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們終將相遇
帘子悄無聲息地被誰人掀開,似乎來者是微不足道的一陣風兒。
身着黑甲的單飛一步步地踏進帳篷內,就好像突兀闖入白色世界的一頭黑狼。
帳篷內的氣氛霎時間變得有些詭異起來,一邊是手握長刀、望着阿草身旁死屍有些愕然的單飛,另一邊是手持簪子、看着單飛腰間人頭有些畏懼的阿草。兩人此時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和無動於衷,但這種沉默顯然脆弱得如同一張紙般,只要稍有變故便會被猛然捅破。
這是單飛和阿草的第一次相遇。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當他們兩人再度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會心一笑的同時得出了一個相同的結論——那的確是一次不怎麼好的相遇。
在進入一個陌生的環境后,第一時間觀察並解析周圍環境,是單飛多年養成的習慣,與在林中打獵時如出一轍。在進入帳篷后,最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渾身血污的阿草,而後他便強壓下心中震驚和錯愕,開始觀察着周圍環境起來。
不同於軍中糙漢子常見的粗獷、近乎沒有的裝飾,整間帳篷內的物品繁多卻整齊有致,雖然似乎經過二人打鬥后表面上看去十分凌亂,但那些大大小小、分門別類的箱子還是可以看出此前的乾淨整潔。這很明顯是給女人住的帳篷,除了飾物覆蓋著的暖色調外,最顯眼的原因便是打碎在地的那面鏡子,還有一些華美耀眼的金銀珠寶。
環顧四周過後自然要繞回阿草身上,畢竟她是此時帳篷除單飛外的唯一活人,單薄的衣服和腳上的鐐銬,很容易便讓單飛瞧出了阿草的身份——一個奴隸。一個奴隸自然不少見,但一個殺死貴族主人的奴隸……單飛此前從未見過,他相信也沒有多少人見過。
聯想到靠近帳篷時聽見的吵鬧聲,和此刻地上那具死狀凄慘的婦人屍體,以及阿草同樣不好受的滿身血污,一副畫面鮮活地出現在了單飛的腦海之中——一個飽受屈辱的奴隸奮起反抗,最終殺死了曾經奴役她的貴族婦人?應該是勒死的,或許還用上了刀……因為角度的原因,單飛並不能看清平措娜拉然脖子上的那道細小傷口,便只能將死屍身下的那灘鮮血歸結於阿草使用了刀。
單飛在觀察着阿草,阿草又何嘗不是在觀察着單飛。只是阿草習慣性地低着頭,那種怯生生的目光讓單飛瞧不真切,甚至忽視了阿草其實在審視自己的目光。然而在認清楚狀況之後阿草便顯得有些頹然,甚至產生了放棄抵抗的念頭。
因為她此前能夠殺死平措娜拉然,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偷襲,即便如此也弄得筋疲力盡,還甚至差點被人反殺,如今又怎麼可能有力氣和時機來偷襲單飛?況且單飛在阿草眼中雖然看起來矮小,但那種殺氣威勢毫不掩飾,腰間的一串頭顱更是讓人心驚。
在殺人一事上,阿草知道自己比不上單飛。
剛剛想到了阿草的手上可能有刀,單飛便開口說道,聲音顯不出任何感情:
“把刀拿出來。”這句話是用蠻族語說的,單飛覺得生活在蠻人部族中的奴隸,應該或多或少聽得懂蠻族語。
不知為何單飛並沒有第一時間殺掉阿草,而是坐在一個小箱子上,持刀鋤地說著這些話語,似乎對奴隸殺掉貴族一事很感興趣。
“什麼刀?”阿草同樣用蠻族語回答道,只是聲音比單飛的還要冰冷得多。
單飛聽着這句回答有些意外,不知是因為阿草不帶絲毫感情的語氣,還是因為這句話的話中意思。
而後單飛微微蹙起了眉頭,顯得有些煩躁和惱怒,但還是準備稍微詳細地再說一遍。
哪知阿草已經搶在他的前面說道:“沒有刀,她身上的血是我用簪子刺出來的。”
單飛聞言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掩飾自己的尷尬。
過一會兒后單飛抬起了頭,那邊的阿草卻似心有靈犀一般,靜靜張開了自己的緊握的手掌,露出了那支帶血的生鏽簪子。
鮮紅的血液沾上發黑的銅銹后,在暗黃的色澤上染出了妖異的暗紅,就如同深入骨髓的毒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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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單飛見之忍不住有些視線下移,因為他覺得那種毒似乎也攀上了自己的斷刀。
少年手中的刀同樣是生鏽的。
沉默片刻的單飛繼續抬頭。
他看見了她的眼睛。
——
單飛從來沒有見過書中所描繪的遼闊大海,一開始見到“海”字時是無限的疑惑和不敢置信,世界上真的有比殤州無盡草原還要浩瀚,甚至比數塊大陸加起來還要寬廣的大海嗎?那些深度比擬蒼穹的海淵中,真的居住着傳說中的鮫人嗎?震撼過後是無盡的遐想和瘋狂的迷戀,單飛開始渴望,渴望見到那樣蔚藍壯麗的大海,似乎只要見到了……就能獲得自己心心念念的自由。
然而就在今天,單飛或許真的見到了傳說的海。
因為她擁有着一雙藍寶石似的眼睛。
阿草臉上的血污沒有被她完全抹凈,原本白皙的肌膚也顯得不怎麼亮眼,但那一雙眼眸終究是遮不住的美麗。
湛藍的瞳孔中似乎倒映出一眼湖泊,眸間斜光照射出的白點成了湖岸邊的白雁,點點閃爍便是白雁紛飛,再給湖泊增添幾抹生氣。其實增添生氣是多餘的,因為這眼湖泊是人的眼睛,自然也就擁有着無限的青春活力。
單飛突然很不喜歡阿草習慣性低垂的眼帘,因為這樣遮掩住了她的美麗。
或許這話說出口便會成為世間難得的動人情話,但此刻的單飛並沒有對阿草產生那等想法,他只是由衷驚嘆她眼睛的美麗。
忽然阿草的眼帘再度低垂,似乎是感受到了單飛的灼熱目光,而後破天荒地有些害羞躲閃,這也讓單飛因錯過美景而感到可惜。
其實這時候的阿草有些臉紅,只是因為血污遮蔽而看不真切。但她同時手中也再度握緊了簪子,顯然若是單飛真的想對她做些什麼的話,她將會毫不猶豫地刺下去。
重新回過神的單飛也瞧見了阿草的這一舉措,但並沒有說些什麼,也不再要求阿草交出手中的武器,只是出聲問道:
“你的名字叫什麼?”
“圖蘭托爾。”(蠻族語,意思為無根之草)
“那就是阿草吧。”單飛稍稍思索後用人族語說道,而後又轉為了蠻族語,“我的名字是……”
“蒼延乎爾。”(蠻族語,意思為折翼之鷹)
阿草聞言嘴裏小聲琢磨着單飛的名字,表情卻有些奇怪,其實心裏是在說“我並沒有想要知道你的名字”,但同時心中更多的,是對單飛蠻族語如此之好的好奇,因為單飛很明顯是個人族。
“你看起來……”單飛接著說道,卻有些遲疑,但顯然在緩和自己的語氣,不想嚇到阿草,“似乎不是蠻族人……而且也不是人族?”
阿草繼續清理着臉上的血污,挽起長發時露出微尖的耳朵,聽到單飛這話便點了點頭,口中說道:
“蒼延斯特蘭。”(蠻族語,意思為長着翅膀的人)
單飛知道這個詞在人族中是羽族的意思,再深思后表情便有些震驚,望向阿草的目光中更多出了幾分好奇,羽族並不是如同大海般只能遐想的存在,土陽城中有不少人都親眼見過羽族人,而單飛雖然並未親眼見過,卻也知道羽族不是書中假想的奇異種族,而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的。
單飛終究只是個十二歲的少年,此時氣氛不再緊張后便流露出幾分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問道:“你會飛么?我聽說羽族人都是會飛的。”
少年說著這話時眼中帶着無比的真誠,而單飛也的確沒有裝作真誠來降低阿草的心防,因為飛行是人類最古老的夢想。不知有多少少年在做夢時,會夢想着自己可以變成自由翱翔的雄鷹,希望自己可以擁抱蔚藍的天空。
單飛也做過這樣的夢。
許是感受到了單飛的真心,阿草雖然有些厭煩卻還是認真地說道,畢竟這個問題她已經聽別人問過無數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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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王族才能生出羽翼,而我不是,我除了外貌和你們有些差別外,其餘地方和你們並沒有什麼兩樣。”
雖然阿草的話語中表達的是自己是個普通人,但單飛其實心裏有些想說,能這麼和人交談的奴隸其實很不普通,而單飛漸漸地也忘卻了阿草的奴隸身份。
接着還是幾句有些平淡的你問我答,或許是單飛正在用對話來消除兩人的隔閡,最後終於步入正題道:“具體說說你是怎麼殺掉她的。”
阿草聞言稍稍沉默,似乎是在斟酌話語,而後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其中着重提點了幾句平措娜拉然是怎樣的貴族,其目的自然不是顯現出自己的情有可原,而是在告訴單飛那女人是個貴族,而貴族比自己這個奴隸值很多錢。
單飛不知何時低下了頭,似乎在阿草的敘說中開始發獃,被斷刀上不斷爬起的螞蟻吸引了心神。
最終阿草結束了自己的敘述,片刻后單飛也似乎突然睡醒般,一揮手中的斷刀,在掀去刀背上螞蟻的同時也斬斷了幾株草根,最後抬起頭來直視着阿草的眼睛說道:
“你的話我都聽明白了,心中也信了幾分,但我不明白的是……你在說話的時候為什麼手指一直向背後拖動着什麼東西?”
“你究竟藏着些什麼?”
說完這話的單飛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向開始慌亂的阿草。
直到單飛愈發靠近自己時,阿草才發現原來在自己眼中矮小的少年是如何的高大,那種殺人如麻的冷峻眼神,是第一次殺人的自己無法比擬的,這種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自己沒有在任何一個蠻人將士身上看到過,這是看向牲畜或獵物的眼神。
阿草沒來由地感到恐懼和開始驚慌,而後覺得有些屈辱,因為她厭惡這種無力的感覺,而單飛的進一步的動作也驗證了這種無力。
“沒有什麼!”
“走開!”
“你不要碰我!”
單飛不顧阿草的大聲尖叫,只是沉靜有力地拉起了阿草的左手。阿草左肩膀上的傷口被撕裂生疼,卻仍是咬牙揮動着右手向單飛刺出簪子,然而單飛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右手扭轉刀柄在阿草手腕上狠狠一撞,便偏離了阿草的攻擊,在看到阿草不認命般繼續發起攻擊后,便顯得有些無奈地將刀柄砸在阿草的額頭上。
單飛自然是留有餘地的,不然他就會使用刀鋒而不是刀柄了。
阿草被砸得摔倒在地,緊緊抓着什麼的左手卻多出了一頁碎紙。
短暫的大腦眩暈后是有些歇斯底里的憤怒,尖叫起來的阿草爬起來高舉着簪子,狠狠往單飛的大腿上刺去。
“滋——”
這是一道很微小的聲音,然而血液卻無法制止地湧出。
阿草刺中了單飛。
此刻的阿草顯得有些疑惑,因為她深知自己此舉不過是怨恨的發泄罷了,根本不可能刺中武藝遠高於自己的單飛,然而她卻詭異地刺中了,就好像單飛是故意站着不動任由她刺那樣。
更詭異的她是抬頭望去時,單飛那猶如血液凝滯般的沉默,和眼中毫不掩飾的愕然。
詭異到讓她也不自覺停止了所有動作。
此時單飛靜靜地撫摸着那種熟悉的、原以為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質感,看着那半頁紙張上依舊是如黃昏般的暖洋洋。
那半頁紙張的最後一行如此寫道:
“被命運聯繫之人終能尋到彼此。”
“我們終將相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