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屋子正中的香爐中飄出縷縷輕煙,淡淡的熏香佈滿女子閨房。
淡青色的窗幔上綉着朵朵海棠花,帳子裏隱隱約約躺着一個人。
蘇芷悠悠轉醒,入目的紗帳再熟悉不過,蘇芷還覺得有些目眩,素手向床外探去。
這是……
這裏居然是她的閨房,一切配置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來的。
蘇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渾身無力,卻還是強撐着下了床,她未穿鞋襪,光着腳踩在地上,一股寒意順着足尖向上蔓延,渾身一個激靈,蘇芷越發清醒。
蘇芷唇角微動,卻發不出聲音,她抬腳緩緩朝外走。
蘇芷顫抖着伸出手,房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冷風灌進來,垂落在腰間的青絲隨風輕揚。
青石板,朱紅柱,荷花池……
從前司空見慣的場景,如今再見卻恍如隔世。
蘇芷幾乎要更咽了。
這裏是丞相府!
這裏不是塞外,沒有漫天的飛沙和直入雲天的狼煙。
南朝七十二年,邊境不斷有蠻族騷擾,泰安帝發兵打壓數年,始終不見起色。
蠻族善騎射,加之兇猛,中原士兵不敵與之交手,戰敗居多,蠻族也因此愈發猖狂,時常騷擾邊境。
泰安帝因此坐立不安,雖說小小蠻荒野人不足為懼,可正值國勢衰微,諸國關係緊張,南朝稍有不慎便會變成他國瓜分的對象,泰安帝不敢冒險。
為此,有人給皇帝出了一個主意——和親。
和親自古以來便是籠絡外族的良策,此次與呼蘭和親,為表誠意,需選身份尊貴的女子。
那人是太尉章褐與丞相府積怨已久,話里話外的向皇帝暗示丞相府小姐是最合適的對象。
蘇芷是長公主的獨女,出生便被封為郡主,又是相府嫡女,再加上盛名在外,天下人都知道蘇家的這位郡主,身份之尊貴毋庸置疑。
老皇帝捨不得自己的公主去塞外受罪,一道聖旨就把蘇芷推去了塞外。
昌平郡主蘇芷,端莊大方,秀外慧中,特賜與呼蘭王子完婚,及笄之日便前往西域……
蘇家上下陷入一種微妙的安靜中,最後蘇良接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磕頭謝恩。
蘇芷明明看到他捏着聖旨的指尖發白。
蘇芷當時跪在蘇良旁邊,她的婚事被一道聖旨就安排了,她感受到一股莫大的諷刺。
天子無情,果真名不虛傳!
蘇家是開國功臣,蘇家祖先跟着開國皇帝走南闖北,獻策無數,最後更是為皇帝喪了命。
蘇家祖先為南朝立國大業殺出一條血路,如今國家安穩,那端坐高位之上的九五之尊就迫不及待過河拆橋,居然還要如此對先烈之後,實在令人心寒!
蘇家主文,王家主武。
一將功成萬骨枯,蘇家老太爺死在軍營中,為救帝王,他身受數箭不治身亡。
王家一代七個男兒,皆死於沙場……
南朝國立,皇帝追封蘇老太爺為樂歡侯,封王將軍為鎮遠將軍。
太監尖細的嗓音若有若無,蘇芷渾身一顫,那道聖旨是她,乃至整個丞相府一切苦難的源頭。
南朝七十三年,丞相蘇良夥同呼蘭意圖叛國,聖上下旨,蘇家叛賊一個不留。
蘇芷因着身負婚約逃過一劫,她到現在仍然記得,她作為罪臣之女穿着囚衣跪在殿上。
泰安帝華服加身,高位之上,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可又有誰知道,在這副尊貴皮囊下隱藏着一顆怎樣惡毒的心腸。
“蘇家罪女,朕念在蘇家也曾為先帝開國立下汗馬功勞,雖說如今你蘇家賣國求榮,但朕心念舊情,不願趕盡殺絕,讓你蘇家徹底絕了后,今後你且在渺安寺中吃齋念佛抵罪,待到及笄朕自會送你去與呼蘭王子和親,也算是還了先輩的恩情,給你一個好歸宿。”
皇恩浩蕩,好一個皇恩浩蕩!
蘇芷面色蒼白,垂眸掩飾翻滾的情緒,低頭謝恩。
渺安寺是後宮妃嬪的修佛之地,蘇芷被安置在寺中一處偏僻的屋舍。
每日都有宮人為她送來膳食,並親自盯着蘇芷吃下。
秋月每每想攔下都被蘇芷用眼神制止,小丫鬟最後終於看不下去,低頭無聲的哭泣,唇角鼻翼都在翕動,眼淚順着臉頰滑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吃了那些宮人送來的吃食,蘇芷的身子狀況越發不容樂觀,大小病不斷,平日裏鮮少下床。
秋月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守在榻邊衣不解帶的侍候也不見蘇芷有好轉,反而愈發嗜睡。
“王家怎麼樣了?”
蘇芷難得清醒,秋月扶着她倚靠在榻上,幫她緊了緊被角,“奴婢昨夜去瞧過了,王老將軍已經下葬,小王少爺把這封信交給了奴婢,說給小姐親自瞧。”
蘇芷接過信,攤開細細的看完,唇角揚起一點笑意。
蘇家過後,王家便是皇帝最顧忌的世家,王家手握兵權,也受到打壓,王老將軍慘死,無疑是讓王世卿看清天家人真面目的最好突破口。
讓他王世卿知道,這便是天家之人,所謂天家,不過是一群薄情寡義的宵小之輩!
蘇芷這時向王家拋出橄欖枝,蘇王兩家是世交,如今雙雙落得這般凄慘的下場,許是抱着惺惺相惜的心態,王世卿同意了蘇芷的要求。
“拿燭台來。”
秋月連忙從圓桌上拿來燭台。
蘇芷講信紙捲成長柱狀,稍靠近燭火信紙便燃了。
燭火下她的面容看不真切,發白的面色似乎添了些許血色,蘇芷眯眼看着火蛇慢慢在信紙上漫延,頓了幾秒,她手一揚,信紙化為灰飄散了。
蘇芷抬頭往窗外看去,外面飄着小雪,輕輕落在梅花枝頭。
“秋月,我想出去看看。”
“可是小姐的身子……”
“秋月,我想去。”
秋月為蘇芷披上一件紅色披風,蘇芷擺了擺手,“不要這件,穿那件白的。”
“是。”
秋月攙扶着蘇芷出去,院子裏已是一片白茫茫,蘇芷立在一樹梅花之前,伸手輕輕觸了觸枝頭上的梅花。
“這花開的倒是好,以後也不知能不能見了。”
蘇芷及笄之日,泰安帝令少將軍王世卿護送昌平郡主出塞和親。
南朝七十四年昌平郡主前往塞外和親,途中惡疾纏身,數十日不見好轉,遂病終,享年十八。
回憶戛然而止,前世她沒能親自看到王室沒落,現如今她重來一世,往日所受之辱,必將如數奉還!
寒冬臘月,蘇芷只穿着素白中衣,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她周身似有熱血上涌,這輩子她絕對不會再蒙受不白之冤,她要讓那些害她性命的奸佞之人,血債血償!
“小姐,小姐你醒了,怎穿的如此單薄,受了涼可如何是好,快快與奴婢進屋暖暖。”
秋月驚呼着上前,帶着蘇芷往屋裏走,小姐身子嬌貴,千萬不能受風吹,這風寒才剛剛有好轉的跡象,若是受了涼,病情加重了那可就不好了。
看到秋月,蘇芷不由熱淚盈眶,前世若不是秋月拚死護她,或許蘇芷就葬身在塞外的野狼口中了,秋月用一條腿換得蘇芷平安,而秋月的後半身卻不得不拖着一條廢腿度過,她那時也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花一樣的年紀,還沒能華麗綻放就早早黯然枯萎。
思及此蘇芷不禁有些黯然,也不知上輩子她死後,秋月怎麼樣了。
屋子裏暖和了許多,蘇芷重新躺回床榻,秋月躬身從檀木桌上的食盒裏端出一碗湯藥,看到蘇芷有些發白的唇色,秋月不由氣惱,“泠香那鬼丫頭,我出去拿個葯的空檔她也不好生照看着小姐,害得小姐多受了這些活罪。”
“無礙。”
蘇芷接過湯藥,她已經平定下激烈的情緒。
“怎能無礙,這可是關乎小姐身體的大事,她平日裏偷奸耍滑也就算了,奴婢也懶得理會她,沒想到居然將她慣的無法無天,輕重緩急都分不清了,關乎到小姐身體的事,她居然也敢犯懶病,我今天非要好好說說她。”
秋月氣的不輕,正說著門外突然探出一個小腦袋,一個黃襖子的丫頭滿眼帶着笑。
秋月氣不打一處來,“去哪了?小姐的身子你都不顧了!”
秋月氣勢洶洶的,嚇了泠香一跳。
秋月是小姐身邊名副其實的大丫鬟,是夫人給小姐留下來的丫鬟。
秋月的父親是夫人身邊的護衛,原是皇宮內的護衛,武藝超群,秋月的武藝是她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雖是個女兒家,手底下也是有些真本事,平日裏都沒什麼人敢惹她。
“我……我肚子餓了,去廚房拿了點東西吃。”
泠香用手指絞着衣袖,垂頭悶聲解釋。
“廚房?剛剛我也在廚房,怎麼沒看見你?!”
“……我我,我……”泠香左思右想半天無果,終於編不出合適的理由,她委委屈屈的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蘇芷。
“小姐,奴婢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你就放過奴婢這一回吧。”
聽她軟着嗓音撒嬌,秋月心裏恨恨,泠香是前不久才來小姐身邊照看的,年紀不大,小姐總是處處嬌慣她,平日裏多大的錯誤,泠香一個撒嬌就過去了,實在讓人惱。
蘇芷淡淡看泠香一眼,泠香小心翼翼的抬頭看她,與她對視一眼,她分明看到蘇芷的眼中有凌冽的寒意,沒等她仔細探究,那抹情緒便被隱去
蘇芷的聲音輕飄飄的:“罰。”
蘇芷轉頭看向秋月,“現下是多少年了?”
秋月雖奇怪小姐不過睡了一覺,怎麼連年份都忘了但還是老老實實的答,“南朝四十一年。”
蘇芷舒了口氣,還不算晚,變故明年開始,老天有眼,讓她重活一世,這輩子她定會不顧一切保住丞相府。
泠香傻眼好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然後又要向蘇芷撒嬌,“小姐,奴婢錯了……”
蘇芷卻懶得再應對她,朝她兩擺擺手,“下去吧,我乏了。”
“是。”秋月俯身退出去,泠香也不情不願的退下。
秋月看到泠香那張染上了委屈的小臉,心裏那一口氣總算是咽下去了,泠香這死丫頭早該受罰了。
秋月斜睨她一眼,轉頭去廚房了,小姐晚上的葯湯還沒熬,她要去盯着。
去找管家領罰的泠香氣惱的跺跺腳,也不知道今天小姐怎麼回事油鹽不進,非要罰她,明明也沒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