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懷千面 黑白難界 (二)
街上。
滿肚子牢騷話想說的中年人,幾乎是追着小男孩出來的,可剛走到門口便驚出了汗。他瞧着小男孩正蹲在那幾名兵丁身邊,在他們身上又摸又捏。心中高呼了聲“小祖宗”,壯着膽子湊了上去。他小聲而又焦急的喊道“你幹嘛呢!快給我回來!這不是要惹禍上身嗎!”
小男孩正凝神一寸一寸的摸索那些已經發涼的軀體,被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個激靈。回頭瞧了一眼叔叔,停滯的雙手又開始了動作,稀鬆平常的說道“我就是看看他們是怎麼死的。您不用擔心我,回去休息吧。”
中年人之前只是猜測這些人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未踏出家門,周遭也沒有血跡與明顯的傷痕,倒也不敢肯定。這會從小男孩口中得到證實,心中直呼倒霉“為何偏偏死在我家門口!”原本不安的心情變得越發的惶恐。這年頭冤死獄中的平頭百姓也不是一個兩個,如何摘乾淨自己,摘起來又要付出多少的代價,這些都是問題。他平時做點小買賣,無事都要被收這款交那稅的,更不要說……哎。他此刻多麼希望這是小屁孩在信口胡說,多麼希望這些人只是昏了過去。
中年人壓抑着嗓音嚷道“還看什麼看!天大的禍事我躲都躲不及,你還往上湊!快走!”說著話的時候,他的手半伸着,像是想去一把將小男孩揪回自己的身邊,而腳卻沒有動,彷彿再往前一步便是萬丈的深淵。
見小男孩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中年人真想撒手不管,但面對兄長留下的唯一骨血,他辦不到。咬了咬牙,猶猶豫豫抬起的右腳堅定的踏了下去,緊走兩步,彎腰握住小男孩的腕子將他拉了起來。
“叔……”小男孩剛喊了一聲,便被中年人照着肩膀錘了一下“找死呢!生怕別人聽不到嗎!”小男孩揉了揉肩,被拿住的腕子掙扎着,看着狠狠剜着自己的叔叔道“叔,你別鬧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等會還要請師父來指正呢!”他此時心裏也是叫苦連連,自己這還沒瞧出個所以,又被突然殺出的叔叔橫加阻攔。自從跟隨師父在外遊歷,瞧見死人那是稀鬆平常,但能讓他獨立上手檢查的機會卻可謂是鳳毛麟角。莫說那些路遇的枉死冤魂參考意義不大,即便是上門求醫當面落氣的苦命人,不僅師父已下過斷語,隨行之人更不會任由逝者被一個黃口小兒毛手毛腳的褻瀆。醫道非一般的學問,光有理論難以支撐,何況這種事也無法求助與旁人,總不能跟別人商量“勞駕,讓我捅你幾刀檢查檢查可好?”
中年人對老華已是腹謗多時,聽小男孩這麼一說當時就不幹了,閑置的手指着地上的屍體道“我鬧?”一開口只覺聲音起高了,咽了口氣,再次壓着嗓子“你知不知道,家裏那人和這事脫不了干係。這是要造反啊!你師傅還把人往家裏領,他想幹什麼!你說他想幹什麼!你說我鬧?究竟是誰鬧!你知不知道!這是要滅門……”一隻手指指點點,不時還戳小男孩一下,說到激動之處還拿握着的小男孩的手往自己身上拍。
小男孩雖然近年跟隨師父,一年難回家兩次,但對自己叔叔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性子還是知道的。當下也不想再與他多生口舌,被拿住的腕子左扭右扭了幾下,猛的一掙抽了出來。中年人話沒說完,便覺得手中一空,再瞧又往屍體而去的小男孩,頓時怒從胸起。他此時是在生小男孩的氣,但對老華更是生出了恨意,好好的一個孩子,瞧瞧給教成什麼樣子了!這麼下去可如何得了!他喝道“狗子!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馬上跟我回去!不然我再也不管你了,你也不用再叫我叔了!”雖說是喝,但聲量卻也僅僅比悄悄話大了一點點。
話音轉瞬就消散在了安靜的街巷裏,中年撓了撓突然有些發癢的鼻子,搔不走的尷尬。看來這臭小子有了師傅,叔叔的話確實是越來越不好使。但這也怪不得孩子,在他父親慘遭巨變撒手人寰的時候,自己這個叔叔束手無策。在他母親積思成疾日漸凋零的時候,自己這個叔叔無能為力。若不是碰巧遇見了他師傅,他母親怕是當時便熬不過去了。雖說不到半年終究是駕鶴西去,但也已非醫之罪矣。再到後來又遇他師傅,孩子拜師隨師而去,若非如此,這日子,自己這叔叔……中年這般想着,歉疚的神色隨即一厲,心道“本事再大,人都沒有了又有何用?他跟着這般的師傅,早晚得惹禍上身,到時候我鄭家豈不要絕後!不行!我這做叔叔決不能坐視不理。讓他跟着我總歸有口飯吃,在這世道之下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看樣子已經拿定了主意。
小男孩既然不拭茬,中年人板着叔叔的架子也是無趣,索性話鋒一轉,和煦喊道“狗子,狗子。”他此時只想勸小男孩離開他師傅,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都可以。小男孩“嗯”了一聲,手也沒閑着“叔,你說,我聽得到。”中年人畢竟是買賣人,每天迎來送往的,此時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哄個孩子而已,誰曾經還不是個寶寶呢,他清了清嗓道“狗子,你難得回來一趟,叔剛才不該和你着急。你別怪叔。”小男孩拉起一具屍體的胳膊測試着關節,又“嗯”了一聲。“那就好,那就好。”中年人笑了笑,轉而又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樣道“但我是真的着急啊。我知道,你想當個好大夫,這很好啊,不光我替你高興,我相信你爹娘泉下有知也會替你高興的。但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你犯下大錯呀。不然將來等我去見了他們,他們會怪我的呀。”
小男孩蹙了蹙眉,卻沒有說話,聽叔叔提及父母心中百轉千回,眼前浮現起那些一家人溫情的畫面,不禁有些鼻子發酸。中年人見此只道有戲,不禁也佩服自己切入點選的好,繼而又道“你師傅他。”他本想直接數落老華的不是,這些話打他們一進門就一直都堵在中年人的胸間,不吐不快,但轉念一想還是換了路數“他是個好人,但你跟着他,最終會害了你呀。你瞧瞧他帶回來的這都是什麼人……”
小男孩此時也顧不得再檢查什麼,本被他扶着坐起的屍體失去依靠又歪倒了下去,他站起身正對的中年人悍然道“不許說我師父!”之前方升對老華只是稍有質疑,小男孩便是不依,他雖年紀不大,卻也跟師父走南闖北見過了不少世面,知道叔叔之後定然沒有好話,又怎會任由叔叔說下去,這還是看在一家人的面子,否則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中年人也是一愣,自己還沒說什麼,怎麼就,他又喊了一聲“狗子”。
小男孩瞪着中年人道“叔!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狗子。師父賜我名吉。我叫鄭吉,鄭吉。你也可以和師父一樣叫我吉兒。還有千萬別說我師父的壞話。”中年人此時竟被鄭吉盯得有些不自在,一時羞憤難當“你這小兔崽子,你……”說著,他臉色漸漸發白,雙腿不禁打起顫來,目光所向是越過了鄭吉的頭頂,沖身後而去。六個人正朝他們奔來,領頭之人喊道“什麼人!不許動!”他們所着的服飾,與地上躺着的別無二致。
來的同樣是巡夜的兵卒。這幾位等了許久也不見換崗的弟兄來報道,便自己動了起來。雖說此次黃巾軍突然大兵壓境來者不善。但自古軍心和民心才是勝敗的根本。為了不搞得人心惶惶自亂陣腳,涿州城的防務佈置得外松內緊。不僅對百姓封鎖了消息,城內一切如常,連同軍內情報的擴散也控制在了將官之間。城門的早閉與排查,巡夜人數與班次的增加,或許能讓一些不知情的有心人有所警惕,可對大多數人而言,即將襲來的兵災仍是個機密,但這條偷奸耍滑的捷徑卻算不得什麼秘密。
老華領着方升剛走到大門邊,半敞着的門愣是被人多此一舉的一腳蹬開,門板撞到牆上又回彈了老遠,最後還是被那人用手撐到了一邊。只聽得有人抱怨了一句“你搞什麼啊。”隨後一抹刀尖先於來人闖了進來,正與老華和方升照面。按說有前車之鑒,兩名進屋打探的兵丁應當會小心翼翼,但從之前拿獲的那名漢子,哭天搶地求饒的模樣來看,應該確實是無辜,眼下又見屋裏只是手無寸鐵的老者與少年,心中更是大定,但這罪,總得有人來認吧。
老華率先開了口,依舊是那副和藹的笑模樣道“兩位軍爺,刀劍無眼,小老兒實在惶恐,莫不先還了鞘,咱們有話好好說。”哪知兩名兵丁誰都沒有搭理他,走在稍靠後的兵丁朝外喊道“隊長,兩個人。”“都帶回去。”他應了聲“是。”隨即拍了拍隨行兵丁的肩膀,沖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在說“你帶他們先過去,我進去看看有什麼值錢的玩意。”收到暗示的兵丁眨了眨眼,心領神會,一扭臉沖老華惡狠狠的道“老傢伙,你特么跟老子費什麼話!趕緊給老子出去!”又拿手一指方升“還有你,就說你呢!也給老子滾出去。喲嚯,還敢跟老子瞪眼!來來來,你再瞪一個試試!”他抬腿就準備去踹方升,他可壓根沒打算押着兩人出去,而是想讓老華和方升自己出去報到,他得盯着,免得搜刮到什麼好東西被獨自進去的自家“好兄弟”給眯了,這是規矩。可話又說回來,即便要眯,也得是兩個人一起眯才是。
方升連日裏受了不少這種人的鳥氣,拿着雞毛當令箭,有話從來都不會好好說,幸虧和張飛學了和這幫人打交道的精髓,正要去“敘敘交情”。老華橫手半抬虛攔了一下,上前一步只手摁在兵丁抬起的大腿之上,笑道“軍爺,不至於,聽小老兒一句勸,莫動氣,氣大了傷肝又傷身。”
兵丁見自己要動手竟然還有人敢阻攔,更是惱火,可瞧着老華那和煦的樣,抬起的腿終是放了下去,嘴裏卻不饒人“老子用你管,天生就是這幅暴脾氣。”此時另一名兵丁雙手往胸前一抱,不耐煩的道“能不能快點?真特良的磨嘰。”雖然他面朝著老華和方升,但之前的那名兵丁知道這是在催自己,隨即不善的瞥了同伴一眼。對老華道“老傢伙,少特么的廢話了,快滾吧!”方升一旁看得直撇嘴,心道“這華老頭什麼脾氣?也太好欺負了吧。攔我有什麼用?不行,要是他們動了手,怎麼著也不能讓他吃了這虧。”
見老華仍舊沒有動彈,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淺笑着,兵丁已經失去了耐心,正準備親自動手讓老華“滾”出去。一旁抱着雙手的兵丁鄙夷地看了同伴一眼,從旁將同伴一把推開“老東西,摔斷了骨頭你可別怨我!”說著一隻手朝老華抓來。
老華念叨着“傷肝傷身,傷肝傷身。”那兵丁仍是一意孤行。方升身形剛動,那兵丁便騰空而起。猝不及防被同伴推出個踉蹌的兵丁,正憋着氣要找推他的那貨“理論”,一回頭,只見同伴已經趴在了一米之外,他難以置信的瞧了瞧老華,又瞧了瞧同伴,只覺得有些慶幸,不禁心道“氣大了還真特么傷身啊。”
方升此時同樣看着老華,像看見個陌生人一樣,他也沒料到老華還有這麼一手。只聽的老華道“眾人遇我,眾人報之。國士遇我,國士報之。”他頓了頓又道“人啊,動氣是難免的。但氣則傷肝。傷肝又傷身啊!”說著偏頭看着方升問道“你懂嗎?”方升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又咂摸了一會其中的滋味,大概或許應該可能是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