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陸行記

第二十三章 大陸行記

酒館是很破的酒館,沒有名字。石頭壘成的外牆糊着黃泥,剝落的牆皮縫隙間生長着粗糙的青苔。牆被酒鬼們狂亂不羈、層層疊疊的字跡佔據,只能依稀辨認出幾個新鮮的髒話字眼。酒館四周的牆壁上常年存在着水漬——可能是痰,也可能是某些排泄物,甚至存在着某些褐色的陳舊血跡。酒館門口,低矮的屋檐下掛着一盞破舊昏暗的馬燈。門是破爛的木門,同樣遍佈斑駁不清的各類字句。昏暗的燈光、破舊的吧枱、髒兮兮的玻璃杯和狹小得甚至坐不下某些大臀酒鬼的桌椅,吟遊詩人的傳說、大笑着划著酒令喝酒的男人,還有粗糲而咸腥的海風。

這裏是斯圖爾克。三國交界的征戰之地,每一個窮凶極惡之徒的夢想聖地,也是西大陸最混亂的邊緣之角。傳說這裏有着通往東方大陸的航道——“當然了,那可是教會說的鬼話,誰他娘的誰信誰傻逼!”

酒館賣酒,也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卻從來見不到老闆。來往的酒鬼里總有很多個傳說,老闆在不同版本的傳說中常常作為某些妖魔鬼怪客串,時而化身身高十二米的獅身人頭怪物,時而變成午夜吸血的血族。但除了櫃枱上那隻貓之外,也沒人見過老闆究竟是人是鬼,只知道如果想喝酒,只要對着櫃枱上的貓大爺說一聲就可以。

貓是只黑貓,圓滾滾肥碩的身子永遠位於櫃枱的某一角。偶爾它會睜開碧綠的眼睛懶洋洋地瞟一眼喝酒的人們,但大多數時間裏它都像雕塑一樣在櫃枱上睡覺。也許不是睡覺——只要對着它說出要的酒水,按照髒兮兮的價目表遞上數目可觀的銅子兒,“一杯清冽的生命之泉就會由上神賜給你。”老科林打着酒嗝說。

老科林是個燧民,五短身材,有一個黑得紅潤的酒槽鼻和銅鈴樣的大眼。除了接點正常燧民會接的打造和修理工作,他也干點見不得人的買賣。傳說他曾經是終焉教會的苦修士,差一點就跟着教會的船去了苦寒之地傳教;只是當年帶隊的貴族看不起他是個燧民,就找了個理由把他逐出了教會。不過也沒人相信這一套——大家都是老酒鬼,都明白酒後吐出的除了今天的晚飯也就只能是吹牛——但是偶爾看見老科林喝得敞懷之後脖頸上掛着的十字架,也忍不住感嘆一番世事難料。

“你能指望一個燧民吐出什麼人話?”李維斯仰起頭悶掉一大口啤酒——他是在碼頭被僱主雇來的嚮導,“一個被派到北方群島傳教去的苦修士,連他媽的《十誡書》都背不全!”

他的僱主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僱主是個瘦削精壯的男子,髒亂的黑髮和一頂破舊的鴨舌帽像是被人隨意地打翻在他疲憊的面容上,看不出年齡的面孔里透露着一股漫不經心的冷漠。他黑色的眼睛始終沒有聚焦,一團黑霧似的徘徊在莫名的遠處。襯衣外的牛皮背帶,繩索般緊緊地縛在他胸前,一直延續到腋下背在身後。

李維斯自認為自己的嚮導水平不錯,也做過水手走南闖北過幾年,閱歷不說豐富,起碼沿岸大陸的貴族家徽他也認得明白。但這個男人衣領上燙金的古怪雲朵花紋,李維斯卻還是第一次見。

然而古怪的男人提出了更古怪的要求。

他要找巴蒂爾·科林。

科林()是個異族姓氏,即使在整個馬林斯也是個罕見的姓。整個港口小鎮裏,巴蒂爾·科林也只有那一個。回想起老科林那聽起來相當扯淡的傳奇人生,再看看男人說起這話時的表情——李維斯忍不住開始猜想老科林的下場。

男人聽了這話並沒什麼反應,只是淡定地點一點頭。李維斯偷覷着男人的臉色,試探着問:“您還需要我做些什麼?”

男人沉默片刻:“我認不出科林是哪位。”

李維斯一口啤酒嗆在喉嚨里,險些沒噴出來。好不容易吭吭地喘上了氣,他下意識地想調笑兩句,一抬眼就對上了男人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想到這個男人神秘的來歷,李維斯頓時酒也醒了一半:“老科林就是坐在中間,點了一打麥提斯的那個矮子。”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從風衣口袋裏拋出了一件東西。李維斯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然後吸了一口氣。

“馬斯塔爾山脈出產的賢者之石。”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錯,“雖然只有一小塊,純度也不太高——好好想想能做成什麼吧,也許能救你一命。”男人瀟洒地揮了揮手。

酒館裏一下安靜下來。劍拔弩張的氛圍從李維斯的桌子旁升起來,像是慢慢燃燒起來的爐火。

李維斯按捺住拆開手中牛皮紙包的激動心情,警惕地盯着身遭那些眼神透着貪婪的酒鬼。即使男人不說,他也心知肚明——恐怕這故意的透露和招搖的獎勵,也是對他剛剛不敬的小小懲罰。恐怕半天之內,這塊賢者之石的消息就會從酒館一直傳遍整個港口。而男人站在一旁並不說話,只是饒有興味地看着。

“李維斯,貪婪是原罪。”

一個坐在角落裏的男人緩緩地站起身。一個衣衫襤褸,長相平常得讓人無從記住的人——只是身材比常人稍矮。他頭上矇著黑色的汗巾,一雙冷漠的灰眼睛簡直像是能刺穿人的靈魂。

男人眯着眼打量着灰眼睛的大漢,慢慢收斂了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

李維斯緊緊地盯着那個角落裏站起來的男人,心有不甘地慢慢收緊了握住牛皮紙包的手:“港口什麼時候又變成了你巴羅的天下?就算給了你,你就那麼有自信活着走出這間酒吧?”

“我會給你算個好價錢——當然了,還可以幫你走出這裏。前提是,”灰眼睛的大漢露出一個殘忍的笑,“我會先要了你朋友的性命!”

話音剛落,一把血色的斧頭朝着看熱鬧的男人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李維斯下意識地朝旁邊一撲,只聽見一聲痛苦的的慘叫,忍不住悲哀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然而等他回過頭去,男人卻是毫髮無傷地站在那裏,漫不經心地看着巴羅捂着齊根斷去的手腕狂叫。看到李維斯的震驚神色,他卻無辜地攤了攤手:“不是我,是它。”

李維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見那隻在櫃枱上終日養神的貓叼着一隻斷腕蹲在酒桌上,嘴角一周還濕漉漉地滴着血。它那雙碧綠的瞳孔冷冷地掃視了一周或震驚或躍躍欲試的酒鬼,吐掉了嘴裏那隻血淋淋的手。

“巴蒂爾!”還在哀嚎的巴羅疼得滿臉都是眼淚,“他有賢者之石!那是祖先的財寶,怎麼能讓異族奪去!”他掙扎着大喊,“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難道你真的忘記了火的榮耀和力量……”

科林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悲哀眼神注視着他。在此刻,這個假神父真酒鬼的臉上卻真實地浮現出某種威嚴和沉重。他的聲音慢慢地弱了下去,然後看着科林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左手叩擊右胸,深深地行了一禮。

這是獨屬燧民的大禮。

男人臉上依舊帶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我找巴蒂爾·科林。”

“的確,”科林點了點頭,“我是科林·巴蒂爾。”

男人大笑:“是你們燧民都喜歡玩這種偷換概念的遊戲嗎?”

“並不。燧民的名字是姓在前,名在後,”科林淡淡地說,“馬林斯那幫只會打仗的蠢貨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這些,所以所有登記在冊的燧民的名字都是錯的。”

“我說的可不是這個。”男人斂了笑意,漫不經心地搖晃着酒杯里金黃的酒液,“我是說,你根本不是我要找的人。”

科林凝視着男人衣領上的暗金雲紋,看着那一層層的紋路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着明滅不定的光。他已經離開那個名字很久了,但他確信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去迎接它——

“塞德里斯·溫提爾,‘矮子’宰相家族的遠親,曾經的苦修士,是你吧?”男人喝了一口剛點的麥提斯,把酒杯舉起來對着燈光,像是試圖在層疊的污垢里認出原本印着的殘缺花紋,“巴蒂爾·科林是你的上司,也是你的同族兄弟。”

那場該死的戰爭其實只是一場謊言。新上任的教皇認為純凈的雪魔靈魂值得救贖,於是把燧民教士們統統徵召到前線,美名其曰向北方群島的異族們傳教。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去北方群島傳教約等於給雪魔增加過冬的食物儲備。

教皇和國王只是想要一個征戰的借口。於是異族教士慘遭獵殺,悲痛不已的人族大舉平等旗幟向更多的異族舉起屠刀——

塞德里斯·溫提爾默默地喝下一大口麥提斯。酒館已經恢復了原本的熱鬧,划酒令的繼續划酒令,聊女人的仍舊聊女人。巴羅包紮了之後已經離開,血漬已經和臟污的地板已經融為了一體。一個星期之後,沒有人會記得酒館裏今天發生了什麼;而關於灰眼睛巴羅的斷腕,又會多出許多亂七八糟的傳說。

就像這段即將淹沒在塵埃中的歷史。

“在上船的前一天夜裏,我和科林互換了衣服和身份證明。他告訴我他馬上會去下指令,讓我快逃,他隨後會跟上來,”溫提爾盯着杯子裏旋轉的酒液,“那時候我還是個年輕的苦修士,剛剛加入教會不久,到斯圖爾克的時候我甚至還沒學會背《十誡書》。”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當時我穿上袍子就迫不及待地跑了,甚至沒機會跟他說一聲再見。”

船被動了手腳。年輕的教皇根本沒打算讓這群燧族蠢貨,還有跟他政見不同的年輕貴族們活着回來——於是科林和準備普渡異族的仁慈貴族們,帶着高貴的信仰一起沉入了梅里克海峽。

“但你依然用了他的名字和身份。”男人聳了聳肩,“如果你真的心懷愧疚,在混亂的斯圖爾克,即便你用原名也無所謂吧?”

“不過是種紀念罷了。他是個高尚的人,我當然要帶着他的名字,帶着他多活一世。”

“多活一世?你是指帶着這高尚的名字販賣天海民奴隸,還是私底下賣摻了曼陀羅汁的酒水?”男人啼笑皆非,“不如說相較塞德里斯這種大名鼎鼎的姓氏,巴蒂爾·科林這個名字在逃亡的路上更有優勢。”

“科林同樣是個罕見的姓。”

“那也只是在馬林斯人的眼裏,”男人笑着嘆了口氣,“斯圖爾克是三國交界,你知道叫科林的曼薩克人有多少嗎?不要以為我不懂行,”男人搖了搖手指,“斯圖爾克港的人不會說這種兔死狐悲的蠢話,我也不愛聽這個。”

溫提爾沉默了片刻,抬手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麥提斯:“當時確實另有打算。”

換上長袍的溫提爾從出征的宴會上偷偷溜了出來,遵從科林的建議去了斯圖爾克的燧民工會。然而這個所謂的工會,不過是一個由小偷、騙子和黑市商人組成的零散組織——還有少數妄想復國的瘋子。

比如巴蒂爾。

“當時我身上帶着科林的火焰吊墜,”溫提爾淡淡地說,“理所當然地就被認為也是一個擁有偉大復國理想的傢伙。這時候如果用溫提爾這種大名鼎鼎的叛族姓氏,恐怕會惹人懷疑。你也是為了那個東西來的吧?”溫提爾冷笑,“那個東西早就被我賣掉了。這兩年裏,為了那個吊墜來找我的可不止你一個人。”

“並不,我對那個什麼吊墜可一點興趣也沒有。”男人聳了聳肩,“我只是聽說斯圖爾克有個叫科林的人,賣曼陀羅草汁。我也很喜歡聽別人講故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讓我把這個故事寫進我的書里?”

溫提爾看着男人的黑眼睛中突然閃亮起來的狂熱光芒困惑地撓了撓頭:“寫進書里……你是指那種類似於吟遊詩人的傳說嗎?”

“不,那跟吟遊詩人不一樣,”男人飛快地從大衣內口袋裏掏出一本破舊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開始迅速地在本子上記錄,“我的夢想是遊歷整個大陸,記錄每個國家和民族的風土人情,不是像吟遊詩人那樣誇張地描繪傳說……嗯,種族衝突和政治鬥爭,這必然會是一個很好的題材!”男人猛然抬起頭,狂熱的黑眼睛緊緊地盯着溫提爾,“你考慮得怎麼樣?我可以不寫你的名字和姓氏,只用假名掩蓋過去。”

溫提爾困惑地注視着這個男人。經驗讓他感覺到了可怕的不妙預感。

“這樣吧,”男人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再多給你一點篇幅……500字怎麼樣?逃亡的路上再多一點,燧民工會裏的衝突再多一點……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話主題就會變了。”男人露出一個相當心痛的表情,“雖然你的故事真的很精彩,但是這畢竟只是大陸的一小角。請你原諒,作為遊記,我必須讓它包含大陸的每一部分。”

“……我能得到什麼呢?”

“得到什麼?你居然還不滿足?”男人瞪大了雙眼,“能夠被人寫進輝煌歷史的機會!成為英雄流傳百世的機會!”男人一揮手,“書可不像吟遊詩人一樣只能在某一個角落傳唱,難道你不想擁有被全大陸品讀人生的機會嗎!到時候你的人生故事會被反覆咀嚼,經典的對白會被奉為圭臬,”男人激動地說,“更何況我還為你多加了五百字!”

“好吧,好吧,”溫提爾無奈地舉起手,“我能冒昧地問一句嗎,關於曼陀羅草汁液?”

“啊,那是給山民朋友們買的,”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你知道的,那個種族發病的時候總是離不開這個。”

溫提爾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木塞的小玻璃瓶,裏面裝着小半瓶黃金般粘稠的汁液。男人從大衣的內口袋裏掏出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絨布袋,遞給溫提爾,然後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個小玻璃瓶放進口袋。

看到溫提爾懷疑的眼神,男人笑了笑:“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裏面的的東西你絕對會非常滿意,”男人眨了眨眼,壓低了聲線,“是一件你非常需要的東西。”

“哦對了,忘了說,”男人站起身,一口喝掉了玻璃杯里的最後一口麥提斯,“我叫蘇致遠,是從東方漂泊來的探險家,”男人笑了笑,“跟你們燧民一樣,我們也是姓在前名在後的讀法。”男人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希望下次再見,能讓你看到一本署名為致遠·蘇的遊記。”

“蘇……致遠?”目送着這個古怪男人走出酒吧,溫提爾撓了撓頭。要說他是個東方人,那麼好像一切古怪都有了解釋。畢竟是從神秘的東方來的——那裏的人們,聽說從來不用刀叉吃飯,也不用椅子,甚至沒有葡萄釀成的酒。溫提爾無法想像,這樣野蠻的地方怎麼能夠生活?

掏出那個沉甸甸的絨布口袋,溫提爾忍不住有些好奇。於是他打開口袋——

一塊生鏽的塞德里斯家徽、半柄折斷的短劍,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鐵質的劍柄上沾着一點泥土,螺旋的花紋刻得歪歪扭扭,劍身從中間折斷的地方斷面處生了一層粗糙的鐵鏽。劍身斷口前的地方刻着一個小小的“s.w.”。

那是他打造出來的第一件作品。

溫提爾哆嗦湊近照片。那是一塊剛剛修建完成的墓地,至少墓地旁的草葉清理地相當徹底。墓碑旁放着幾束鮮花,貼着白條的墓碑隱約能認出上面標註着溫提爾的全名和死亡日期。溫提爾顫抖着翻過來,娟秀的黑色字跡有一點淡了,但仍然能辨認得出來:“1035年,親愛的小溫提爾,我們的戰爭英雄,永遠離我們而去了。”

幾滴眼淚落在照片上,模糊了黑色的娟秀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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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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