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淺雪化盡書白骨

第二十五章 淺雪化盡書白骨

陰陽閣季嬋溪戰玄門蕭忘。

在大家看來,這是一對未來的道侶。郎才女貌,最是般配,所以這場比試大概也會像之前一般,無甚有趣,只不過是情侶之間的一次當眾示愛。本來對季昔年與蕭忘的對戰充滿期待的人更是極為埋怨這個黑裙少女,就因為她,試道大會便要錯過了很多精彩。

上台之前,依舊在生氣的季易天沒有和季嬋溪多說一句話,而季昔年走到她的身邊關切道:「那蕭忘傾慕於你,自然不會下重手,你也適合而止就好。蕭忘終究不是我,不會主動認輸的。」

季嬋溪微微笑了笑:「嗯。我知道哥哥的好。」

季昔年嘆了一口氣:「只是惹惱了父親,可能要生很久的氣了。」

季嬋溪忽然取出了一個用錦布仔細包好的東西遞給季昔年:「這個,送給你。」

季昔年接過那東西,很沉,有些壓手,他奇道:「這是什麽?」

季嬋溪神秘地眨了眨眼道:「等會你再打開看。」

季昔年怔了怔,但還是微笑着答應:「好。妹妹,小心便是,別傷了身子。」

季嬋溪便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之中朝着比武台走去,她走過人們眼前的時候,就像是一道無意而過的春風,和煦溫暖。和林玄言一樣,她也是一級一級走上去的,踏過一百八十級的登天長階。

季嬋溪走在台階上時,季昔年拆開了妹妹贈送的禮物,打開一看,他不由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八相鏡!

季昔年不由大驚。她這是做什麽?沒有八相鏡作為倚仗,季嬋溪連一息都很難撐過去啊!他下意識的想要叫停,又被父親制止。

早已在台上的蕭忘耐心地看着絕色少女一步步走來,也不覺得厭煩,只是覺得很是可愛。他肆意的審視季嬋溪的身體,筆直的腿纖細的腰,睫毛深長眼瞳明亮,他嘴角帶上了一絲笑意。這是他的未婚妻,是他要好好寵愛的人。

季嬋溪走到台上站定,望着那位將來的未婚夫,那位人間最天才的少年,神色認真。

蕭忘看着她認真的神色,不由開懷道:「小嬋溪,你不會想着憑藉八相鏡就能打敗我吧?八相鏡雖然是天材地寶之間的頂尖法器,但是以你的水準,終究遠遠不夠看。」

季嬋溪平靜道:「我沒有帶八相鏡。」

蕭忘微愣,旋即笑意更濃,他想季嬋溪真是越來越懂事了,不愧是他的寶貝妻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那位少女變了。他忽然回想起兩年前的初見,她坐在溪邊看蓮花,荷塘中的錦鯉便紛紛簇擁在她臨水自照的水面上打轉,那時春風吹過,起於微末,至於她煙水淼淼的煙波,她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煙波流轉間清純和嫵媚自生。她沖他淺淺的笑了下,滿塘荷花都被奪去了風華。

這笑容蕭忘記了很多年。

那時她膝蓋上放着一本畫滿鬼怪的誌異書籍,她閑來無事之時便喜歡看書。清冷平靜,倚着嫩綠的柳樹,陰影打在她明媚的臉上,更添一絲神秘。

那本鬼怪誌異蕭忘也曾看過,季昔年季易天都曾看過,但是他們都覺得那是一本很普通的書,只不過是作者為了好賣而瞎編的離奇故事,無甚新奇。他內心甚至給出解釋,或許他倆沒成婚,少女的心裏太過寂寞,所以需要一些誌異的溫養與慰藉。

季嬋溪不高不矮,恰到好處的嬌俏。她身子更是纖腫得得當,線條玲瓏清秀,一眼難忘。少女喜黑裙,襯的肌膚如玉,她容顏清冷,氣質更冷,像是冬日過去,春水上緩緩帶去的一片浮冰。

她站在場間,便是人間獨一的風景。溫婉間自帶料峭春寒。

只是忽然之間,場間起了一道風。那道風很是單薄很是蕭瑟很是冷淡,就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原上席捲過的一道秋風。初夏才至,為何有秋風乍起?

風吹動她裙裳的下擺,就像是焚灰峰前翻滾的黑色細浪。風吹過了場間的每一個角落,有的人打了個寒顫,更多人面色稍滯。

玉台之上眼高於頂的銀髮少女驀然微笑。覺得有點意思。

蕭忘忽然放聲大笑。

「嬋溪,自那年荷塘初見,我便知道你生而不凡,雖然你不能修行,也始終沒有展現過境界。但是有季昔年這樣的哥哥,又身為陰陽閣的大小姐,怎麽可能真的是一個只能靠門派遮風擋雨的病弱少女?我相信之前的八相鏡只是避人耳目的手段罷了。我蕭忘看上的女人,怎麽可能是一個廢物?希望季大小姐能給蕭某更多的驚喜。」

「我啊,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他舔了舔嘴唇。

那道起於微末的秋風最後散在蕭忘伸出一點的指間,他輕描淡寫的拂去,彷彿撣去衣衫上的一點灰塵。

季嬋溪始終沒有說話,蕭忘的聲音也忽然止住了。因為眾目睽睽之下,季嬋溪居然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她的衣襟里便是雪白得耀眼的乳肉,她微微解開衣襟,女兒家美好的肌膚露出,卻又被衣裳遮住。半含半露最是誘人。蕭忘這才看到,她的**之間似乎貼着什麽?

那是一張畫著東西的紙。

少女從胸口緩緩撕下那張紙,她沒在意春光乍泄,重新扣好衣襟,將那張紙握於掌心。

蕭忘震驚之後反而笑了起來:「嬋溪,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另有手段,不知道這又是什麽法寶?難道還能比得過八相鏡?還是這個東西能幫你提升境界?你居然藏在這種地方,看來確實至關重要。若是真是提升境界,能幫你提升到幾境?三境?四境?甚至五境麽。嬋溪啊,我對你真是越來越期待了呢。」

季嬋溪始終沒有說話,奇怪的是那張握在手中的紙竟然像雪一樣緩緩消融了,化作空中紛飛的灰燼。

那是那本志怪書的某一頁書頁,上面畫著張牙舞爪的妖怪——命奎。那本書平淡無奇,她卻一直隨身帶着。她喜歡看書,只喜歡看那一本書。她在春風裏看書,在山崖上看書,在陰陽閣看書,在青山間看書,明月螢火作照燈,清風共她翻書頁。醒來,夢裏,忙碌時,閑暇時,她都在看書。

那頁紙便被她夾在鬼怪誌異之中,掩人耳目。望上去只是很普通的一頁書頁,書頁上也於其他頁一樣,繪着妖魔鬼怪。但那是她修行的根本,是她很小時就視若生命的珍寶,她知道有一毀掉書頁,她就會把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打敗。

少女不是不能修行,而是把所有的修行都放在了紙上。所以她本身沒有絲毫的境界,而那書頁上寫滿了十幾年的修行之道。現在書頁化成紛飛的灰燼,其中所蘊含的修為自然而然的回到了她的身上。如蕭忘所說,她確實掩蓋了境界。

少女一言不發,忽然抬起腳向前走了一步。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出現在了季嬋溪的身上,她裙裳微擺,如春風拂動。

那一步,她跨過了修行的門檻,進入了一境,身上微光浮現,雖然微弱,卻是貨真價實的靈力。在場之人沒有低於一境的,可所有人臉色都變了,這一步看似簡單,卻已隔絕了天下九成的人。

一步入境。

她想起了那個雪花飄舞的傍晚,天地昏暗,娘親躺在病床上,低聲吩咐她出去買一卷窗花……她清秀的容顏上忽然滑落了兩行清淚。她從一境走來,朝着蕭忘緩緩走去。

她走得極慢極慢,每一步都像是經歷了千萬歲月,此刻那沉默寡言的少女彷彿一瞬之間長大,那雙漆黑的眸子裏儘是閱盡滄桑的時光。

可她仍然只是一個少女。

她在台間漫步,便有秋風生於足間。她的氣息隨着腳步不停地上升。

一境守拙境,兩境真元境,三境觀道境。三四境之間為游虛境,是很多修士眼中難以邁過的坎,這一境又隔絕了修行之路上九成的人。

在她眼中,輕似一片鴻羽,俯身可拈。她腳步不停,已然越過三境,身上靈力噴薄如泉涌,明滅可見。

五境觀止境,已可微引天象,行大造化,觀天地所止。但是少女依舊邁步,步履不停,過五境如閑談喝水。那上升的氣息毫無頹勢,隨着少女的漫步一點點拔高,升高,再高!!

少女停下了腳步。

她的發色極黑,衣裙極黑,眉目極黑,像是用最沉重最漆黑的墨細細繪成。而她面色極白,肌膚極白,黑與白倒映在一個人身上,相融和諧。所謂眉目如畫,便是如此。而此刻她長發間飛舞的墨色不是沉重,而是深邃。

那是最晦澀的穹頂之上無窮盡幽暗的夜空。而那曼舞的發縷之間,彷佛可以倒映出漫天星辰的光。

她從一境邁步,緩緩走來,她來到了六境巔峰!

場間的普通觀眾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以為季嬋溪在故弄玄虛,而蕭忘是礙於顏面不方便對未來的道侶動手,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走過漫長的修行之路。而那些修為高深的修者面色凝重得可怕。季易天和季昔年更是如此。他們瞳孔微縮,望向少女的目光變得尤為驚駭,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本來震驚無語的蕭忘在確認了季嬋溪身上的氣息之後,凝重的眉頭忽然一展。

季嬋溪帶來了太多太多的驚喜,六境巔峰何其了不起,加上她的美貌,才配得上他天才蕭忘。更何況她隱忍不發了這麽多年,足夠當得起任何讚美和敬意。

但是還是不夠。蕭忘冷笑。

因為六境七境之間的天地塹你季嬋溪依舊沒有邁過去,這一境才是真正的神仙境,越過這一境往後直到通聖都是坦途,成就取決於你感悟天地的才華。一線之隔便是人神之間。

位於人間之上那座高高在上的浮嶼,其間之人最低便是七境。因為那是一道衡量強大的標尺。進入七境並不算真正的強大,試道大會裏的年輕天才們以後都會紛紛跨過那道坎。但在這個年紀進入七境,便是僅有的天才。

所以他的聲音依舊自信。這種自信便緣於強大,不會因為一個不知何種緣故忽然拔高境界的小女孩就改變。

你們以為我蕭忘真的只是七境?你們不敢想只是你們缺乏想像,不代表我不能再更上一層樓。我蕭忘乃是真正的天才,和你們這些凡人不同!

「季大小姐,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很強。比任何人想的都要強。但是你依舊會輸,這不是你的錯。你遇到其餘二人都可得勝,奈何你遇到的是我。在我的境界面前,即使你那位哥哥真的如傳聞中進入了第七境,對上我也依舊毫無勝算。嬋溪,認輸吧。你已經足夠精彩了,我不想傷你。」

說著。蕭忘也向前邁了一步。

那一刻,他的氣息陡然拔高,一下子衝破了七境的瓶頸,來到了第八境!

氣象巍巍峨峨,如崇山峻壤驟然拔地起,而立於其上者俯瞰天下蒼生。

在場所有人都震驚高呼!他何時進入的八境?他早就進入了八境?這意味着在場無人是他對手!哪怕是六境巔峰的季嬋溪,估計也接不了他三招。

季嬋溪沒有說話,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時那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紋路。她放下了手,望向蕭忘的目光多了些情緒,那依舊清冷的神色里卻帶着些許憐憫。

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的聲音很是清很淺,如秋風拂紅葉,滄海照冰輪。又像是林外小溪里澹澹而過的水聲,如此清雅如此秀美如此凄清。

「我娘曾經對我說,男人都是又蠢又自信,道法低氣量小,趨炎附勢,敬畏強者,欺壓螻蟻。」

「我娘還說,他們都認為女子素來低賤,無慧根還好,若有慧根且不能修行,必然會被虜去做修行的鼎爐。我娘對我說,她生我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許多東西,醒來時枕盤有張紙,紙上畫著魔鬼,後來我知道它的名字叫命奎。她知道我生而不凡,但是明玉遭妒。她希望我能成為一個人間絕有的女子,不似春風轉瞬即逝,不似秋蟬落寞而鳴,也不要像她一樣只能委身於他人換取權利,最後只能等着年歲過去,香消扇墜。」

不知道為何,陰陽閣閣主季易天此刻宛如一根被劈焦的槁木,他年輕的容顏泛起了皺紋,他的鬢角有了霜痕。那一瞬間,他彷佛蒼老了幾十歲,易容不老之術無招自破。

他的手臂在袖子中不停顫抖。季嬋溪的母親,他曾經發瘋似愛的一個凡人女子,早已死在了那年霜雪大寒的冬天,他草草的掩埋了她的屍體,看着那一方矮矮的低墳,心中竟然沒有多少悲喜。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他以為對季嬋溪的百般呵護便能彌補自己心裏的愧疚。後來,他在和其他女子鼎爐雙修之時也再不會想起她,那張年輕時絕美卻被時間洗去一切風華的臉。他以為自己早已忘了,卻不知白骨說往事,人間情不滅!

他以為他這般作惡多端之人早已無資格遑論真情。但是這一刻他還是流下了眼淚。是我季易天愧對於你,是陰陽閣愧對於你。

季嬋溪閉上眼睛。時間彷佛回到了那一天。天上飄着細雪,並不大,卻帶着死亡般的嚴寒。那尚且美麗的女子握着嬌小少女的手,默默告誡她一些人生的道理。告訴她男人都是壞的,告訴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告訴她慧極必傷須要藏拙。她撫摸她如玉般的臉頰,看着一張如同自己重生般的臉,告訴她年輕不是力量,美貌不是力量,那些只能隨濁浪浮沉的,都不是力量!

最後,她讓季嬋溪去城外買些剪紙貼在窗上。那是窗花,歲寒大雪,貼窗花,這是她們家鄉的習俗。

季嬋溪走出了門,天上還飄着雪,街道清冷,腳印稀疏。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那一刻,曾經名動京城的花魁躺在床上,多病纏身,清瘦憔悴。她看着女兒遠去的身影,默默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落下。她再也沒有睜眼。等女兒回來的時候,那個她叫父親的男人站在屋子外邊,目光無喜無悲,彷彿剛剛死去的不是和他有過肌膚相親、為他誕下一個女兒的人。

季嬋溪跟着他走了,按他的吩咐長大,聽他的話,在任何人面前都扮演一個乖乖女,她知道季易天會把自己賣個好價,不然白瞎了這一身的好皮囊。他對於任何人都是如此無情,哪怕是自己的女兒。

往生如潮,淺拍重襲着她的思緒。這麼多年過去了……

娘親,你在天上看到了麽……女兒現在很強,真的很強很強……

你曾經希冀的事,我替你實現,你曾經厭惡的人,我替你殺死,你曾經求而不得的夢想,我幫你牢牢抓住。即使現在做這些,已經於事無補。

她再向前跨了一步,眼角的淚滴無風自動,向後飄落在她的身後,似是珍珠項鏈斷裂后紛飛,斑駁而美麗。

什麼生死橋,天地塹,萬里鴻溝。什麽非大毅力大天賦難以邁過,什麽四十歲七境便是天才,二十歲以下天下無雙。這些俗人眼中的評價在我季嬋溪眼裏不過是最簡單不過的淺淺一步。

六境巔峰再漲!季嬋溪一步入七境。圍繞她周身的光芒大漲,天地間像是亮起了一個太陽,如白霧般的靈力噴涌而出,雄渾的波動洋溢在整個場內。

蕭忘半張着嘴巴,震驚得無以復加。他那處變不驚的面具上第一次裂開縫隙,露出下面驚慌的小丑。

季嬋溪看着蕭忘,目光無比平靜。

「你若是七境,我便以六境敗你。你若是八境,我便以七境敗你。」

她像是在說一個最通俗易懂的事實,就像是在說太陽升起後會落下這種最天經地義的事情,言必行,行必果。

天地間的長風這一刻都從四面八方湧來,匯聚到她的身上,她雪白的肌膚泛着瑩瑩的光,似倒影月色。而她眉清目秀之間更是深邃,像是藏着千山萬水,她站在此處,便是淵渟岳峙!年紀輕輕便已然有如此宗師氣度。假以時日,她必然震驚整個大陸。

她抬起了手,平放至胸前,微微屈下。

她依舊清冷,只是不再是那個傻乎乎的不諳世事的女孩子了,她卸去了幼稚的偽裝包裹,露出下面的真實。

「天下天才太多太多,多如過江之鯽,恆河沙數,數不勝數。你蕭忘算是其中比較特殊耀眼的一個。但是在我面前,低眉順眼就好。」

人間生我季嬋溪,從此天才盡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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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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