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等主怯
這世界上當一件壞事發生在你身上時,接二連三的壞事便接踵而來。
比起霉運之說或許是因為在你發現海面的冰山時,海面下早有千萬倍的寒冰鬱結。
在這個死亡是家常便飯的時代,貧民人均壽命不足四十的時代。
仁愛友善豐衣足食是天下人共有的幻夢,飢餓是現實的鐵鞭。
鐵鞭之下,不是卑躬屈膝的牲畜,而是充溢慾望的人類。
在這樣渴望活着的人類面前,天亦不足畏,忠義仁信等而下之。
即墨府的大火是起跑線上發令員的槍響,平時被掩蓋在法度和刀劍下的各種矛盾就像海底的火山爆發,將萬頃海水煮至沸騰。
大部分這時候出門的貧民都是樸素的實用主義者。
家徒四壁的他們就想問別人“借”點糧食,自己可以吃頓飽飯。
有多餘的還可以給領主交一點,即便今天搶的是領主的糧庫也不妨礙明天大家做個良民繼續給領主納糧的熱情。
造反是絕不可能造反的。只有那些極少一部分是不學好準備作姦犯科,才會幹造反這種誅三族的蠢事。
但現實總不以個人的意願為轉移,事態一發展,**就雖之而來。
兩邊的城防軍遇到的就是這麼個情況,亂民堵塞街道,軍隊無法通行。
領隊的將領看着領主府的火越燒越大,心急如焚狠下心來下令士兵們用刀劍開路,有敢阻擋者殺無赦。
士兵們可狠不下這個心,城防軍的家眷全都住在在城內。
錯殺了哪一個袍澤家眷父老鄉親,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一輩子。
拿一份兵餉吃頓飽飯而已,犯不着把一切全壓上,領主死了,換一個就是。
天下哪有不募兵的領主,大頭兵給誰當不是當,三姓家臣遭人唾棄,三姓大頭兵可沒什麼寒磣的,不要太多好伐。
軍法不好明着違,士兵就和亂民們抱成一團激烈得滾來滾去,打得有來有回塵土飛揚。
將軍要是敢說這是摸魚不儘力,他們就敢兵變把將軍腦袋摘下來讓它湊近仔細看看有沒有摸魚,有沒有儘力。
客觀的說,這只是巨大的階級矛盾和生存矛盾導致地一個突發的意外事件。
但好像又不單單隻是意外,即墨家養着這麼一大批軍隊,商業買糧雖然能供應一部分,大頭還是要靠自己治下這兩萬戶平民出。
以兩戶養一兵,還要興建糧倉防止天災,供養官吏和主家這上千奴僕。
要不是即墨家有個翡翠礦脈,金山銀山的給軍隊補貼進去,讓治下這些平民能吃得起糠咽菜,民變早該發生了。
人呢,又不能總吃糠咽菜,味道不好還不健康。
尋常庶民家裏有個白事都要請鄰居吃個席面,今晚領主家火光衝天,廝殺聲聲傳十里,領主怕是凶多吉少,死個領主,全城人出來吃頓席面,多好的事啊。
上下離心的情況即墨仁瞭然於心,因此即便望台的瞭望手看到城防軍被亂民阻擋住腳步,即墨仁還是不信是薛季的大軍就快到城外。
只是意外,太陽一出來,亂民們就會各回各家,吃頓飽飯換身衣服又是即墨家的良民了。
但不信卻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凡事未慮勝先慮敗,想到失敗的結果,就能明白哪些是自己可以捨棄的,哪些是自己不能捨棄的。
外面的亂子越來越大,哪怕有萬分之一可能是薛季的內應混進來煽風點火,準備和飛過來的薛季大軍裏應外合,這個險他不能,也不會冒。
“家宰聽令。”
”下仆在。”
“發出令箭,調動所有護礦軍回城平亂。”
“派人傳令東西護城兩軍原路返回崗位,嚴加守衛,警防外寇。”
“所有護院武士,立刻收縮到祠堂周邊,將我和家臣們的正妻,嫡子帶進來,其他人等包括我的兒子一概不得入內。”
其他人一聽,即墨仁這就是要將內院親眷們都扔給外面的亂民了,將有生力量集中起來在祠堂堅守了。
即墨城的防禦設施第一道是最外圍的城牆護城河。
第二道是即墨府的高牆箭樓,第三道是祖宗家廟所在的祠堂石牆高台。
召回護礦軍,退到祠堂,那就是準備做最後一步的殊死鬥爭了。
家臣們不禁疑心大起,難道城外真有薛季的軍隊和城內的亂民裏應外合,現在擁立八公子還來得及嗎?
作為即墨仁一手提拔起來的家宰立馬下跪懇求道
“家主,仆等卑賤之人如何能主母和公子們的千金之軀相比,自古只有救主而死之仆,無有舍主人救僕役的道理,請家主棄我等妻兒請他們進入祠堂。”
人皆有私,這裏大部分家臣心裏恨死了非要表忠心的家宰,還是要跟着他一起跪下:
“請家主收回成命,棄我等妻兒,迎主母和公子們入祠堂。”
即墨仁伸手去扶家宰:
“諸位都請起來吧,姬妾沒了我可以再納,兒子沒了我可以再生,這就像裝點我的華麗袍子。
但沒有了諸位殫精竭慮的輔佐,何來即墨家的七百里家業,諸位才是我的手足肱骨,豈有舍肱骨手足而救華服的道理。”
他的心在滴血,還要笑,笑得還要真。
這話誰也沒敢接,分不清即墨仁是不是在故作姿態,家宰和家臣們依舊伏地不起。
眼見如此,即墨仁左手扶着自己父親棺木右手指天,發誓道:
“我現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肺腑,有我即墨家一天的昌盛,必有諸位一天的富貴。
諸君愛我一分,我必愛諸君十分,此心此意,天地可鑒,若有不誠,神靈亟之。”
如此,這些家臣才確定即墨仁確實不是虛情假意,而是要以身作則,共渡難關,當下無有不動容者。
只有即墨仁緊緊攥着他爹棺木的那隻手,才透露出他心裏並不像表面表現出來的這麼平靜。
...........
慘綠的穿雲箭直衝天際,發出的綠光百里之內都看得見。
江望笑着吃了一口瓜旁邊是十幾個一併被救出來的彪形大漢,十步之外是零元購的亂民們,兩者井水不犯河水有一種奇異的和諧:
“看來上天是站黃公你這邊啊,即墨仁沉不住氣了啊。”
黃公巢牽起即墨丹的小手:“非是上天站我這邊,而是邪不勝正,即墨仁這種弒父囚弟的禽獸,天亦厭之。舅父一定把屬於你的大夫之位拿回來給你。”
即墨丹還是個垂髫小童:“舅父,我不要做大夫,我要找母親。”
黃公巢臉色一變:“慎言,這是姐姐和我的畢生所願,你都忘了我們是怎麼教導你的嗎!”
“疼,舅父,你捏疼我了。”即墨丹淚眼汪汪得發出痛呼。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笑聲,震得兩邊街道房頂的瓦片都抖動不止:“哈哈哈哈,好個不要臉的黃公巢,只會欺負娃娃耍威風。”
眾人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房檐左右兩邊各立着一人。
一個愁眉苦臉看誰都像欠他一大筆錢,一個長須飄飄容貌清癯,正是奉命來追的常樂和吳仇兩位供奉。
“吳教頭,常教頭,怎麼會是是你們!”黃公巢不禁心下大急。
萬萬想不到來的竟然是平時和即墨仁不對付的吳常兩位供奉,沒有這兩位供奉,即墨仁又調動不出軍隊,派誰來都是給翡翠城第一高手聞衡送菜。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家主有令,我們自然就會來。”
“即墨城人人皆知,先大夫愛八公子而不喜三公子,有意傳位於即墨丹。
即墨仁這上大夫之位乃是他竊取而來,兩位教頭德高望重,千萬不要聽信讒言,晚節不保?”
“哼!”常樂臉色更黑,不屑得用下巴對着黃公巢。
吳仇露出一絲冷笑:“好個巧言令色的黃公巢,即墨仁繼承上大夫之爵位乃是先主親口所述,我等站旁邊親耳所聞,豈是你這搬弄是非的小人能混淆的。“
說罷不再看他,轉頭看向聞衡:”銅鑼兒你也要一條路走到黑嗎!”
這是聞衡小時候的昵稱,兩位師傅當初教導他武功時常常用此調笑他性子急,嗓門大。
從他揚名后師傅們覺得他長大了應該更鄭重的對待他,這昵稱多年不曾聽兩位師傅叫過了。
此時再聽到這聲銅鑼兒那些習武的歲月里師傅的嚴厲和慈愛的模樣仿如昨日,歷歷在目。
他今天對兩位師傅的敬愛,只會比昨天多。
但吾愛吾師,吾更愛吾道。
“吳師,常師!”聞衡越眾而出,對着兩人深深一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我們兄弟二人是仰俯無愧的武者,教出的徒弟也自不該是背主求榮的小人,快哉!”
“看招吧。”
兩人雙腿殘影紛飛,內力灌注下瓦片如箭雨般激射而來,聞衡氣慣雙臂,袖袍鼓起如團扇,揮舞之間,瓦片被打得碎裂激射。
三個翡翠城最厲害的高手,瞬間便戰成一團殘影。
旁邊零元購的亂民,凡有殃及,俱是頭破血流,抱頭鼠竄,趕不及得逃離這條街。
“我們也走,計劃有變,快去東門。”
黃公巢拉起即墨丹,叫上江望,一行人迅速往東門趕去。
與此同時,東門的護城軍統領接到即墨仁的命令,也正在重整隊伍原路返回。
讓兵士殺人開路時,磨磨蹭蹭半個時辰才推進三條街,和亂民們卧龍斗鳳雛,打的難解難分的城防軍們。
一聽收隊的號角聲三下五除二就踹倒亂民集結隊伍,這身手比之前高了何止數倍。
江望他們到達東門下時,城牆上面還有被留下來的幾十個士兵駐守眺望。
上城牆的走道上寬狹窄,建造時便考慮以上攻下的情況,在內外兩邊都設置了各種掩體箭口,易守難攻。
正常情況黃公巢帶一百個人都攻不上去,江望就知道又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有江望神出鬼沒的潛行暗殺,攻下幾十個人的駐守得東門城牆不難,憑十幾個人想要守住卻是千難萬難。
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將士用命的時候了。
黃公巢對着十幾個被救出來的守衛跪地下拜:
“值此生死存亡之際,我和八公子的性命,即墨家的興衰,都看諸位勇士今夜能不能守住城門等到援軍到來了。”
“從今之後,諸位的父母妻子我奉養之,沒有子女的也必定從親屬中過繼來,不讓血食斷絕。
諸位還有什麼心愿未了,都可以告訴我,我必定竭盡所能替諸位完成。”
這十幾個人相互看了看:“俺要讓我兒子練武,以後至少做個隊長,不和我一樣天天站六七個時辰。”
“俺也一樣。”
“俺要兒子讀書,會識字去哪裏都不吃虧。”
“俺老娘老罵俺不孝順一年都不能讓她吃不上一頓黍米飯,以後要天天...逢年過節讓她有黍米飯吃就中。”
“俺剛娶得媳婦,一定不能讓她改嫁。”
同伴一陣調笑:“哪有讓年輕媳婦一輩子守寡的道理。”
提出要求的守衛面紅耳赤的爭辯道:“就算不能一輩子,那也要五年,至少要三年,俺那麼稀罕的媳婦,要是馬上就改嫁,俺死都不能瞑目。”
沒有筆,黃公巢就咬破手指,沒有竹簡,就撕開衣服,將這些人的名字,住址和要求一一記下,眾守衛心滿意足,說說笑笑的去檢修兵甲武器。
江望站在黃公巢身後淡淡道:“你在騙他們,不會有援軍的。”
黃公巢站起身來,失血使他臉色慘白,像評書里的陰險小人:
“援軍叛軍都一樣,來,我就能贏,不來,我就帶丹兒去投靠薛季,我黃公巢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認命服輸。”
“叛軍來了也不會聽你的,他們只會燒殺搶掠,將這座城毀於一旦。”
這話讓黃公巢露出笑容:
“恩公覺得即墨大夫是什麼,是端坐在即墨府中冠帶飄飄的即墨仁嗎,是他手下伏於案牘的那幫家臣嗎,是這翡翠城中的萬千平民嗎?”
他搖搖頭:“都不是,即墨大夫是七百裡外那八千個武裝到牙齒的武毅軍,是握住他們的名爵,是極致的暴力,這才是即墨家五代菁華根本。”
“我不需要叛軍聽我的,他們殘虐也好,貪婪也罷,只要即墨仁能死,一座城一城民何足惜。”
“等丹兒當上家主,自然會替他們申冤報仇,平定亂軍后罪我殺我以祭亡魂,我絕無一句怨言。”
“恩公在牢裏救我時,我向恩公許諾功名利祿恩公俱都不屑一顧。
如今巢已經把心肝在恩公面前剖出來讓恩公看的明明白白,恩公也可以和巢直說想要什麼了。
只要即墨家有的,巢有的,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絕不吝惜。”
江望也笑了:“我老家有個叫太子丹的貴族,很喜歡一個叫荊軻的武士。
荊軻喜歡聽金子落水的聲音,他就讓僕人擲千金於河中。荊軻誇琴女的手白,他就砍下琴女的手用名貴的盒子裝好送給他。
如果荊軻喜歡的是他自己的手,你說太子丹會不會砍下自己的手送給他?”
“我想是會的,因為只要恩公喜歡我也可以砍下自己的手送給恩公。”
“如果我說現在就要,你能砍下來嗎?”
話音未落,黃公巢抽出佩劍,刷的一下就將左手手掌砍了下來。
“大人....“遠處檢查兵器的守衛一下子全站了起來。進入戰鬥姿態。
即墨丹跑過來伸開雙手用小小的身軀將黃公巢護在身後,瞪着剛剛想念母親哭紅的雙眼:“不許你傷害我舅舅。”
黃公巢咬牙顫抖着揮手制止要過來的守衛們,止住血,撿起自己的手掌:
“巢現在沒有可以盛裝的名貴盒子,但我對恩公的感激尊重之心,絕不會比太子丹對荊軻少一分一毫。
恩公若是不喜歡巢的左手,我現在就可以把右手一併砍下,送給恩公。”
江望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所以荊軻說自己要死了,得到如此的尊愛,即使是禽獸也會捨身相報吧。”
“你的心意我已經看到了,只要叛軍來,我便會回去替你殺了即墨仁。”
聽到此言,“跪下“黃公巢忍着痛,一腳將即墨丹踹倒在地:“磕頭。”
即墨丹不解其意,但還是乖乖照做給江望磕了九個響頭。
“從今往後,江先生就是你的亞父,你要像敬愛我一樣敬愛自己的亞父,要是我有不測,你要唯亞父之命是從,明白嗎!”
即墨丹不情不願,還是在舅舅嚴厲的目光下應道:“明白了”
又對江望奶聲奶氣叫了聲:“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