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日遠,陳情不暇
第四章
除去白石柱上那些人為刻畫的痕迹無法擦去之外,這處小亭被時祺認真打掃過一番后重現了昔日的幾分潔凈。
時祺來到亭下的這方石碑前,石碑有一人來高,石碑上的銘文久經歲月洗禮大多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但還是能看清一些內容,碑上寫道:
“自今月七日與敵交兵,至十五日不已。臣所率之兵,皆為烏合之徒,素未訓習……然敵皆披堅執銳,且數倍與我軍……十六日午,臣率軍與敵戰於陳留谷地,據地勢之險殲敵六百餘人……然敵援軍又至,我軍已無一戰之力……”
“臣非惜死……但臣若不退,敵將直取潼關,此後勢將南下……南下地勢平坦,且敵騎軍勢眾……屆時帝都危矣……十七日戰於都亭,不勝……十九日退守潼關,期陛下調配山陰,淮陽兩地援兵與臣共守潼關……”
“二十三日,敵大小攻城三十七次有餘,潼關守軍只余百十人,其中傷殘者半……二十五日,援軍仍未至……”
“臣欲挺身刃下,死節軍前,又恐長敵軍之勢,挫我王師之威……吾為敗軍之將,今日將命歸天,死作聖朝之鬼,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
“哀哉哀哉!若許臣山陰、淮陽兩地之兵,豈有敵軍今日之跋扈氣焰!”
碑文至此而止,整篇碑文以楷體寫就,字若鐵書銀鉤,入石三分。
站在碑前,時祺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時祺手指輕輕摩挲過石碑,嘆了口氣道: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這位死守潼關七日不退戰至兵盡糧絕最終自刎於城頭的將軍應該是那位封常清封將軍吧。”
“可嘆啊,正如碑中所言,封將軍率一眾烏合之徒仍與敵軍鏖戰大半月,若是援軍及時趕到,以封將軍之才一定可以反敗為勝,但……”
時祺頓了頓,聲音帶着嘆惋道:
“就算封將軍再守上一個月,援軍也還是不會到。”
“此話怎講!?”
石碑之中驟然傳出一聲暴喝!
只見石碑平滑的碑面如同水面似的浮起道道漣漪,隨後竟是從中探出一位身披戰甲,執長槍的高大武將。
那武將好似從屍山血海中走出,帶一身凌然的殺氣,細看下那武將戰甲上有着數十道刀劍傷,手中所執的長槍亦破損不堪。只是這高大武將雖氣勢駭人,但形體有些虛浮,如雲似紗,並無實體。
那武將怒目圓睜的瞪着時祺,又質問道:
“你方才說就算再守一個月,援軍也不會到是何意啊?!”
被一個整整比自己高半個身子的高大武將質問着,任誰都不能保持平靜,更何況還是個亡靈。
時祺被這突然從石碑中走出的人嚇得後退兩步,而後強自定下心來,一雙淺綠的眸子直視那高大武將,思索一番后不卑不亢的說道:
“山陰、淮陽兩地距潼關不過八十里,傳書至長安需一日,最多三天援軍就可以趕到,可將軍足足等了七天,我想封將軍您應該知道此中緣由吧?還是說您只是不願相信那個事實呢?”
高大武將聞言一怔,身形踉蹌後退幾步,頹然癱倒在地,上身倚靠在石碑上,神色悲愴,喃喃自語着:
“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時祺望着武將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動容,和他想的一樣,這名亡靈武將果然是那位封將軍的一縷殘魂,依附在這塊石碑上才得以存留至今。
“封將軍……”
時祺勸慰道:
“後世人已經查明了此中的緣由,在當時您飛書傳至那位聖上身前時,聖上本意是立刻調兵助你的,但是被近旁的宦官邊令誠勸阻,誣陷你是假傳軍情,實際早已叛向敵軍,求援只是為了使得拱衛長安的山陰、淮陽兩地兵力空虛,屆時你將會調轉兵鋒指向長安。”
封常清起初聽到時祺說聖上本欲發兵時眼神一亮,但聽完之後,封常清猛然起身,手中長槍朝着地面重重一杵,一雙虎目遙望向遠方,其中似有着無窮的怒火。
封常清怒吼了一聲:
“啊!!!邊令誠你這廝該千刀萬剮!可惜你這小人無後,不然我定要將你子子孫孫斬盡殺絕!”
封常清提着長槍卻四顧茫然,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將手中長槍怒摔在地,卻並未傳出鏗鏘之聲,那長槍一觸地,便化作一團輕煙消散了。
封常清神色恍然若失,愣了一會後自嘲道:
“我不過是一孤魂野鬼,雖寄宿於這碑中,卻也知外界已然過去了千載的歲月,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罷……”
期間時祺只在一旁默默看着,一言不發。
只是少年一直緊握的雙拳,和微微發白的臉龐表明此時他並不輕鬆,方才封常清那聲飽含憤恨的斷喝傳入時祺耳中如耳邊落下一道炸雷,震的時祺心神都有些失守。
此刻時祺才切身體會到書上曾說的陷陣沙場的萬人敵一聲怒喝可令敵軍喪膽並非是藝術誇張了。
“那位小公子,你可否過來一下。”
時祺正發獃考慮是跑是留之際,聽到封常清喚他過去。
“我叫時祺,封將軍直呼本名即可,不知將軍有什麼交代,關於之前我所說的,只是後世的史學家總結出的,其真實性還有待商榷,或者這件事另有隱情也說不定。”
時祺語速飛快,封常清聞言呵呵一笑:
“時祺么……名字不錯,人也機敏,此事我已有定奪,你莫要怕,我並無惡意,只是有些事想請教請教你。”
時祺這才鬆了口氣,望向封常清時發現他身形更虛浮了幾分,下半身已是近乎透明。
封常清解釋道:
“這個無妨,我身為一孤魂,如今心結已解,自然是不能長久存在在這世上了,雖說還可以依附這石碑之中,但於我已無甚意思了,只消問你幾件事後,我便無憾了。”
時祺點頭道:
“封將軍請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如今是何朝代啊,可還是我漢人的天下?潼關失守后長安也失陷了吧?”
“現今無朝無代,也無蠻漢之分了,當今的天下是屬於百姓的天下,而不是一家之天下,潼關失守后,敵軍勢如破竹攻到長安城下……宦官邊令誠親自打開的城門,聖上被俘,后太子領兵平亂,邊令誠被斬首示眾。”
封常清聽罷時祺所說,面色如常,無喜無悲,看來是真的將這些前塵往事放下了。
“謝謝你,時祺,如今的時代看來是個令人嚮往的時代啊……”
封常清慨嘆一聲后從腰間取出一塊玉佩遞給時祺道:
“沒什麼可以酬謝你的,就將這塊我佩戴多年的玉佩贈予你吧,這是早年一名雲遊四方的方士送給我的,我這殘魂能存留至今,除了這塊石碑護我不受天地罡風影響外,全靠這塊玉佩溫養魂魄。”
“若你是常人,這等靈物給你只會招來禍患,但我能感覺的到,你身上有異於常人的地方,請你妥善保管吧。”
時祺雙手接過那隻玉佩,入手有種溫涼之感,並且剛才心神失守的不適感在觸及到玉佩之後頓時煙消雲散。
時祺望着封常清鄭重抱拳道:
“封將軍珍重……”
封常清站起身,遙望向北方,那是故都長安的方向,喃喃自語道:
“長安日遠,陳情不暇……臣常清起於蒲州,承蒙聖恩十五載……不勝受恩感激……”
…………
隨後只見封常清身體化作無數道星點,緩緩消散在天地間……
時祺站在原地,若非手中正握着那塊玉佩的話,只覺得這一切恍如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