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郎、五郎和六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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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西陲益州路,即使人們熟知的四川盆地。
玉帶般寬而長的岷江,縱貫川西平原南北。《山海經》上說:‘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從先秦直到本朝,人們都將它視作長江正源。因此岷江雖向南流,但仍被許多文人稱為——大江東去。
此時正值桃花汛期,江水從川甘交界的崇山峻岭中狂奔而下,似乎隨時有一瀉千里、奔涌八方的危險。然而有了都江堰,凶暴狂野的江水,神奇的化為汩汩清流,濡養着川中大地。從那時起,旱澇無常的巴蜀之地,變成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天府之國。
因此有人說,中國最可靠的工程,不是萬里長城,而是都江堰。在誕生一千年後,漢人已經失去了長城的庇護,川中百姓卻依然安享都江堰的庇護,有肥美沃野千里、有山林竹木萬頃、有蔬食瓜果之饒,有稻米魚蝦之美,處處皆有生民之樂,而無凶年憂,都出自它的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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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維三月,南去成都百八十里的青神縣城外層巒疊嶂。一山山、一嶺嶺,溝壑幽深,煙雲霏繞,儘是青竹遍佈,鋪碧疊翠。春風拂過,綠浪起伏,萬竹成濤,羅煙變幻,氣象萬千,令觀者寵辱皆忘、飄然欲仙。
遠近聞名的石灣村,便坐落在這漫山遍野的竹林之間,四周青山環抱,村東有一大湖,湖水常年清澈如鏡。
充足的竹木和水源,使石灣村具備了燒制竹炭的條件。大宋朝北方用石炭,也就是煤,南方多木炭,而蜀地則多用竹炭,用當地巨竹燒出來的炭,易燃無煙耐久,深受城市居民的歡迎。
湖邊散落的一個個丈許高的炭窯,說明這裏的人們,沒有辜負自然的厚賜。事實上,這個村子燒制的竹炭,在整個竹海都是頂級,不僅在縣城、在眉州城有銷路,甚至還有成都的商人來採購,自然富足。
在這樣一個似乎與愁苦無緣的樂土中,卻也隱隱有低低的哭啼聲傳來……
仔細尋覓,這聲音乃從湖東邊最大窯場中發出。正值午休時間,窯場中靜悄悄的,才能聽到這聲音,出自西北角落的一間窩棚里。
這間拱形的小小窩棚,以竹排圍牆,草席為頂,且破敗失修,僅能容身,不遮風雨,與村裡粉牆黛瓦的建築,形成鮮明的對比。
透過虛掩的房門,可以看到裏面除了一張充作卧床的竹板,沒有其它任何擺設,當然也擺不開什麼家什。一個瘦小的男孩躺在竹板上,身上蓋着薄薄的被單,雙眼緊閉,面色慘白。
另有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趴跪在榻邊。大的看起來與躺着的差不多,緊緊抓着他的手。小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只知道趴在那裏哭,一邊啼哭還一邊用帶着蜀音的官話反覆道:“三哥哥醒醒,小六不吃炊餅了……”
他啼哭不住,聽得另一個男孩心如刀割,淚珠子在眼眶眶里打轉,使出吃奶的力氣攥住那隻手,生怕躺着的人消失一樣。
這一攥不要緊,便聽到微弱的一聲呼痛,兩個孩子一下瞪大了眼睛。
候了頃刻,床上的那位終於緩緩睜開眼,瞳仁慢慢聚焦之後,看了看兩個孩子,竟忍不住笑了。雖然虛弱無力,他還是樂不可支道:“誰家大人這麼不着調,以為自己的是牛魔王,把孩子整成,咳咳,紅孩兒?”
他的口音怪怪的,說得又含糊,兩個孩子沒聽懂,卻渾不在意,小的那個一下就撲上去,抱着他的脖子蹭啊蹭道:“三哥哥,你醒了……”大的那個也不再一臉苦大仇深,一邊抹淚一邊笑,瓮聲瓮氣道:“三哥,你可嚇死我們了。”
躺着的那位,雖然也聽着費勁,但句子簡單,還能明白,他瞪大眼道:“你……你們,叫我啥?”說著慢慢抬起手,把那個在自己腮上蹭啊蹭的小孩隔開道:“小朋友,擦鼻涕應該用手帕,而不是叔叔的臉……”
話沒說完,他一下子愣住了,因為這一舉手,他看到了一隻蘆柴棍似的手腕子。驚悚的順着手腕子往下看,手腕連小臂,小臂連大臂,然後連着自己的身體……
見鬼了,這哪是個成年人該有的手臂,莫非落水后被水鬼吃成骨架了?驚悚的感覺滿眼全身,他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光滑如雞蛋,再往下,沒有喉結,再往下,小鳥無毛……這下整個人徹底呆住了。
兩個孩子也傻了,看着他躺在那裏鬼附身似的自摸,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接着見他掙扎着要起來,大孩子趕緊過去扶他。終歸年紀小,也不知該說啥,就那麼愣愣的看着他。
“別光顧自己看,哪有鏡子,我也看看。”他看看這個頭頂光光,腦袋兩側卻各扎一短短小辮的憨厚孩子,倒是感覺蠻親切的。
“三哥莫非要銅鏡?”那孩子連蒙帶猜,見他點頭,才黯然道:“大娘娘定是不給的……”
“好好……”他不再跟小屁孩費口舌,緩緩躺回去道:“把你家大人找來,就是那個大娘娘……”
“定要如此?”那孩子躑躅道,顯然對那個大娘娘有些發怵。
他現在也不要求,這孩子好好說話了,似乎人家本就是這麼個口音。於是很快冷靜下來……實在太詭異了,在搞清楚狀況之前,還是先不要聲張的好:“算了,先讓我靜一會兒。”
兩個孩子便乖乖的閉上嘴,老實蹲在榻邊,給他需要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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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下來,他開始梳理思路……自己本來在江邊晨練,誰知遇到一兩麵包車失控落水,當時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也忘記救了幾個人,反正最後力竭,嗆水、下沉、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怎麼一醒過來,就從‘三張’退回青春期前的毛孩子了?這是怎麼回事兒?完全沒道理啊!他越想越頭痛,疼得愈發厲害,頭痛欲裂!痛到極點時,轟得一聲,腦殼似乎真的裂開了,一些明顯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眼前一黑,又昏厥過去。
等他再轉醒時,天已經暗了,窩棚里更是黑咕隆咚,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黑暗正好可以掩蓋他那一臉的驚恐莫定……他的腦海中,多了一份古代十歲孩子的記憶。
記憶中,這孩子姓陳,有父無母,兄弟四人……眼前的兩個,是他的兩個弟弟,大的叫五郎,小的叫六郎。之所以聽起來有些亂,是因為這個年代,叔伯兄弟是一起排行的。這孩子父親還有個哥哥,也就是他的大伯,有兩個兒子,大郎和四郎。
顯然,這孩子就是那個三郎,還有個大哥陳二郎,去年開始在縣城裏讀書。至於這孩子的爹,陳家老二,是個書生,適逢大比之年,故而與同年四處遊學,將這孩子和他兩個弟弟留在家裏……
很明顯,這窩棚並不是陳老二的家,陳老二家在村子裏,是有很寬敞宅院的。準確的說,那是陳老大和陳老二共同的家,兄弟倆雖然都成家生子,這些年又先後喪了考妣,但一直沒有分家。
陳家以燒竹炭發家,擁有石灣村最大的燒炭場,雖然稱不上大富,但家裏有一雙粗使丫鬟,廠里有十幾名僱工,已經是石灣村的頭一份了。
但是陳老二的三個孩子,如何會蝸居在燒炭場的窩棚里呢?
十歲的孩子頭腦簡單,只知道自己父親一走,他們哥仨就被大娘攆到這裏。年紀大的三郎和五郎,每天還得幹活……燒炭需要大量的水,場裏原本有具水車,但春里壞了,大娘也不找人修,就讓他兄弟倆一起汲水,每天必須運夠足量的水,才給他們仨晚飯吃。
十歲的孩子,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供不上用水,好在僱工們看着兄弟倆頂可憐的,便抽空搭把手,兄弟三個才能有飯吃。
就算有人幫忙,就算每一車水都只裝三分之一,對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來說,還是超負荷超時間的勞動。從水車壞了到現在一個多月,兄弟倆一直是這樣過來的,怪不得陳五郎一臉的苦大仇深……
但是今日,大娘一反常態,到了場裏沒有看看就回,而是整上午都在監工。這下可苦了兄弟倆,從早晨開始汲水運水,一直幹了將近兩個時辰,全都頭暈眼花,手腳發軟。結果最後一次汲水時,體質比弟弟要弱的三郎,腳下一軟,便落了水……這就是那孩子最後的記憶。
為什麼大家都是落水,結果卻大變活人?到底現在我是他,還是他是我,還是他中有我,我中有他?這讓他搞不清,而且估計想一百年也想不清。
他終究是個樂觀的人,決定在找不到辦法之前,暫且先假扮這孩子,以免被人當成妖怪咔嚓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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