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一十六 2階堂大介(一)
那個時候我對死亡的認識還很模糊。
那一年,我好像還沒有上學,原本身體健康的爺爺因為車禍去世了,一直卧病在床的奶奶之後沒多久也去世了。
我記得奶奶被火化的那天,父親一直呆若木雞,面無表情,直到我向他問了那個問題:
“爸爸,奶奶她去哪了?是去另一個世界找我爺爺去了嗎?”
“是啊,大介,”在父親開口前,母親蹲下身子,撫着我的頭頂說道,“他們去了天國繼續生活了……”
“不對……”這時父親突然打斷道,“你的奶奶已經死了,和你的爺爺一樣,都已經化為灰燼了,我們已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天國,那些都是騙人的!”
“老公,你怎麼能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東西!”母親大聲叫道。
然後,父親哭了。看到這樣的父親后,哥哥和我也哭了。我恍然意識到,父親也是一個孩子,而他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人早晚都會死,我有一天也會像這樣失去自己的父母嗎?光是這樣想着,我的內心就會陷入一種恐慌。
那天之後,父親就把心思一心撲在工作上了。他是想通過高強度的工作來忘記爺爺奶奶的離世給他帶來的痛苦。
在別人眼裏,父親也許是一個連家都不顧的工作狂。不過在我看來,他只是無比珍惜和自己的原生家庭的羈絆罷了,或許那份羈絆比現在這個家庭的羈絆還要深……
***
決心以職棒為目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那一天?那一刻?還是那一瞬間?每當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
聽母親說,父親上學的時候也很喜歡棒球,但他很快認識到自己沒這份才能,就果斷放棄了打球的念頭,一心思撲在學習上,就這樣他成為了一名檢察官。
母親在入管部門工作,也就是說和父親一樣都是公務員。因此母親也希望我以後成為公務員。不過我能感覺到,父親一直在想像,如果自己當初打了棒球,現在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於是我在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報名參加了附近的一家少棒隊。小學的時候打棒球還不怎麼牽扯經歷,所以那個時候母親也沒怎麼反對。
一年過後,我發現基礎的動作要領其實也不是很難,但自己卻仍然無法成為隊伍主力上場比賽。六年級的時候,我也只是成為了邊緣主力,最後也就是替補打了兩場比賽。
那些天才可真是好啊,學什麼都學得比我快,比我先成為主力也是理所應當的。
“大介,你喜歡棒球嗎?”一次,父親問我道。
“喜歡……”
“那就上中學後繼續打棒球吧。”
“可是……可是我根本沒那個天賦,學什麼都慢……”
“大介啊,這世上天才是很少的,他們確實能輕而易舉地做到很多我們拼盡全力也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我們這些凡才就只能集中精力,努力把一件事情做好。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不輸給他們的存在。”
父親的這番話,我直到現在還記得,不過那時的我還有別的介意的事情。
“老公,你讓大介打棒球,他以後學習怎麼辦啊?”母親質問父親道。
“孩子大了,他有權利走自己的路。”父親道。
“可萬一他要是像大地那樣受傷了怎麼辦?”
是的,母親並不那麼喜歡棒球。我有一個比我年長十歲的哥哥,
名叫大地。上高中前,他從來沒有打過棒球,好像也沒參加過別的體育類社團,上高中后卻突然提出想加入棒球部打棒球,父母本來也只是讓他以鍛煉身體的名義去從事體育活動,結果在一次訓練中因為滑壘動作不規範,導致右小腿骨折,後來在治療時更是遭遇醫療事故,落下了殘疾,現在只能坐輪椅了。
不過大地哥哥對這件事情倒是並不在意。
“大介,如果你真的喜歡棒球的話就去吧,不要太在意我。我這傷只怪我自己學藝不精就想耍帥,你只要保護好自己,別太勉強,媽媽就不會說什麼了。”
儘管如此,那個時候的我恐怕也只是想打棒球而已,至於打到什麼時候,是否想走職棒道路,好像完全沒有想過。
***
我升入了濱木舟中學,雖說上初中后就可以找家青少棒打硬球了,不過對於已經習慣打軟球的我,還是決定加入學校的棒球部了。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因為一個人,我只在這個棒球部待了兩個星期就退出了。
這個人就是李原閻超,比我大一個年級。因為這個姓實在是罕見,而且在哪挺過這個姓,所以很快便引起了我的警覺。
“大介,你聽說過李原這個姓嗎?”我回想起父親之前好像提到過的。
“李原?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李原倫二,現在是議會議員,”父親說道,“據說這個人人品很是糟糕,而且和白道黑道上的人都有來往,野心倒是不小,聽說好像還有競選首相的打算,所以我現在正在調查這個人的經濟來源是否乾淨……”
“這樣啊,不過你怎麼突然提到這個人了?”
“實際上,我這邊調查的時候發現,這位李原議員有個兒子也在讀濱木舟中學。如果你在學校碰到這個人的話,盡量避免和他接觸,萬一調查沒有進展,反倒被那個老狐狸抓到把柄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我會注意他的。”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李原學長不僅和我一個學校,現在還都在棒球部了。父親似乎完全是把我當成他的負擔了,但我反倒想一探究竟了。結果我與他的第一次接觸就糟糕透頂。
“一年級的新隊員這下全到齊了嗎?”
在入部快兩周的時候,李原突然把我們一年級的召集起來。此時的他並不是三年級的,連副隊長都不是,所以我們很詫異。
“學長,南同學還沒來……”南與我同班,所以我特意提示道。
“南式一同學嗎?不用管那個半シナ,我可從來沒把他當成部員……”
這話一出我就震驚了,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我知道南同學是中日混血,但這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稱呼自己的學弟?還有,什麼叫“從來沒把他當成部員”?
“我想有一句話應該給你們說一下,今年夏天過後,棒球部的隊長就是我了,這是教練和前川隊長早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我知道,你們都想要上場比賽,你們也不用把上場比賽當成一件很難的事情,只要按照我指定的方針去做就行了……”
“學長,我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我強忍着怒氣說道。
“你想說什麼?”
“你他媽算老幾啊!有個議員老爹就這麼作威作福了?棒球部交給你這貨還不如廢部了!誰稀罕代表這個破隊參加比賽!”
那天,我當面懟了李原,所有人都震驚了。很快,我毅然決然地交了退部申請。
“二階堂君,你真的要退出嗎?不再慎重考慮一下嗎?”隊長前川勸道。
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不得不說,前川學長是個好人,但也正因為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其實並不適合當這個隊長的。
“我心意已決,初中就在附近的青少棒打球了,”我說道,“把棒球部交給那種人,那這個隊毫無前途!”
“你是說李原嗎?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前川學長低聲道。
“你現在還是球隊的隊長,你就不能有所作為嗎?”我質問道。
“對不起……我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隊長而已……”前川學長道,“你知道嗎?今年夏季賽過後,我們的教練就要辭職了,就因為他反對讓李原接任隊長,可就算這樣,也沒能改變什麼……你其實也知道的吧,李原的父親是個很可怕的人,有傳言說他控制了整個兵庫縣的經濟命脈……所以,我們一丁點都不敢惹到他們一家……”
不行了,沒救了……為什麼這世上還會存在這樣的人……
“二階堂君,聽說你的父親是個檢察官,伸張正義的事情就交給你父親和他的同事吧……”學長說道,“你既然已經退出棒球部,就不要管這麼多了,在青少棒也要繼續加油啊……”
學長說的沒錯,我已經不是這個棒球部的人了,那就和李原也沒什麼干係了,可是我心中還是放不下這件事。那個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那個政客老爹確實交給父親就好了,只是李原閻超這個人,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
“大介,聽說你退出學校的棒球部了?”
聽說我退部了,父親當天晚上就來向我詢問緣由。
“是啊,你說的那隻老狐狸,他的兒子剛好就在棒球部里,聽說馬上就要繼任隊長了,爸爸你既然讓我避免和他接觸,那我只能這樣了。”我帶着憤懣的語氣說道。
“竟然這麼巧?那你們之間有發生什麼嗎?”父親又問道。
“沒發生什麼,我只是在退部前懟了他一句‘你他媽算老幾啊!’”
父親現實一愣,然後忍俊不禁地說道:“不愧是我的兒子,性子真是直!不過這麼一來你就打不了棒球了,你就這麼放棄打棒球了?”
“我不會,我接下來找個青少棒繼續打球就好了……”我說道,“至於學校這邊,我打算進學生會。那個叫李原的人,我並不打算放過他,我一定要他好看!”
“果然你是不肯罷手的……”父親嘆道,“你的想法我不反對,只是你一定要學會量力而行。”
被父親這麼一說,我心裏有一絲高興。曾經覺得,父親與這個家庭的羈絆有些薄弱,但至少現在我感覺到了我與他之間的羈絆。如果能和他進一步加深這份羈絆的話,也許……
***
退出棒球部后不久,我報名加入了西宮青少棒,那裏也算是在西宮市小有名氣的青少年棒球俱樂部了。
那天是我第一天來青少棒報到的日子,路上我被一個人叫住了。
“二階堂君?我記得你好像是二階堂君吧?”
那個人和我年紀相仿,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他說的是關西腔,雖然有在努力模仿,但還是聽出有些不自然,應該不是關西人。
“請問你是……”
“初次見面,我叫東郭器,你覺得名字奇怪,是因為我是個中國人。”他笑道。
好傢夥,不僅不是本地人,甚至連日本人都不是。
“那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禁問道。
“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現在都在濱木舟中上學,-雖說老早就決定到青少棒打硬球了,可是我也很好奇學校的棒球部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也觀察了很久。‘你他媽算老幾啊!’你那天的發言實在是太帥了,以至於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你!”
他的關西腔說得很蹩腳,可是我那天說的話卻模仿得惟妙惟肖。我的臉瞬間通紅起來:難道現在全校都知道我說過那番話了嗎?
“我……我有說過那麼不文明的話嗎?”我連忙轉移話題道,“對了,聽你這麼說,你也是來青少棒打球的?”
“是啊,和你一樣也是正要去西宮青少棒報到的,以後我們就是隊友了,請多關照!”他笑道,“對了,你是打什麼位置的?”
“我……我就只打過外野,還是替補上的……”
“是么,要這樣的話確實會有些無聊……”他思索了片刻后又道,“要不,你試着做捕手吧?這樣我的球就有人接了!”
這個人是投手?不,這不是重點……
“不行不行不行!捕手感覺好難的樣子,被球砸一下很疼的!我這種沒天賦的人絕對沒戲!”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他繼續笑道,“我說,一會兒教練問你想打什麼位置的時候,你就說捕手吧!”
當時的我依然很不情願。大地哥哥當年覺得外野手最安全,就做了外野手,結果到頭來變成了那副樣子,而我卻偏偏要去嘗試棒球場上最危險的位置……這樣的話,母親肯定會擔心我的。
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相遇。那一天,我的人生發生了徹底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