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戰爭的鐘聲
艾因富特家對待傭人一向寬厚,老管家維斯和幾位男僕女僕們都自願留下,即使沒了薪水,他們也願意繼續照顧這個破敗家族的剩餘成員。
但隨着艾因富特莊園被沒收,他們也被貴族同盟政府強行遣散了。
曾經的少爺和管家走到近前,達利急切地說到:
“我懇求您在我服刑期間照顧我的母親和妹妹,維斯先生。”
老管家維斯依然身着裁剪得體的制服,看起來反倒比達利更像一個貴族成員。
“少爺,我們現在沒了庄園裏的工作,大夥只能回家另謀出路。所以目前只能分班輪流照顧兩位女士,照顧不周之處還望您見諒。
哎!請別怪我責怪您!如果您有困難的話早些聯繫我們不就好了,被遣散之後我們找了您好長時間,您卻故意迴避我們,何必如此呢……
一切都是自尊心在作祟!”
達利在心中悔恨地想着:
(是的,我愚蠢的自尊心讓我難以低下頭求助曾經的僕人們。我自以為可以靠自己照顧母親和妹妹,可是我離開自家的莊園以後,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別提照顧家人,我簡直是個廢物!)
老管家長嘆一聲說道:
“您的母親萊亞夫人一直身體不適,至於您的義妹簡寧……,我想您應該知道,她對威廉少爺……哎,算了,真是悲劇。總之她現在完全崩潰了,一個人縮在牆角發愣,像丟了魂似的。兩位女士都抑鬱成疾,經我反覆斟酌考量之後,最後還是決定不讓她們來這裏旁聽了。
希望少爺您不要責怪我的自作主張。”
“我感謝您的決定,維斯先生。我也不想讓她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那樣的話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如今我已不是你的僱主,不要再叫我少爺了,如今我只是個愚蠢的罪犯而已。我很感激大家對我家族的不離不棄,我……無以為報。”
老管家維斯緊緊攥住達利的手:
“您的父親保盧斯老爺待我們不薄,您自己也是個慷慨的主子。當初我也有不光彩的歷史,但您的家族還是接納了我,讓我過了幾十年體面的舒服日子。
其他幾位打算來幫忙的男僕女僕們也是和我一樣的想法,我等定會不離不棄,您儘管放心好了。
另外,我都計劃好了,等您出獄以後咱們一起搬去我家的農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您在艾因富特家族就有希望,我知道囚犯生涯有多難熬,還請您務必堅持住,千萬不要干任何的傻事!”
達利用力點了點頭,得到老人的承諾之後,他心中最沉重的一塊石頭轟然落地,只覺得如釋重負。他緊緊擁抱着這位伴隨他成長的老管家,淚水流到了老人的肩膀上。
負責押送犯人的憲兵隊長有些不耐煩了,他招呼兩位憲兵押走犯人:
“不要耽擱我們的正事。你倆過來,帶他走。”
兩位身着深綠色獵騎兵制服的憲兵走到達利的兩側,他們低下頭用鎖鏈穿過達利的腳鐐,把所有犯人連成一列,隨後催促着犯人們步出審判廳。
達利眼含熱淚,不住扭頭回視,他悲傷的想着:
(這一別便是三年,再見時希望一切安好。媽媽,我作為長子沒有盡到自己的義務照顧好你們,對不起……對不起……,妹妹……簡寧……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向你說出那番話……)
隨着犯人的隊列走到門外,街市的喧囂打斷了他的思緒。
“去死吧,你這叛徒,公國的走狗!貴族同盟萬歲!”
幾個狂熱的反公國人士一邊叫罵著一邊拿起臭雞蛋和爛菜葉朝着達利臉上扔過來,他一言不發。
父親與那位公國高官秘密通信的證據確鑿,自從父親被定為叛徒的日子起,達利就一直享受這般“禮遇”,作為叛徒之子,他也只能默默忍受着這一切屈辱。
囚犯們被憲兵驅趕着走向一輛馬車。沉重的腳鐐讓瘦弱的達利步履維艱,此刻他饑渴虛弱卻毫無食慾,強烈的悔意和自責猛烈地折磨着他的心智,他不停地胡思亂想,神情恍惚之間又陷入一段回憶:
父親和弟弟被絞死,一家人被逐出艾因富特莊園,母親病倒了,妹妹雖能行走但也變得失魂落魄,達利帶着她們安頓在一所舊宅里,這裏原本是艾因富特家僕從的住所之一,如今那幾位僕從被遣散,房子便空了下來,所幸貴族同盟的稽查人員沒有查出此處房產,一家人才倖免遭受餐風露宿之苦。
達利讀過不少書,知識淵博,原本他可以勝任許多收入不菲的工作,但因為他叛徒之子的身份,沒有人願意雇傭他。
很快三人花光了僅有的一點錢,達利只能去找一份碼頭裝卸工的差事掙些小錢餬口,但他過慣了貴族少爺的日子,身子又瘦弱,無力搬運沉重的貨物,而他又放不下貴族少爺的尊嚴來求助曾經的僕人們。
為了家人的生計他開始不擇手段,他開始頻繁的偷竊麵包店,到最後他打起了那地毯的主意,那地毯是父親年輕時得到的戰利品,價值不菲,如果成功賣掉地毯就可以幾個月不愁吃喝,輕鬆解決當前的窘境,他打定了主意開始行動,最後不幸被人抓住。
(又一次慘痛的失敗,在我生命的記憶里,充滿了失敗。體弱多病的童年,長大后一事無成終日泡在藏書室,還有愛情……)
想到這裏達利不自覺停住了腳步發獃,憲兵的踢打讓他重回現實。
“快點!快點!磨蹭什麼?”
前方駛來一輛由馱馬拉着的輜重馬車,馬車上載着一個銹跡斑駁的大鐵籠,裏面鋪滿稻草,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這他媽哪裏是押犯人的車?這是農戶運牲畜用的!”達利前面一個高大肥胖的囚犯喋喋不休地抱怨,憲兵給了他一鞭子才安靜下來,推着他費力地擠進囚車。
瘦小的達利輕鬆鑽入鐵籠,鼻中充斥其他犯人身上的汗臭味和尿騷味。
憲兵們給籠子套上一個誇張的大鎖頭,其堅固程度鎖住馬戲團的大象都綽綽有餘。
達利蜷縮在鐵籠的角落裏遠離其他犯人,他雙手來回搓着稻草,隨着馬車駛出喧囂的城區,郊外的清風氣息讓他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馬車最終停在了一座周圍長滿藤蔓雜草的破敗城堡門前,城堡的護城河內漂浮着老鼠和鳥兒們腫脹的屍體,散發出難聞的腐臭氣味。
這座堡壘曾是某位騎士的家堡,有過輝煌的過往,而後隨着這個家族的消亡而破敗,如今成了用於關押輕刑犯的一座監獄。
貴族同盟的四分紋章旗幟在最高的一座塔樓上飄揚,十字隔開的四個紋章分別代表半島東部的四個伯爵領,如今他們為了對抗公國聯合到了一起。
押運囚犯的憲兵騎士們翻身下馬,其中一人掏出鑰匙打開巨型鎖頭,其他人一手按在劍柄,另一隻手按在燧發手槍的槍柄上保持警戒。
囚犯們全部爬下馬車,再次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等待監獄裏面的人放下弔橋。
在這遠離市區的荒野,只聽到弔橋上鐵鏈刮擦的聲音,此外一片寂靜。
正在眾人百無聊賴之際,從遠處的塔嘉維城區方向忽地傳來了鐘聲。
鐘聲的頻率聽起來有些古怪,比起平日急促許多,不像報時也不像儀式。
一開始只是一座鐘的聲響,慢慢的變成兩座、三座,……很快無數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且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給人們施加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囚犯和士兵們全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覷。監獄周圍田裏的農人也停下手中的勞作紛紛朝着市區的方向遠眺。
木質弔橋終於砸到地面,激起一陣浮土。監獄的鐵柵欄門被推開,四名手持制式步槍的士兵跟隨一位年長的軍官走了出來。
他們和眾人一同向著塔嘉維城區的方向眺望,傾聽那似乎永不停息的鐘聲。
軍官的手握住佩劍的劍柄,他走到一處高聳的土丘上,直到鐘聲逐漸止歇,一切重歸平靜,他摘下手套,撣了撣制服上的灰塵,轉身面向眾人宣佈道:
“先生們,戰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