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破城
在伍子胥和孫武的輔佐下,闔閭內修政理,外治武功,國力蒸蒸日上。
公元前504年(吳王闔閭三年)伍子胥、伯嚭攻打楚國,佔領了舒地,捉住了原來背叛吳國的兩個將軍。
面對大好形勢,吳王闔閭意氣風發:“現在我軍勢如破竹,應該一鼓作氣攻入楚都。”
伍子胥、孫武連忙勸阻:“王上,我們雖然節節勝利,但是楚強吳弱的基本形勢沒有改變。若大戰爆發,必須速戰速決,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楚國必然背水一戰,到時候兩軍相爭,持久不下,又有齊、晉兩國虎視眈眈,吳國危矣。”
吳王意識到自己的貪功冒進,不免後背發涼,他憂慮的問道:“難道我們就乾等着嗎?等着楚國變弱,我們變強?”
“王上,勝敗強弱不僅僅靠天時地利,還有人的謀划。臣有一法,可將軍士分為三隊,分別從鍾離、昭關與松陽三處進攻楚國,每次只發一路兵馬,讓楚軍往返與各處疲於奔命。如此循環往複,等楚軍疲憊之後,在找破綻一舉攻入郢都。”
吳王沉思了片刻問道:“太宰此計其妙,但是禁軍也兵分三路,守干各處當奈何?”
孫武笑答:“前期僅一隊人馬入侵,楚軍定然全軍迎敵與一點,後期如果楚國也分兵把守,就三隊合力,斷其一隊!”
“妙哉!如果楚國入境呢?”
“關門打狗,我軍已有與楚軍對陣之力,只是國力遜楚國,如果楚國攻入吳境,我軍就以騷擾為主,引禁軍不斷深入,最後斷其糧草,圍而殲之。”孫武說。
“孤最近常聽孫司馬講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楚國有二十萬兵馬,而吳國只有三五兵馬,用三萬如何殲滅二十萬呢?”
“回大王,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找一地勢有利的戰場,阻斷敵人的補給,全殲楚軍也未嘗不可。”
吳王有思索片刻,“孫司馬此言甚是,不知道太宰怎麼想的?”
“單論排兵佈陣、帶兵打仗,員遠不及孫司馬,但是振奮一個國家靠的不僅僅是武力,毀滅一個國家也不單單是戰爭。臣有一計,可以大大削弱楚國。”
吳王一聽,頓時來了精神。
伍子胥:“我們把國家多餘的糧食集中起來,低價賣給楚國,然後高價收購楚國的絲綢布匹。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用不了幾年,楚國人就會因為糧價賤、絲價高而大力種桑養蠶,只要戰爭一起,我們立刻切斷楚國糧道,必然使楚國內部大亂。”
“大王,太宰之言是良策,望大王採納。”孫武衝著吳王拱手道。
“既然如此,就辛苦二位具體部署此事了。”
“諾。”伍子胥和孫武齊齊退下。
伍子胥望向楚國的方向,落霞如虹,殘陽如血。他眼裏隱隱有淚光閃動:“父親、兄長,我的族人,一切都快了。”
公元前508年(吳王闔閭七年),吳國採用孫子“伐交”的戰略,策動桐國,使其叛楚。然後,又使舒鳩氏欺騙楚人說:“楚若以師臨吳,吳畏楚之威勢,可代楚伐桐。”十月,吳軍乘楚人不備擊敗楚師於豫章;接着又攻克巢,活捉楚守巢大夫公子繁。
形勢大好,吳王又動了進攻楚都的心思,但是伍子胥和孫武仍舊勸阻了下來。如此又過了兩年。
這天吳王闔廬又一次找到子胥、孫武說:“當初你們說郢都不可攻入,現在的情形怎麼樣呢?”
伍子胥神色堅定:“大王,可以了。”
聽到伍子胥的話,吳王闔閭也是激動萬分,他問:“之前都不可以,為什麼偏偏現在行了呢?”
“楚國的土地被王公大臣們拿來種桑樹,一個普通的縣丞一頓飯就是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百姓們失去了土地,面有飢色,紛紛向敵國投降。如此這般,楚國沒有不亡的道理。”
“既然要用兵,不知道孫長卿有什麼看法?”
孫武回答說:“楚國將軍囊瓦貪財,唐國和蔡國都怨恨他。大王一定要大規模地進攻楚國,必須先要得到唐國和蔡國的幫助才行。”
闔廬聽從了他們的意見,出動了全部軍隊和唐國、蔡國共同攻打楚國,和楚國軍隊在漢水兩岸列兵對陣。吳王的弟弟夫概帶領着軍隊請求相隨出征,吳王不答應,夫概就用自己屬下五千人攻擊楚將子常,子常戰敗逃跑,直奔宋國。於是,吳軍乘勝挺進,經歷五次大戰,五戰五捷,兵臨城下,劍指郢都。己卯日,楚昭王出逃。
第二天,吳軍浩浩蕩蕩,開進郢都。
在進入郢都之前,吳王與一眾將領們立在馬上,他問道:
“你們看,這城牆像什麼?”
“當然是一個寶盆。”伯嚭眼中儘是貪婪。
“不,是像一座記錄大王豐功偉績的紀念碑。”
“我看像座山。”另一個將軍鏗鏘有力的回答。
闔閭特意看向孫武和伍子胥,示意兩人回答。
孫武一聲嘆息,有些事情終究是要發生,之前是在齊國,現在是楚國,以後會不會是吳國?興衰起伏,世事無常。
“大王,依臣看,像一卷無字的史書。”
孫武的話讓吳王略微沉思,他又看向了伍子胥。
望着熟悉的城牆,伍子胥淡淡地說:“像一座墳墓。”
整整十四年,我又回來了。昏君,你可曾想到會有今天,為什麼老天如此不公,讓你早早的死去?可就算這樣,我伍子胥也要挖出你的屍骨,讓你生不得好死,死不得托生,不這樣,怎麼對得起我的兄長?怎麼對得起我的父親?怎麼對得起我那些無頭的族人?
城門被攻破,裏面的百姓們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四散逃命。吳國的士兵就像是看見羊兒的野狼,他們橫衝直撞,揮舞着手中的兵器,肆意收割人頭,燒殺搶掠。一兩個吳軍,他們就直接搶街道上逃命的百姓;三五成群,他們就直衝店鋪櫃枱,見人就砍;有的在軍官帶領下,一團人殺進大臣們的府邸。宮殿他們不能搶,但是能搶的地方,他們絕不放過。廝殺聲、打罵聲、哭喊聲、各種聲音交雜在一起,火焰衝天,一片狼藉,有這裏徹底變成了人間煉獄。
孫武有心阻止,但吳王卻毫不在意。他有心無力,只能一聲嘆息。
一個少婦護着身子從屋裏踉踉蹌蹌逃出來,幾名吳軍從後面追了上來,再後面跟着一位痛哭不已老婦。她竭力拖拽住一名吳軍,卻被踹倒在一邊。幾名士兵將女人撲倒在地,眼看就要欲行不軌。孫武立刻叫住他們。
“住手!”
幾個士兵看着孫武一身素袍,立刻就像動刀。孫武身後一人卻是將最靠前的吳軍一腳踢開。
“瞎了你們的狗眼,這是孫武大人!”
幾個士兵馬上磕頭認錯,孫武卻沒空搭理他們,因為就在剛剛這幾名士兵將女子放開之時,那女子擔心受辱,一把將吳軍的刀抽了出來,當場自刎。
孫武想要上前,但為時已晚。老婦人連跪帶爬,撲倒在屍體旁慟哭。孫武想要攙扶,那老婦人卻好似一條瘋狗向他咬來。
孫武下意識後退到一邊,他的護衛立刻橫刀向前:“你瘋了嗎?大人剛剛還想幫你們。”
老婦人怨毒的看着他們:“你們先是殺了我家老頭子,又殺了我三個兒子,剛剛又挑死了我的孫子,現在又逼死了我兒媳婦。難道還要我感謝你們嗎?”
孫武無言,羞愧的沉默。
“我們好不容易熬過了那個昏君,過上了幾天好日子,怎麼就會這樣?我們只想安穩的過日子,到底招了誰惹了誰?”老婦人悲痛不已,直接撞死在了一根柱子上。
孫武震驚的愣在原地,他們舉家遷徙么就是為了避免齊國戰亂,可是今天自己卻親手造成了別人的國破家亡。
難道一切都做錯了嗎?
他疲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整個世界都好像變成了慢動
作,一切都那麼不真實。許久,他無力的說道:“帶下去吧。”
“傳我軍令,讓士兵停止一切燒殺搶掠。”
身邊的護衛一驚。
孫武的眼中現出光芒,滿是殺伐決斷。
“如果大王怪罪,一切責任我一個人承擔。”
“諾。”
破城之後,孫武制止士兵擄掠,吳王在伯痞的建議下直奔楚王宮;伍子胥則是直奔東門外的寥台湖,尋找楚王墳墓。
大湖之上,一片蒼茫。水與天相連,整個世界都是充滿了灰度的白色。虎王的墳墓就淹沒在這樣的白色當中,毫無痕迹。伍子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命令士兵搜索,可這裏哪有什麼墳墓。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嗎?在這距離復仇僅一步之遙的時候,確報不了自己的仇嗎?
伍子胥胸中怨氣堵塞,捶胸大哭起來,說:“天哪,天哪!我大仇為什麼報不了?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聽聞找楚王報仇的伍子胥來了,一個老頭連夜趕來,看着前方的隊伍酷似吳軍,他迎了上去。伍子胥聽士兵報告有人知道楚王墳墓下落,立刻召見。
“將軍,昏王自己知道仇人多,怕將來有人刨他的墳,他做了好幾個空墳。他又怕做墳的石工泄漏機密,在完工之後,把石工全殺了。我家世代以石匠為生,我三個兒子盡皆被殺,只有我逃了一條活命。今兒個將軍替父兄報仇,我也正想要替被害的三個兒子報仇吶。”
伍子胥立刻拉住老頭的手,兩個都是被楚平王害苦的人。這一刻,他們似乎沒了身份地位上的隔閡,看着對方都有一種親切感和信任感。
“麻煩老丈人為我帶路啊!”
“將軍,跟我來。”
老石工在前面帶路,一眾吳軍跟在其後。
墳墓的位置十分巧妙,老石工根據一座斷橋為參照點,向東走了一萬步,又向北走了三千步,然後又向著東北的方向走了八千步。為保障位置精準,每次轉向的時候,老石工都小心翼翼。
“昏王就被埋在這下面。”
“好!”伍子胥立刻從軍士手中奪過鏟子,親自動手挖了起來。挖了兩下,他突然想起來老石工,就從另外的軍士手中又奪過一把遞給了老石工。其它士兵也不敢怠慢,一塊挖了起來。
聽說伍子胥要挖墳,周圍的楚人都跑了過來。有同樣血海深仇的、有忠於楚王的、有單純看熱鬧的。他們不是國都的人,而是附近鄉鎮村裏的。
一眾人把楚王墳墓刨開,伍子胥用一把朔鑿開了棺材。本以為大仇得報,但令伍子胥傻眼的是,裏頭只放着楚王的衣裳和帽子,連一根骨頭都沒有。
“將軍勿憂。這穴墳是假的,真的還在底下吶。”
“你們繼續挖。”士兵們拆了底板,再往下挖,又露出了一口棺材。
伍子胥令人將棺材挖了出來,此時天空突然放晴,熾熱的太陽當空高照。
伍子胥拿着剛才的那把朔,一腳踩在棺材上,以棺材邊作為支點,整個身體下壓。
“砰!”的一聲,楚王的棺材板被撬開了。一具穿着王袍的白骨赫然暴露在陽光底下。
看到這一幕,他怒目圓睜,睚眥欲裂。
昏王,你荒淫好色,搶了自己的兒媳婦,是不義!你聽信讒言,殺我父兄,滅我全族,是不仁!你殘暴無恥,禍國殃民,是不忠!你荒廢基業,國窮民弱,是不孝!
是你!害得我一夜白頭;是你!害得我顛沛流離;還是你!害得我三番五次,命懸一線。
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混賬,即便你死了,我伍子胥今天也要鞭屍,雪恥!
伍子胥一伸手,貼身護衛把一把鋼鞭交到他手上。伍子胥一把將楚王的屍骨連着衣服挑了出來。
他抄起鋼鞭,一鞭打在脊骨上,袍子傳來一陣咔嚓聲。
“這一鞭是為了我父兄!”
“這一鞭是為了我族人!”
“這一鞭是為了太子建!”
“這一鞭是為了楚國父老鄉親!”
“這一鞭是為了我自己!”
伍子胥整個人都陷入了癲狂,披頭散髮,一口氣打了三百下。圍觀的楚人漸漸有了不一樣的想法:雖然他昏聵無道,可他畢竟是楚國的君王,而且人已經死了那麼久了。
“你生前有眼無珠,看不清誰是忠臣,誰是奸賊。你聽信小人的話,殺害忠良。今天你再死在我手裏,也不解我的恨。”伍子胥淚流滿滿,越打越恨,絲毫沒有注意到楚人的變化。
他提起鋼鞭,把它戳進楚平王的眼眶的位置里,整個頭骨被這樣的力量衝擊,霎時四分五裂。
“伍子胥,你快住手!”
人群中突然傳出來一陣怒喝。
眾人都極為震驚,誰敢這麼大膽?在這個時候出來阻止,難道是不想活了。
伍子胥也是一愣,他怒火又被點了上來,但是聲音又有點熟悉。他抬起頭,所有人都低下頭,唯恐自己被誤會。只有一人無懼一切,昂首挺胸,一身正氣。只見此人一身士大夫的打扮,自人群中走出一人,滿腔怒火盯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來。
“申包胥。”伍子胥見到故人,神色變得緩和。
周圍的士兵想要上去拿人,伍子胥立刻伸手制止了他們:“申兄,當日多謝你送我離開都城,不然我活不到現在,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但是今天,我要把他挫骨揚灰,你不要攔我,也攔不住我。”
“當初救你是我的事,不是為了讓你報答,你不用放在心上。你說過,你要顛覆楚國,你做到了。我也說過,我要保衛楚國,我也一定能做到!”申包胥大義凜然,絲毫不懼。
兩個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目光中儘是殺意,如同利劍的劍尖針鋒相對。
伍子胥先躲開了對方目光,低着頭對楚王的屍骨繼續鞭屍。他沒有注意到,此時楚國人的眼神全都變了,每個人都冷漠又平靜的看着他,彷彿在看一具陌生的屍體。
“咿呀呦!咿呀呦!”
帆影懸殘照,漁歌入暮煙。
北邊的河裏出現一隻孤帆,響起了楚國的漁歌。伍子胥再次被熟悉的聲音吸引,他停下鞭子,望向北方。
漁夫的身影出現在淼淼的河水中。
“老丈可是打漁人?”
“渡船人喲渡船人,你的身子渡過了河,心卻渡不了河。”
漁夫沒有答話,隨着悠揚的漁歌,慢慢消失在河上。
伍子胥這才緩過神了,他看着楚人那陌生的眼神,看着已經粉碎的屍骨,看着怒火中燒的昔日好友,一陣空虛感傳來。
這麼多年,自己活得就像行屍走肉,心裏全是復仇,可是現在大仇得報,怎麼沒有一點快樂呢?我已經把他挫骨揚灰了,再打還能怎麼樣?難不成還能打活他。
由於太過用力,等他理智回來時,激烈運動后的虛脫感傳遍全身,鋼鞭在他手中脫落。他擺了擺手,轉過身,對身邊的護衛說:“這是我的好友,對我有救命之恩,照顧好他。”
還沒等伍子胥離開,申包胥便跪倒在楚王屍骨前嚎啕大哭:“楚國啊!我的楚國啊!”
周圍的楚人想到國家破碎,也不免一陣悲戚。
伍子胥無奈的搖搖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