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撿來的野草
正值初夏,微涼的風裏已經夾着一絲燥意。
少女身子窩在柔軟的皮質沙發里,手臂緊緊箍着一個方形抱枕,黑眸望着一處愣愣發神。
她面前跪趴着一名瘦弱少年,而她的雙腳就擱在少年的背上,兩條嫩白細腿上還卷着價值不菲的薄毯,純純一副女王做派。
少年保持着同一姿勢太久,身體僵化,四肢已經彷彿不是他的。
他繃緊了下頜,繼續硬撐着。
有汗水從他細軟的發里爬出來,歪歪斜斜流到眼角,順着進入眼眶,而他眼睛都沒眨一下,黑洞洞的瞳孔里看不出丁點兒情緒,除了那明晃晃的漠然。
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少女忽然條件反射的一蹬腳,踹上了他的腰部。
突如其來的這一下,讓強弩之末的少年再撐不下去,僵硬發麻的四肢無法平衡,身體搖搖晃晃地撲倒在地,額頭一側撞上了光亮的瓷磚,頓時起了一片通紅。
“嘶——”
額上的痛意讓少年輕吸一口氣,不自主伸手去觸了觸額頭,餘光蔑了眼少女,這大小姐又搞什麼名堂?
*
三年了。
從被顏西撿回家,每天,等待着他的無一不是顏西換着花樣兒的折磨。
今天,顏西又有新招了?
*
胃部傳來的絞痛並沒有讓他想太多,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暈過去前,他清楚看見了少女的神情,那是他以往從未見過的生動——像光。
姜顏西雙腳沒了支撐物,自然垂落而下,觸到冰冷的地板,一股涼意瞬時漫上心間。
她猛然回神,看見倒在地上的少年,連忙甩開手中的抱枕,叫人來將少年扶到了房間,請了醫生。
*
半小時后。
姜顏西瞪大了眼,生無可戀地捏着一紙報告。
從報告看來,剛才那少年不僅嚴重營養不良,疲勞過度,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傷痕和淤青……
她是闖了什麼狗屎運?
*
她姜顏西,本是娛樂圈當紅小花旦,顏好戲好,前途無量。
她的好閨蜜兼經紀人李嫻,在某天闖到她家,一臉諂媚樣兒告訴她,給她接了個劇。
聽了劇本名字,她原本接受得無比從容,最近這部劇在網上的風很大,有着人氣基礎,前景光明。
沒過兩天,她就收到了劇本,看見上面的角色名,頓時如遭雷劈,愣在當場。
她咬牙切齒,磨刀霍霍,可李嫻早就提前做好了準備,溜溜球,人影見不着半分。
她怒氣沖沖地撥通李嫻的電話,衝著電話那頭就飆了無數句祝福語,怎麼也沒有想到李嫻會給她接下這個角色。
自出道以來,她人設屹立不倒,當下火熱的白月光、嬌軟女神。
溫溫柔柔,可可愛愛,撒撒嬌就能帶起粉絲的一片哄聲。
當然,她也不是和人設杠上了,只是這個角色在劇中實在是獨樹一幟:乃劇中最惡毒的反派女配。
她大致翻了一下劇本:
角色名叫顏西,前期她虐待男主,隨意的使喚、打罵折磨,壓根兒沒把男主當人看,並且還在男主和他的白月光之間各種使絆子;結果男主後來鹹魚翻身,自然是冤冤相報了,於是變成了顏西被按在地板上摩擦,就差使上滿清十大酷刑才能消心頭之恨。
這個角色接下來她什麼都好都討不着,只能得到一堆角色黑粉的謾罵。
只因某位小鮮肉導演,和巴巴湊上去的李嫻隨口說了句:想看她這麼嬌軟的長相演反派出來是怎麼得勁?
然後李嫻與人合謀,一點顧慮沒有就把她賣了。
對此,姜顏西近一個月都沒給李嫻好眼色看。
倒是李嫻在奉承討好她之餘,也沒有落下洗腦工作,揪着顏西和她名字兩字相同的巧合,美名曰:猿糞。
直到開拍進組前兩天,在李嫻哄騙誘拐、好說歹說下,姜顏西才開始認真鑽研劇本。
*
那一晚,姜顏西捏着劇本閉上眼,再睜眼,就是剛剛那詭異的畫面……
到現在,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是穿進了劇本里?
還是那個她即將飾演的惡毒反派女配——顏西身上?
姜顏西靠着牆,一腳蹬在牆角,連續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
劇本世界啊……
真是夠離奇的,她不過是睡了一覺,就莫名其妙穿到劇本里了?
姜顏西透過門縫看了眼床鋪上的少年,抿抿唇下了樓。
叫廚房的人準備了一些吃的,再熬鍋雞湯,她又返回樓上。
*
房間裏。
姜顏西輕手輕腳在床邊坐下。
這是原主顏西的房間,一屋子的粉過於霎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剛剛叫人扶少年回他房間時,她才知道,這少年根本就沒有房間一說,甚至她還得了傭人無比怪異的眼神。
她初來乍到,對這裏不熟悉,便只好將人先安置在原主的房間裏。
*
姜顏西看過部分劇本。
她知曉男主是在原主的打罵和折磨中慢慢成長起來,大概就是天降大任於斯人那樣吧。
吃的苦肯定是沒少。
關於他被折磨的那些事迹,她在鑽研劇本時只潦草的過了過眼,沒敢多看。
那種感覺太過抓人,她不敢輕易去觸碰。
她從小父母離異,雖然家境殷實,兩邊都是不差錢兒的主,她父親卻在離婚後逐漸生出了暴力傾向。
而被判給父親的她,在經歷了無數次他的冷眼、責罵和打罰之後,才看清,她的父親早已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會抱着她撒嬌、耍寶的人了。
這也是她不願意接顏西這個角色的原因之一。
父親的發狂、怒吼,以及對她的打罵,在她心裏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因為經歷過黑暗,所以她不願當那個黑暗製造者。
即使只是劇本。
*
李嫻這回先斬後奏的背後,更多的是,想方設法幫她解開心結的心意。
*
床上少年靜卧,睡夢中,他眉心處也微微堆起,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嬰兒,額前的發被汗染濕,結成幾縷,散亂隨意的搭着。
姜顏西想起了關於少年的一些信息,有從劇本得知,也有是根據傭人們零碎的話語拼湊出來的。
原主顏西公主病脾氣,自小橫行無忌,作天作地,稍有不順心她就鬧得天翻地覆。
少年在跟着顏西之後,承受着她的打罵折磨,連睡覺也都是他自己找地方解決,但他的解決也只是找個稍微暖和的地兒,他便縮在那兒將就一晚。
只有冬天實在過於寒冷,到底是怕人出事,有人大着膽子施捨給少年一床薄被和舊衣服。
他就這樣硬熬過來了。
自然,顏西的做法是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的。可顏家錢多勢大,稱得上是這個城市的地頭蛇,不管顏西鬧出什麼事,顏家都能幫她輕鬆擺平。
那些傭人同情少年的遭遇,卻也不敢去觸顏西臉子,更不敢和顏家過不去。
姜顏西心裏思緒百轉千回,花了好一會兒才收斂好,然後低眸去看被粉色床褥包裹的少年。
作為男主,少年在相貌上肯定沒得說。
姜顏西混跡娛樂圈,見慣了各種風格的男神、小鮮肉,這時仔細打量少年,也還是被驚艷了一遭。
十四歲的少年長相還偏稚嫩,漫着青澀之意,卻已有了藏不住的俊美。
因為生病,少年面色略顯蒼白,眉目間隱着一股淡漠,缺了水分唇瓣有些起皮乾裂,看起來更是多了分病態美。
這要是再長几年,妥妥的娛樂圈頂流啊!
姜顏西視線移動,停在他額頭的紅塊上,那是之前被撞到的地方,現在起了個鼓包。
姜顏西伸手揉了揉那鼓包,因為小時候的心理陰影,導致她特別的怕疼,哪怕只是破了個小口子,她都能疼上一天。
她舔了舔有些乾澀地唇瓣,他這鼓了這麼個大包,那得有多疼?
從一旁托盤上拿過藥水,姜顏西給他噴上藥,又扯過一張紙巾,給他擦了擦汗。
*
少年這幾年吃的苦太多了,多半還都是原主顏西加之。
想起劇本最後的結局,姜顏西就有些頭皮發麻。
現在她佔了顏西的身子,不管是為了自己不成為炮灰,還是這遭遇和她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她都要盡己所能拉他一把,也當是替那造了不少孽的原主贖些罪了。
思緒翻湧間,她冷不丁對上了少年睜開的雙眼。
目光沉沉,裏面沒有一絲溫度。
姜顏西被他冰冷的目光激得打了個冷顫,迅速收回手,紙團捏在手心皺成一團。
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去對待這劇中男主。
無措地擠壓着手中的紙團,姜顏西唇角擠出一點弧度,“你醒啦?感覺怎麼樣?身體哪裏不舒服?餓不餓?”
身體久違的溫暖讓少年極不適應,隨之來的一連串關心問話,他在驚詫之餘,更是忍不住想笑。
顏西裝模作樣在這兒演什麼呢?
他僵硬地轉轉頭,卻發現目光所及,四下全是粉色,旁邊還靠了好幾排洋娃娃。
時至傍晚,暖黃的陽光照着房間裏的粉色輕紗,看上去顏色更偏向熾熱的橙。
這樣的房間,只能是顏西那個驕縱小公主的房間。
他腦袋有一瞬間發矇,顏西怎麼可能會允許自己待在她的床上?
除非,是顏西又想出了什麼折磨他的新法子了。
他認命閉了閉眼,趕忙起身,以往的經驗告訴他絕不能待在這裏,顏西不知道造了什麼么蛾子等着他。
可剛動了一下,一抹溫暖就覆上了他手臂,少女細軟的聲音隨風入耳:“誒?你別動呀,打這點滴亂動回回血的!”
“對了,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先喝點水,”姜顏西壓制住少年動作后,將少年扶起半靠着,端起旁邊準備好的溫水放到少年手中,又說:“我叫劉姨給你熬了清粥還有雞湯,我去給你盛碗粥,雞湯要多煲會兒,晚點再喝。”
說完姜顏西手心的紙團扔進垃圾桶,下樓去盛粥,留下獃滯的一人。
事情奇怪的發展方向讓他感覺有些口乾,他機械地喝了一口水,慢慢抿了幾下,就是正常溫水的味道,顏西沒有在水裏加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另一隻手不安地攥了攥粉色被褥,入手是他沒有感受過的滑膩與柔軟。
*
他出生便沒有見過父親。
十歲那年。
母親去給八歲的弟弟買生日蛋糕和糖葫蘆,卻遲遲未歸,於是他拉着滿心歡喜的弟弟出去尋找。
走到隔了家兩條街的馬路上,他們終於看見了母親的身影,而下一瞬,他的母親被一輛失控的黑色轎車撞得騰空飛起,然後重重摔落。
他不算大的手掌在第一時間捂在了弟弟眼前,蛋糕和糖葫蘆混着母親的血,一片狼藉……他記憶深刻。
那之後,母親的親戚接走了弟弟。
弟弟被接走兩天之後的中午,他正困在夢魘中,卻被開門而入的陌生人吵醒,他才被知曉這房子已經轉賣了出去,那人便是來收房的買主。
好在買主是個好說話的,給了他收拾東西的時間,索性他也沒什麼好收拾,帶着幾件衣服和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就離開了。
他站在樓下望着家的方向,雖然自小母親便更偏心弟弟,與他並不親和,但到底,母親和弟弟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熟悉的人。
他們在一起有了這個家,可現在母親離世,弟弟被接走,家——也被賣了。
他沒有家了。
他不知去處,茫然地走走停停,身上只有好不容易攢來的十幾塊錢。只敢在每天中午買上一個大白饅頭,晚上就找個偏僻小巷縮在牆角。
他也不敢睡,一閉眼都是那驚心的畫面循環播放,沁出一身冷汗。
他裹着幾件舊衣依然渾身泛冷,胃裏不斷傳來的空虛感讓他提不起力,最後只好無力地靠坐在路燈邊。
城市繁華,霓虹四起,無數團光暈交相輝映。
他黯然地抱着雙膝,不過短短几天時間,他卻彷彿看到了這偌大世間的盡頭,他找不到前路,只有無邊無際、掙不脫的黑暗囚禁着他。
天氣彷彿也和他過不去,陰雨連綿不絕,毫毛長針將整個城市暈染得陰寒潮濕。
因着下雨,街道上行人甚少,車輛穿行而過,濺起一溜溜水花,再啪嗒——歸入源頭。
不知什麼時候,一輛紅色轎車停在了路邊,一名男子穿着黑色西裝、打着傘,停在他面前。
他抬頭看去,看見了西裝男子手中抱着的紅裙小女孩,一頭微卷短髮別著精緻的粉色水晶髮夾,小女孩伸出手指着他,說:“你,以後就是我的新玩伴了!”
小女孩鼓鼓腮,眼珠骨碌碌轉着,最後停在一旁樹池中長着的幾根野草上。
“你就叫野草吧!”
*
那是他自以為是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