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誰把誰拯救
被拖出縣衙大門時,胡九彰那一雙腿上的皮肉已經血肉模糊的與衣料凝到了一處,他的腿骨被完全碾碎,劇痛衝擊之下,就連他這個傷慣了的老兵,也痛得幾欲暈厥。但胡九彰偏生沒暈,他咬着牙強打精神,把牙齦都咬破了,才不知從哪兒擠出了力,用兩隻手撐着上身,抬起頭辨別方向。
胡九彰人被丟棄在縣衙後門的小街上,那條街狹窄,不過僅能容下二人並肩而行。且隨着身後縣衙的大門一關,這條街上便除了他,再無旁人了。胡九彰用雙臂支撐着上身,他還沒有回頭看過自己那兩條腿,但他知道,自己這下半輩子恐怕已經就此葬送了。他折了這一雙腿,再不可能回北庭打仗,而胡彥死了,胡彥死了……
胡九彰心中對這幾個字仍介懷異常。他怎麼也想像不到,胡彥慘死在長安的模樣。想不到,也不敢想,張泗說出那幾個字的時候,眼淚是下意識的從胡九彰的淚腺里湧出的,小彥死了……只這麼一想,胡九彰的喉嚨便哽咽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胡彥是他們家的指望,胡彥死了,胡家唯一剩下的這麼點希望也便絕了……
胡九彰攥緊了拳頭,他眼裏又滲出淚花,但那卻不是因為疼的。縱然街上沒人,但胡九彰仍不想把自己這一張涕淚縱橫的臉暴露給任何人看,他趴在地上把臉埋進雙臂,上身微微顫抖着,卻一聲不吭。
街上傳來腳步聲時,胡九彰甚至沒有抬頭去看,經過了縣衙這一次,他幾乎對這座曾經只存在於他幻想中的都城徹底心死。如此繁華昌盛的長安城,偏偏不是他這麼個曾經為大唐浴血拚殺了五年的人,能活得下去的地方——他敢說,這長安城的百姓,幾世不曾見過戰亂廝殺,他們活得安樂,太過安樂,那日子不是胡九彰這種人能過的,長安不是他的,他沒資格那樣安樂的活!
想到這兒,胡九彰心裏甚至生出了絲絲怒憤——長安何止欠他一個公道!長安欠他太多太多——
但胡九彰的悲憤卻被背上的一下輕撫打斷。被人輕輕拍在背上時,他愣了。是誰?誰會在這種地方在意他?啊……估計是嫌他個瘸子當了道,來趕人的吧?
胡九彰隨即強忍住眼淚,他愣是將這一張臉在自己衣袖上狠蹭了幾下,這才抬起頭。可胡九彰一抬頭,卻被眼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晃得一愣——
白慕雲。
胡九彰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在這兒見到白慕雲,而白慕雲身上還是那一身綢緞暗紋的白衣,那衣裳太好看,也太貴重了,可襯在他身上,卻仍覺不足。胡九彰如今匍匐在地自下而上的打量着白慕雲,他忽然覺得白慕雲那張精緻臉孔,竟仿若天人下界一般。他看呆了,甚至不及反應。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對白慕雲還能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他眼眶帶淚,眼睛紅腫,模樣難看極了。可面上的難堪,胡九彰已然掩飾不了,他只得將心中那萬千悲憤全都藏入心底,轉而擺出一副受了杖責后仍不屑於認錯的倔強模樣。
“……你來這兒做什麼?”
胡九彰的聲音沙啞着,腿傷和心中持續翻湧的情緒已然讓他發起高燒,但他本人卻絲毫未曾察覺到。腿上的劇痛把他全身的感官都麻痹了,他沒感覺到自己體溫升高,也沒在意全身上下因為高燒而接連引起的陣痛和惡寒。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至於為什麼不舒服,他已然懶得去想。
“你……”
白慕雲半跪在地上俯身瞧着他,聲音卻微微顫抖着。
“你腿……”
“被打了二十杖,還算是輕的……”
胡九彰輕嘖一聲,不肯在人面前表露出絲毫怯弱。但這才說了幾句話,他便虛弱得抬不起頭了,悲憤褪去,他就連意識也開始模糊。
“你來這兒做什麼……”
胡九彰還有好多話想問白慕雲。他想知道,一個富家公子哥兒,為何要在長安西市的旅店暫住,他更想知道白慕云為何會主動與他攀談,聽他講隴右的過往。那本不是什麼值得與人說道的往事——隴右,北庭,瀚海軍,說來可能威風,但隴右的日子其實很苦,胡九彰這五年就是這麼苦過來的,但凡有可能,他都不想這世上再有人要像他們這些戍邊將士一樣,苦得連一頓熱飯也吃不上,連一宿的安穩覺都睡不好。
但再多的,胡九彰說不出來了,他暈過去了,就趴在那兒直接暈在白慕雲面前,連自己到底是何時暈厥的,他都忘了。
這一覺,胡九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他那野火灼燒的恐怖深淵裏,他見到胡彥被人棄屍街頭,那是一個深夜,胡彥躺在地上,那臉色就像胡九彰見過的無數屍首一樣,慘白得可怕,甚至有些不似人形。胡九彰跪在弟弟的屍首前失聲痛哭,可他周身卻又無端燒起熊熊烈火,胡九彰就要被那火給吞了,火勢蔓延到他全身,特別是在他那一雙已經糜爛的雙腿上,熊熊燃燒。劇痛銘心刻骨,好像要把他兩條腿都燒沒了,可他眼見着自己雙腿在那烈焰中泯沒,火勢卻不曾削弱分毫——
劇痛中,胡九彰幾乎是嘶聲竭力的哭嚎,他再也不想掩飾什麼,他滿心的怨恨與不甘,都在這劇痛中得以釋放。他哭了,淚水從眼角滑落,滑過他燒得不見血色的憔悴面龐。但叫胡九彰感到困惑的,卻是迷濛中,在他臉上輕輕略過的一絲觸碰。
“誒……沒事了,你別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