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名字
《東方紅》是我爸常唱的一首歌,半瓶老白乾下了肚,坐在炕上紅着臉,用筷子敲着碗,自顧自的唱起來,“東方紅,太陽升……”,有時他還能把自己唱哭,我媽也拿他沒辦法。
我媽生我之後問我爸,給這個七斤二兩的胖小子起什麼名,我爸說就叫“東”,按照輩份,我名字中間有個字是固定傳下來,「維新明允」我該是“明”字輩,日出東方光明萬丈,於是我就有了名字。
去上戶口時人家問叫什麼,我爸說了名字,結果鋼筆沒了墨水,三個字勉強寫了個「周明」兩字,無論怎麼對着筆尖哈氣,就再也寫不出來了。
到了上學的時候,我勉強會寫了名字,新書發下來,我就寫了名字,寫着寫着就聽見窗外有喜鵲的聲音,興沖沖地跑出去看。
等回來的時候,頭髮斑白的男老師讓大家做自我介紹,就剩我最後一個,我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小時候我幾乎不說話,沒人問我就一直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人問我也不愛答,除非我媽問我,我才說。
班上有個鄰村調皮的男生小胖墩兒,翻開我的書看了名字,大聲說:“老師,他叫周日!”
全班哈哈大笑,原來我還沒寫完名字,就跑出去追鳥了,從此我就多了許多外號,比如“禮拜天”、“星期天”、“不上學”。
說到不上學,因為他們都那麼叫我,我便真的不去上學了。
老師為此狠狠地打過我幾次,惡狠狠地說了句:“孺子不可教也!”
我捂着紅腫的臉往家跑,一邊跑一邊想,為什麼“褥子不可澆呀?”澆褥子是……難道老師也會尿炕嗎?
跑了十幾里山路回家,還捉了2隻紅蜻蜓一隻綠色的油螞蚱,告訴我媽老師打我,他讓你去學校。
快中午了,我媽給我打了兩個生雞蛋,用開水沖了一大碗,家裏沒有糖,放了兩粒糖精,攪開了讓我喝下。
又頂着大太陽走了十幾里山路到學校,太陽跟着我們走了一路。
到了學校,老師跟我媽告狀,說我逃學,還把他的手背拿給我媽看,說我是屬狗的,牙印還在他手上,彷彿在展示我的罪證。
二話沒說,我媽一把揪過我來,左手把我夾在她的胳肢窩下,右手扒了褲子打我屁股,疼的我哇哇直叫。
雖然疼的厲害,但我想老師說的並沒有錯,我就是屬狗的呀!
說也奇怪,別人打我時,我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去反抗,我媽一打我,渾身的勁兒卻一點也使不出來。可能知子莫若母,打人也是熟能生巧,無他,唯手熟爾!
打完了媽讓我給老師道歉,我的嘴閉的緊緊的,就像一尊鐵鑄的雕像,兩眼盯着老師怒氣未消的眼睛,死活也不開口。
道歉的卻是我媽,她不停地給老師道歉,按着我的頭給老師行禮。起初我不願意,但又怕她再打我,就給老師鞠了三個躬,算是道歉了。
我心裏一直覺得,你打的我臉生疼,我咬了你一口,咱倆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到了期末考試,似乎印證了老師的話,“朽木不可雕也”,全班三十三人,我考了三十二名,因為最後一名交了白卷。
回家我媽看了卷子,啥也沒說,給我沖了一碗炒麵吃,這次連糖精也沒有了,糊在嘴裏難以下咽。
“哎……”媽背着我在嘆氣,我想她可能傷心了,雖然她不識字,但是錢上的數字都認得,我的分數她自然也看的出只有五分,
何況還有那麼多鮮紅的錯差。
吞下半碗炒麵,我把碗推給我媽,說媽你吃,她紅着眼吃光了我剩的炒麵。
那時上游江上蓋水電站,我爸已經三個月沒回來了,家裏沒錢又沒了糧食,地里的莊稼又沒到收的時候,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農民自古便是靠天吃飯,風調雨順就吃的胖一些,旱澇不均就要餓肚子。
我的狗狗已經好多天沒餵了,肚子兩邊的肋骨都顯出來了,也不知道它是吃什麼活下來的。
以前想吃肉了,我媽帶我去河邊用篩子撈小魚,每撈到一條比中大獎還開心,可現在河水改道,原來幾十米寬的河現在只剩下一片片小水窪。
母子倆提着撿來的鐵盒子做的小水桶,走在坑窪不平的河床上,一條魚的影子都沒有,一隻鳥的影子也沒有。
河岸邊岩石下面長滿了綠油油的苔蘚,我用樹枝往石頭縫裏一扣,竟然有田螺!
“媽,你快來看!這裏面有東西!”
跪在泥里,我低下頭往裏看,一片一片的螺藏在大石頭下面,雞蛋大小的縫隙里擠滿了田螺。
一把又一把的田螺掏出來,我媽把它們在旁邊的水窪里洗乾淨,一會就裝了小半桶。
“夠吃了,明天再來。”我媽說。
當晚媽媽用一根晒乾了的紅辣椒炒了這些田螺,我倆吃的很開心,考倒數第二的事兒,也再沒有提過。
雖然沒什麼東西吃,媽媽的肚子卻一天天胖起來,這讓我感到很奇怪。
田螺吃完的那一晚,彷彿一夜之間,田螺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隻田螺都沒有了。
能吃的野菜也找不到了,漫山遍野似乎除了草就再沒東西吃了,野菜充饑實在是無奈之舉,因為吃多了會腫臉。
我看着我媽,我媽看着我,她笑着說:“你要真這麼胖就好了!”
往年水多時,到了夏天,稻田裏蛙聲一片,農村人管不了益蟲害蟲,能吃的就是好東西,孩子們常會捉了青蛙回家來吃。
然而今年青蛙的叫聲也沒有了,越想抓青蛙就越感覺耳朵里幻聽,似乎總能聽見青蛙叫,實際上並沒有,我太餓了。
村頭本有一片海棠果園,一片片花開的時候甚是好看,到了結果子的時候,卻一個果子也看不到,從地上撿幾個掉下來乾癟的海棠干,放進嘴裏嚼上一嚼,頓時生出一股甜絲絲味道。
撿遍了整座果園,大概有一大捧能吃的,我撒開腳丫子跑回家,給我媽吃。
她躺在炕上沒有動,好像睡著了,我推一推她,說:“媽,有東西吃,你看。”我從四個兜里掏出一把把乾癟的海棠。
我舀了半碗涼水,和我媽吃了一頓海棠干,後來也吃過很多果乾,但都沒有那次吃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