬闊的院子中有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樹枝上密密麻麻掛滿了木牌。

秦顏抬頭看着大樹,突然感嘆道:“做神仙做成這樣方可成就大道,倒不如一刀砍死自己來得痛快。”說罷,轉過頭來,看着李績問:“為何我自小聽這些神仙鬼怪的故事,主角總是些書生精魅,郎情妾意,膩味的很。”

李績唇邊笑意轉深,良久才認真道:“因為寫書的都是些文人書生。”

秦顏恍然大悟般點點頭,舉起手中的木牌笑道:“世人寄希望於神明,我雖不信諸佛,卻明白心誠則靈的道理,所以我願意一試。”

李績一眼看清她的木牌上只有‘秦顏’二字,目中浮現幾分笑意,卻裝作無意道:“你這上面什麼願望都沒寫,又怎會實現。”

秦顏一邊在樹下找可以掛牌的地方,一邊答道:“心中清楚便可。”

眼看樹下都掛滿了,若不是顧忌着李績在身旁,秦顏早就攀着樹枝上去了,於是索性將木牌往樹上一拋,長長的絲帶在樹頂劃了道紅弧就擦着枝葉落了下來,秦顏本欲撿起來再丟,李績上前攔住她,有些無言道:“你力氣太大。”

秦顏反思:“這次我力氣用小些。”

“不用了。”李績將手中的木牌塞到秦顏手裏,指着上面的樹枝道:“我抱你上去。”

秦顏深深打量了李績一眼,目光閃爍,李績當她不好意思,卻聽秦顏遲疑道:“其實我比看起來要重的多。”

原來是怕他抱不動,李績暗中咬牙,面上含笑道:“試試就知道了。”說罷,直接上前將秦顏攔腰抱起。

身體瞬間騰空,秦顏微驚了一下,順手攀住伸向臉旁的枝葉,低頭吩咐:“再向上一點。”

還真是不輕,李績心中默默道,但還是按秦顏的話將她又舉高了些。

有了李績的幫忙,秦顏很快找到了合適的位置,先將自己的木牌系好,又從懷裏取來李績的木牌,這才發現李績也只是寫了個名字而已,想了想,秦顏將他的木牌掛在與自己相鄰的樹枝上,做好這一切后,她拍了拍李績的頭道:“好了。”

一次敢有人拍他的頭,李績忍住想要吐血的衝動,將秦顏放了下來,剛一落地,秦顏便興緻勃勃的看着樹上一覽眾生的兩塊木牌,眯眼笑道:“你我雖都不是信命之人,但這麼做倒有幾分意思。”

看秦顏一臉得色,李績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秦顏轉頭時正好看見,怔了怔,下一刻拍着李績的肩膀道:“走吧。”

兩人身後晚空高遠,被濃墨重彩的紅雲霞輝浸染,一陣輕風低低拂過,滿樹的紅絲繚繞飄揚,木牌交疊時啷噹作響,彷彿緊緊相依,風止時卻又靜靜分離。

出了奉祠,正是華燈初上時候,十里長街光影迷目,生生黯淡了柳梢新月的華輝,路上行人接踵摩肩,兩人拉緊的手幾次被人潮沖開,後來被擠上了三疊橋,秦顏這才有餘暇去看河面上的浮燈,此刻涇河的水面有如天上銀河,綴滿了星星點點的粉色漂燈,移動時雲動光搖,有如浮光掠影。

兩人靜靜立在橋頭,所有的喧囂浮華瞬間遠去,秦顏回頭去看身側的李績,花燈的昏黃與水面的波光襯得他的面容分外柔和,連目光在夜風中也變得幽靜而迷離。

“想放河燈么?”

“嗯?”秦顏微驚,隨即反應過來,點頭笑道:“想。”

“在岸邊等我,不要亂跑。”李績說完調頭就走,秦顏看他的背影迅速融入人流,這才忍不住笑出聲來,剛才她眼尖的發現李績在說要買花燈的瞬間臉色變得極不自然,實在有趣,李績其人,向來不擅於表露心跡,如此這般已是難得,思及此,原本凝在嘴角的笑意漸漸凝滯,秦顏彷彿想起了什麼,目光終至平靜。

蹲在河岸邊,秦顏看着水面上搖搖晃晃漂逐的浮燈,碰見泊岸的花燈便順水推開,好讓它漂得更遠。起身時鬆開袖擺,一道白影突然從袖中悠然飛出,秦顏慌忙傾身去搶,待那白影落水,才看清是一張染了墨暈的白紙,紙張遇水消融,隨之流遠,她莫名覺得失落,轉而又覺得好笑,不過是一張紙而已。正自出神時,秦顏隱約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回頭的剎那,煙花呼嘯着在夜空中綻放,仿若漫天火樹銀花紛紛化作螢星墮入人間,映得兩岸的鳳凰花熾烈如燒。

行人彷彿受了鼓動,三兩的孩子提着花燈穿梭在人潮間,李績避之不及,竟被撞開幾步,待站定后,他看着掉落在地上幾乎化成灰燼的花燈,眼中顯出幾分懊惱。

“李績!”

聽到秦顏的聲音,李績看向河岸,見秦顏遙遙向這邊招手,大聲道:“不要花燈了,替我摘支鳳凰花吧!”

聽到這微小的請求,李績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心理,似乎只要秦顏喜歡,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這念頭雖只是一瞬間,卻讓他想清楚了很多事。

因為擁有的太少,於是越發珍惜,只憑一份觸動便銘刻不忘,想將這一切都困在身邊,不管是人是物,曾經李績以為這就是情,可他忘了自己其實從未得到,所以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情,如今他才真正明白,已經太遲了,最終被困住的,不過是自己。

震驚於自己的心思,李績一時有些茫然,但仍不忘在岸邊替秦顏折了一枝鳳凰花。

見李績真的肯為自己折花,秦顏目光如螢,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這時煙花將要落幕,天空平靜許多,李績回來時,正看見秦顏臨河而笑,頰邊垂落的幾縷髮絲在夜風中繚繞,如靜水深流,他從未見她笑得如此滿足,安靜得只要看一眼就讓他的心隱隱抽痛。

未等李績走到面前,秦顏笑容漸淡,隔着人流對李績道:“我要走了。”

李績呼吸一窒,僵立在當場,心頭紛亂如麻,一時竟忘了該如何開口。

秦顏從未見過李績露出這般懵懂茫然的神情,心口霎時絞痛起來,面上仍是強笑道:“願你今後坐擁天下,高堂軟枕,再無後顧之憂。”語滯,秦顏微一頷首,目光灼灼道:“珍重。”

視線被川流不息的行人阻攔隔斷,眼見那白色的背影在人海中綽約走遠,李績猛然驚醒,慌忙撥開人群追上去,他從未做過這般失禮的舉動,卻再也無法顧及,他想起自己還有許多話未對秦顏說,可方才又不知該怎麼說,其實只要在一起,這些話都不必再說。

追出人流時已不見了那道身影,李績茫然四顧,一直跟隨在暗中保護的隱衛突然現身道:“陛下,發生了何事?”

良久,李績聲音暗啞:“改道,去燕回關。”

“陛下!”其中一人急道:“秦老將軍此刻正在燕回關全力殲殺獻王人馬,陛下此去恐有風險。”

李績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前方燈火闌珊,好一派人間繁華,這讓他想到方才那個臨水淺笑的女子,竟有一副橫衝直撞的剛烈性子,即便頭破血流也不會回頭,他要找到她,親自送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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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地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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