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救人在先
凌晨三點,徐若彤弔死在自家浴室。
繩索穿過通風柵欄,懸與浴池正上方,徐若彤穿一襲紅衣,手纏紅繩,腳蹬紅鞋,浴池內放滿一缸清水,清水之底,壓着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拳頭大小。
徐若彤的死亡現場照不知怎麼泄露了出去,一篇名為“有料訪談殺人始末”的文章迅速被頂上熱搜,文章內貼出了徐若彤的死亡照,以昨晚那一期訪談節目為背景,直指“殺人兇手”就是蘇言溪,正是蘇言溪的那幾個問題刺激了徐若彤,才讓徐若彤以這種報復性的方式自殺,是想死後化為厲鬼。
正因此,警方才找蘇言溪了解情況。
“今天零點到早上六點你在哪?”警察問。
“在家睡覺。”蘇言溪摸了一下左手中指。
“有人能證明嗎?”
“沒有,家裏只有我一個人。”蘇言溪將雙手背在身後。
蘇言溪將訪談事件的原委說了一遍,警察聽完,提醒蘇言溪,讓她這幾天謹言慎行,保護好個人私隱,等待案情通告。此時的蘇言溪並未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她只是很驚訝,昨天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還死的這麼邪乎。
送走警察,蘇言溪立刻趕往公司,路上將那篇文章讀了幾遍,讀出了濃濃的污衊味道,文章中的“蘇某某”顯然是指她,還貼出了一張她的西裝職場照,不過臉上打了碼。她掃了一眼底下的高贊評論。
“凌晨三點鬼門開。鬼怕紅,穿紅衣紅鞋表示連鬼都不怕,是厲鬼。手腕紅繩為栓一口氣,腳下清水用來凈魂,那一塊方石是壓住通往黃泉之路的入口。她這是不想還魂超生,想化作厲鬼留在人間,可怕可怕!”
“昨晚那期訪談節目我看了,那個主持人明顯就是奔着刺激女嘉賓去的,全程咄咄逼人,逼的女嘉賓現場發飆,換我也忍不了!女嘉賓肯定是看了節目,覺得自己出大丑了,無法忍受才自殺的,那個主持人太可惡了,殺人不用刀啊!”.
簡直是信口開河,毫無根據!
蘇言溪匆匆來到公司,感受到的氛圍並非緊張不安,反而瀰漫著一股興奮,其他部門的同事望向她的目光有些複雜,讓她琢磨不透。她找到製作人老鄧,問節目為何沒剪就提前上線了,老鄧說是上面的安排。她又問那篇文章是怎麼回事,老鄧表示不知,但緊接着透漏,這未嘗不是件好事,讓她去看看節目數據。
蘇言溪看了數據,昨晚那期訪談節目的播放量是往期。
“三個小時,漲。”老鄧的國字臉上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縫,“還不止這個呢——”老鄧左右環顧一眼,湊近蘇言溪,笑嘻嘻地說,“平台登錄用戶,破了本月新高,要知道這才上午。”
“什麼意思?”蘇言溪聞到老鄧身上有一股香味,心想難道他噴香水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鄧環抱雙臂,神秘地笑着,“你有福了。”
“我被當成殺人兇手了,還有福?”蘇言溪反問一聲,用語氣表達不滿。
“網上的東西,別太較真,較真你就輸了,要看內核。”老鄧收斂笑容,“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新來的營銷總監說的。”
“他們都把我的照片貼出來了,我能不較真?”蘇言溪不敢苟同,“那篇文章這麼快被頂上熱搜,沒有推手我是不信的,是不是你找的人?”
“我哪有那能耐。”老鄧敲了下桌面,換了種語氣,“再說了,我敢嗎?”
蘇言溪和老鄧不甚熟悉,只知道他是老員工,在平台幹了很多年,無功無過,訪談節目就是他做的,前幾年還行,這幾年每況愈下,資金漸少,明星不來,幾乎可有可無。平台亟待優化組織結構,據傳,下一批裁員名單中,就有他。
相比數據暴漲,蘇言溪更想知道那篇文章是誰寫的。她從網上一番查詢,並未查到文章出處,源頭之後還有源頭,顯然發文人不想被輕易查出。蘇言溪打電話給媒體朋友,讓其從圈內問問,她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你的咖啡。”一個聲音響在身後。
蘇言溪回頭,看見一名青年男子站在不遠處,西裝筆挺,留着背頭,一字唇緊抿,手裏端着兩杯咖啡,男子直視着蘇言溪,目光中閃過一絲銳利。
“樊總說你有喝咖啡的習慣,讓我給你帶一杯。”男子音量不大,但字句清晰,聲音略帶沙啞,配上他的一字唇,給人以沉着冷靜之感。
“你是?”聽到樊總,蘇言溪順手將咖啡接了過來,樊總是平台副總,也是蘇言溪的導師,是她入行的領路人。
“黎墨。”男子指了指胸前的工牌,名字上方有四個小字:營銷總監。
蘇言溪記得老鄧提過一位新來的營銷總監,她微微點頭,露出一抹笑容。
“那篇文章是我寫的。”黎墨說。
“什麼文章?”蘇言溪沒反應過來。
“你剛才打電話讓朋友查,不用查了,是我寫的,我推的。”黎墨語氣淡然,喝了一口咖啡,目光越過杯沿,直視着蘇言溪的雙眼。
黎墨說的坦然,反而讓蘇言溪有些不信,但黎墨的神情,又表明他不是在開玩笑。
“為什麼?”蘇言溪克制着體內的怒火。
“這是一個順勢營銷的好機會。”黎墨說,“對節目有利,對平台有利,對你也有利。數據已經說明一切。如果這事對你造成了影響,我說聲抱歉,但不久后,我會發文澄清,還你清白,你放心,這事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可徐若彤的死和我沒關係。”蘇言溪提高了音量。
“網絡的記憶是短暫的,他們很快就會忘記事情最初的模樣。當警察發了正式通告,一切便會水落石出,清者自清,被激怒的人反而證明心中有鬼。”黎墨將目光下移,看着咖啡杯上的圖案。
“你什麼時候發文澄清?”蘇言溪知道這都是套話,她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儘快。”黎墨望向手錶,錶盤是深藍色的,像海水的顏色。
“下次再做這種事,請先徵得我的同意,這次我就當你新來咱們平台,不懂規矩,你也不用跟我道歉,事情已經出了,解決就是。”蘇言溪將咖啡還給黎墨,語氣果決,“如果今天下班前我看不到澄清文章,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蘇言溪信步離去,黎墨站在原地,一字唇緊抿,當蘇言溪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後,他將兩杯咖啡先後扔進垃圾桶,轉了轉藍色手錶的皮錶帶,皮錶帶輕微扭動,手腕上的皮膚也跟着扭曲起來。
蘇言溪等到下班,終於見着一篇澄清文章,應是出自黎墨之手,但熱度不高。此時,網上輿論主要分為兩派,一派專註於討論徐若彤的死,覺得她死得蹊蹺;一派討論訪談節目和蘇言溪。所幸,流出的幾張蘇言溪的照片都是打碼的,也並未指名道姓。經過一天的發酵,那期訪談節目的播放量已突破往期的二十倍,成為單日平台第一,平台活躍用戶也大幅上漲。
蘇言溪去找黎墨,沒找到。
黎墨有一個獨立的辦公室,裏面很空,只有一張木桌,一把椅子,桌角有一盆仙人掌,沒見電腦和辦公用品。蘇言溪給黎墨發企業消息,沒回,打電話,沒接,就在她準備找樊總的時候,收到了黎墨發來的消息,說正在開會,澄清文章已發,但還沒來得及推,讓她耐心等待,並再次表達歉意。
兩天時間一晃而過,徐若彤死亡的輿論熱度下降大半,新的熱點在滋生,網友們的注意力被轉移,就在這個檔口,警方發佈了案情通告,確定徐若彤是自殺,系長期抑鬱導致的,至於她為什麼要用那種死法,警方沒解釋。
一篇文章將徐若彤的自殺從另外一個角度剖析,再次以“有料訪談”為背景,說主持人蘇某某實則已發現徐若彤的狀態異常,她問的那些問題不是在刺激她,而是想藉機點醒她,只是徐若彤病情太重,將好心當成了惡意,蘇某某節目后還曾聯繫徐若彤,想開導她,但被徐若彤拒絕了,蘇某某並非“殺人兇手”,而是“救人在先”。
蘇言溪還獲得了一個網絡外號:知心姐。半日之間,收穫粉絲數千。
她看着那篇文章,看着底下的評論,雖然輿論風頭已經調轉,人們對她的評價趨向讚揚,但她知道,這並非事實,和“殺人兇手”一樣是曲解。她找黎墨,沒找到,辦公室內多了盆仙人掌。她給黎墨發消息,要他重新撰文,講出事實本身。黎墨回復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附帶一行字:我這是為你好。接着,黎墨又發來消息:沒人在乎真相,想想你能從中獲得什麼。
這時,製作人老鄧打來電話。
“小蘇,訪談節目的下一期,你要提前準備起來啦。”老鄧的聲音有些醉意。
“不是停播了么?”蘇言溪聽說節目面臨審查問題,要停播。
“胡說!現在是重點節目了,觀眾期待滿滿,預算都提高了,咋可能停播!”老鄧音量陡然提高,又迅速降低,“下期嘉賓我等會發你郵箱,你先看看,明天再給你詳細資料。小蘇啊,我知道你是被下放過來的,但這都不重要,如今機會擺在你面前了,你可不能掉鏈子啊,我也不怕跟你實說,咱倆都指着這節目呢。”
“節目本身我肯定沒問題。”蘇言溪對待工作一向認真,無論外界情況如何,她都不會丟掉職業操守,在她看來,營銷和工作是兩碼事。
“那就好。”老鄧乾笑了兩聲,隨即掛斷電話。
蘇言溪很快就收到了老鄧.發來的郵件,下一期嘉賓名叫鍾穎,形象氣質俱佳,身材高挑,曾做過模特、歌手,現在是演員,咖位比徐若彤略高,但也並非知名明星,想來應該是提前簽約好的。錄製時間是明天,下周三開播。
不久后,平台官宣了下一期節目,蘇言溪和嘉賓的形象同時上了橫幅推薦,她的位置更靠前一些,好像她才是嘉賓一樣。她社交媒體的粉絲數也在繼續上升,她不是沒想過有朝一日成為自帶流量的主持人,可那只是一種奢望,相比流量,她更看重內容本身,她知道流量就像浪潮,來得快去的也快,最後剩下的,還是有價值的內容,但她同時也知道,現代社會,沒有流量,很難產生真正的價值。
蘇言溪沒再給黎墨回復,她意識到節目本身就是她發聲的渠道,她自己就可以洗白自己,證明自己,而不是藉助別人,任由別人擺佈。
這晚睡覺前,蘇言溪躺在床上,撥打了一個電話,這個號碼已經三個月沒聯繫了。
“那種情況又出現了。”蘇言溪對着電話低聲說。
“多久了?”對面傳來一個男人緩慢的聲音。
“三天前。”蘇言溪望向窗外,夜色濃郁,無星無月,天空像墨一樣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