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階往臉上抹了淡淡的粉,看着鏡中自己緊緊抿着毫無血色的唇。她的容貌其實不算頂尖,高挑的鼻樑,深邃的眼眶,有着異域風情的五官。天生冷淡的性子更讓她顯得從冰雪裏走出來。
“小姐……小姐。”侍女金翹急匆匆地跑來,“那個蘇公子又給你送……送信啦。”
江階眉頭一蹙,聲音清冷:“又是信?寫了什麼?念。”
金翹打開信紙,咳了咳:“江畔樓上,忽見白鶴一隻,遙想昔日畫中仙人乘船而來,欲登仙否?欲下凡否?仙姿飄然,不可以言語描之。余亦惶恐,恐世人問其狀若何,奈何余雖不才,願以筆錄其芳姿,姑娘且笑而觀之。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
金翹念完,臉都氣紅了,道:“這小子真是好生無禮,他說的畫中仙人乘船而來不就是小姐你上回坐船買菊花那次,他……居然言語輕薄,小姐可是要出嫁的人。”
江階搖搖頭:“他可機靈着,信上沒說是我,何況我那日穿白衣素服,哪來的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這未免不應景,也是以免落了把柄。既然笑而觀之,那我們姑且笑而觀之吧。”
如此一說,金翹的氣也消了大半,仔細看那紙上之賦,果然文采斐然,臉上不由一紅,哼了一聲:“這小子也只能用這些東西來討好我家小姐。”
“人家終究是天下第一才子,”江階淡淡道,“把這半篇賦買了,這是他的真跡,可以值不少錢。”
蘇長青不知道他的大作已經被那“畫中仙人”轉手賣人了。正在王家和王叔延喝酒算計什麼時候同“畫中仙人”來一場動人的邂逅。
王叔延笑道:“你真的要追求那江階?”
蘇長青嗯了一聲,眉毛一揚,勾出平日裏的風流,道:“我知道這事只能和你商量,杜君生和謝挺估計都會攔我,也只有你……”
“世上些事不過就是率性而為,憑着個遵從本心。”王叔延俊朗的眉目染上笑意,“不說這些了,你看這酒如何?”
石桌上放着白玉香蘭壺,蘇長青揀了一個白瓷杯,只覺得摸上去通體發涼,正是秋天卻感到冬意,他瞭然一笑,道:“九鳴兄,我不喝這杯,我也能猜出這是什麼酒。”
王叔延大笑,拍了拍蘇長青的肩膀:“你猜,你且猜。”
“這可不能單單猜,”蘇長青露出狡猾的神色,“聽聞王家與江家是至交,想必九鳴兄與江小姐見面也是很容易的。”
“你啊你,英雄難過美人關,”王叔延不贊成的笑了笑,“罷了,我與你交往,看中的就是你至純的性,見一面的美人便如此挂念在心,這姑且算得上風流,若是執迷不悟,那便不叫風流,而是痴。”
“話不能這麼說。這世上利欲熏心也好淡泊名利也罷,難得的就是一個痴字。”蘇長青搖了搖酒杯。
王叔延贊道:“此言有理,不愧是季恆兄,我不像那杜天德,你愛她是你的事。不過我自然是會尋個機會幫你的。”
“哈哈哈,”蘇長青大笑,“我該說不愧是九鳴兄才對,痛快!人生有九鳴兄為友,是我蘇季恆之幸。”他興緻上頭,握起酒杯一杯飲盡,贊道:“真是上好的冬釀。‘冬至后逢第三戌入臘,臘前三番雪,謂之三白’,上回天德和我在醉仙樓喝的‘三白酒’是‘白面作曲,並白米、白水為之’,此酒亦名‘三白酒’。方才我看你準備的白玉香蘭壺和涼玉杯就知道是冬釀,不過你的‘三白酒’比杜天德那傢伙的清冽可口,次品終究落了俗套,臘前三番雪真是雅極。我曾翻閱雜書,看過有人用梅花葉上的雪水泡茶,我看你這個也不遑多讓了。”
“季恆兄謬讚了,梅葉雪勝在新奇,我甘拜下風,只不過前年冬興緻起來釀的罷了。不過你怎麼沒猜先喝了?這可不算數。”
蘇長青笑道:“此番作罷,下次再來。”
兩人都是豪爽不拘的性子,不計較那種小事,相視一笑,舉酒對飲。蘇長青這三個好友之中,雖然他與杜君生最要好,但只有王叔延最對他的脾氣,蘇長青素來喜與王叔延喝酒,點評世間珍饈,算得上是“酒肉朋友”,與謝家謝挺反倒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曾推心置腹的交談。這次難得相聚,又逢好月凌空,微風過檐,兩人痛飲至天黑,其中泛泛聊些趣事,從王家出來時已經是三更。
蘇長青覺得有些醉了,臉上發熱,一邊扶着牆壁走路,不知為什麼沒有回蘇府,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江家。江家後院種了顆枇杷樹,夏季已過,樹上只有綠油油的寬葉,葉上有細碎的灰絨毛,在夜裏看的十分孤寂。
蘇長青支撐不住,靠着牆壁滑坐下來,眼皮自覺的合攏,額間上的汗珠從臉頰滑落,臉上通紅,有些醉態。夜間的風再冷,也吹不去方才喝入腹中的溫酒,蘇長青一會兒覺得有點暈,一會兒又是清醒的,他一面笑自己喝了酒窩囊,躲在心中人的家外,不如學太白兄去水裏撈一撈月亮,若是不慎落入水中溺死了,說不定江階還會贊他幾句“性情中人”;一面又渴望現在立刻見到江階,告訴她自己喜歡她的理由,告訴她那次湖上驚鴻一瞥給他的驚艷,告訴她那句“畫中仙人”的真正含義。
他突然頭痛起來,記憶像是被人大力扭曲開,亂七八糟揉成一團。很久不曾醉成這樣,他又想自嘲,可終究無力,腦中昏昏沉沉,什麼也不能思考。
“江階江階。”他喃喃道,“來見我一面你有那麼難么……我寫了那麼多信,為什麼一封也沒回?就算不能作為一個求愛者,作為一個朋友也不行么?”
夜沉靜,只有遠方的貓叫顯得嚇人。
他突然笑了起來:“什麼美人皮美人骨的,杜君生什麼都不懂!真是好酒啊,真正的美人……乃是……傾國傾城,非花非霧,春風十里獨步。勝如西子妖繞,更比太真澹濘。鉛華不御。漫道有、巫山洛浦。似恁地、標格無雙,鎮鎖畫樓深處……”他胡亂念起詩來,別無他意,只覺纏綿有餘,雅緻不足。
正當他念的越發越不正經時,江家緊緊閉着的後門突然打開,蘇長青最先看見一雙普普通通綉着黃花的鞋子,他勉勉強強抬起頭來,看見一張圓圓的臉蛋,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怒非怒地瞪着他,蘇長青輕笑出聲:“喂,你看着有點眼熟,不會是……崔鶯鶯的那個小丫鬟紅娘吧。”
金翹恨恨瞪了他一眼,又覺得沒有什麼威懾,就踢了他一腳,罵道:“醉鬼!怎麼跑我們家來撒潑!?誰是紅娘呢?你以為自己是張生,我家小姐是崔鶯鶯么?也不嫌臉大!我才不會給你牽線呢。大半夜在別人門前鬼嚎,哪有天下第一才子的樣子?!”
“沒……沒鬼嚎,”蘇長青看見金翹分身成三個金翹,搖了搖頭,又變成五個,索性閉上眼睛不看為凈,嘟囔着,“我念詩呢。”
金翹看着蘇長青,他是真的醉了,藉著月光可以看見白凈的臉上浮出淡淡的紅雲,閉着眼睛,睫毛卻在微微顫抖,似睡非睡。金翹好半天才辨認出他在說什麼,聽到“詩”這個字時,臉登時紅了,又踹了一腳,半是怒氣半是害臊道:“好你個登徒子!沒事寫些歪詩淫詞來侮辱人!你……你……”最後氣的說不出話來,不能解氣,只好又踹了兩腳。
蘇長青被她踹了,硬是沒吭聲,等她踹完了,才睜開眼睛,笑道:“好姑娘,你踹的好輕,再踹我一下?”
金翹滿臉通紅,作勢要踹,見蘇長青又閉上眼睛,月光撒在他臉上,如同籠了一層朦朧的白紗,她心中竟然一動,不敢再看,跺了跺腳,連忙跑了。
“跑什麼……”蘇長青覺得好笑,“我很嚇人么?”自言自語似的說完了這句,又覺得自己真的嚇人,不然江小姐也不會不見自己,連封信都沒回。這樣一想,藉著酒勁,心中愈發苦惱,胸中好像壓抑着一團熱情的火,要釋放出來燒個乾淨。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微笑安慰自己,又好像渾身使不出勁來。
後門再次打開,金翹怒氣沖沖走了出來,瞪着蘇長青,道:“蘇長青!你還不走賴在這裏過夜么?凍死了人可不算我們家的事!”
蘇長青抬起眼皮瞧了她一會兒,突然笑出聲:“紅娘紅娘,你的臉好紅。”
金翹氣極,心道早知道就由他在此自生自滅了,正又要走,只聽蘇長青微微沙啞的聲音響起:“你們主僕倆怎麼一個冷一個熱的,你長得雖然不及你家小姐好看,但比醉仙樓的那些胭脂香粉乾淨多了……”話未說完,金翹已經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剩下半截話頓時溜回肚子裏,白凈清秀的臉頰硬生生被打紅了,不過夜色中看不出來。
“叫你輕薄人……活該!”金翹反而雙眼含淚,飽受欺負的樣子,重重地把門關上,又跑了。
蘇長青怔忡了一會兒,隨後回神,低聲笑了起來:“蘇長青啊蘇長青,追個江小姐把你的腦子都丟掉嘍,怎麼能對人家小姑娘那樣說話呢,我是醉了……”他像是肯定一樣,喃喃再次重複了一遍,“我定是醉了……”
他腹中一陣翻騰,把胃中未消化的食糜全部吐了出來,扶着牆角嘔了半天,自己又覺得噁心,胸腔中一股悶氣無處安放,加上頭昏的要緊,臉頰上金翹打的那處還火辣辣的疼,一時之間什麼也顧不上,只覺得莫名火氣上涌,居然衝著那顆枇杷大喊:“江小姐你好歹見我一面啊!這樣不痛不癢把人吊著算什麼?!”
喊完,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擦嘴,擦得嘴唇都破皮了,通紅的一大片。想起剛剛喊的那句話,不由得後悔,只覺得沒臉再待下去了,轉身踉蹌就要走。
“站住。”身後傳來他魂牽夢縈的清冷嗓音,零零若雨水打玉盤,丁丁似金石磨寶釵。
他緩緩回頭,瞧見月色中亭亭立着一個人兒,高挑的身材,只有微弱月光的黑暗中看不甚清,只看到昔日素白孝衣像是籠上了暗淡的灰霧,但不損清冷。他像是痴了一般……不,他本就痴了,怔怔出神地望着枇杷樹下那個人影,記憶飄飄轉轉好像回到了他的幼年時代,夏日懶洋洋的蟬鳴,停在樹上的風箏,臉上蓋着本建州小記。他迷迷糊糊醒來,兜來轉去繞到裏屋,天氣真的熱的要死人,像做賊一樣打開秘密的金匣子,小心翼翼地攤開藏在匣子中的畫卷,手心全是汗水,突然一股涼氣往臉上沖,畫卷慢慢展開,像是一朵冰花在他眼前綻放消融。那個冰雕出來的美人冷冷立在畫中,把夏日的熱氣衝散,滑坐蒸騰的白霧,浸濕了他的衣領,低頭一看,原來熱汗已經變成了冷汗。
幼年藏在內心深處最不可及的一個夢,如今站在他眼前。
江階還是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也許是因為月色,也許是因為夜色,她的聲音清冷中帶着沙啞,像是夏日盛在冰碗裏的涼枇杷:“以後別來了。”
畫中仙人一句話輕描淡寫打破了蘇長青的回憶,那股沁人的涼意如同柔軟的蛇鑽到蘇長青的心窩裏,寒意逼人。他顫抖着唇,最終扯出一個笑:“江小姐……”
“也別送信了。”江階的聲音很淡,淡到蘇長青只覺得自己聽不清,“回去吧。”
隨着話音剛落,畫中仙人的影子已經退回門內,吱呀一聲的關門聲在夜色中分外刺耳。蘇長青覺得此刻江府的圍牆更加令人討厭,像是一個吞食人心的監獄,將他和江階無情地隔開,那顆枇杷樹就像鎮守監獄的怪物,朝着被崔鶯鶯拒之門外的張生露出血口獠牙。
蘇長青一陣頭疼,搖了搖頭,踉蹌退後幾步,又回頭看了眼夜幕中的江府。
這回枇杷樹也看不清了。
【作者題外話】:哈哈,這章中的賦是洛神賦,小白作者不會寫詩,都是歷史上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