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
尚書府的一處閣樓內,只點了兩三盞微亮的燈,一束月光從窗欞穿過,折射在樸素的陳設上。
蘇月沉用手撐着臉,孤坐在小圓凳上,只看着窗上的雕花,默默地數着月光的影子。
“姑娘——”春露還沒進門,氣惱的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
春露還沒接着向下說,蘇月沉就猜到她要說些什麼了。果然,春露進門剛剛站定,就開始不停歇的說:
“剛剛府外送來幾匹新緞子,是長安城最時興的浮光垂絲錦,聽說是價值千金的緞子呢。送去老夫人那的時候,老夫人明明說了每個姑娘一人一匹,可是夫人說姑娘嫁妝里有的是這種料子,其他姑娘卻沒有,所以就不分給姑娘了...”
春露是蘇月沉的貼身丫頭,是原先大夫人,也就是蘇月沉的母親帶進來的丫頭的女兒。除卻春露之外,還有春燕也是她母親的陪嫁。只有春喜,春燕另外兩個春字的丫鬟是後頭分進來的,與蘇月沉並不親厚。
蘇月沉好笑的捏了捏春露的臉,說:“夫人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現在才知道?
“可是姑娘——”春露還想再說話,蘇月沉就捻了塊桌上的點心塞進春露的嘴裏說:
“好了好了,茶冷了趕緊給我泡碗茶來!”
春露只好不情願的低頭應是,端着茶壺泡茶去了。可她依舊苦着臉,待蘇月沉看了她好幾眼,她才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蘇月沉看着春露走遠的身影,不說話,只是端起茶來,給自己倒了杯茶。
蘇月沉是尚書家的嫡長女,日子卻過得比庶女還難過。蘇月沉的母親,在生蘇月沉時難產,匆匆生下后便撒手人寰。留下的只有嫁來時帶來的嫁妝和幾個丫鬟。
蘇月沉的母親是江南水鄉長出來的的女兒,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生長在綿綿細雨的江南中,似乎人身上都帶着一縷婉婉柔情的味道。
蘇月沉母親姓宋,是江南地帶首富宋家的嫡親女兒。宋氏溫柔淡雅,極為寬厚。
但蘇月沉的母親打娘胎起,身子骨就不是很好。所以才在生蘇月沉時難產去世。
而蘇月沉的父親,當今大安朝的禮部尚書蘇松杭,妻喪不過一年,便中了探花,新迎娶了當朝燕王之女順陽郡主。
順陽郡主年少驕橫,囂張跋扈。從小千嬌萬寵的長大,一眼在新科狀元榜眼探花遊街時,瞧見了蘇松杭。只那一眼,便吵着鬧着要嫁過來。
燕王年老得子,無有不應的。見蘇松杭年少便中了探花,便將這女兒嫁了過來。順陽郡主嫁了這心中的少年郎,卻見着這少年郎還有一個不滿兩歲的女兒,自然對蘇月沉沒有好臉色瞧。
雖然自以為有着郡主的氣度,不會剋扣蘇月沉的月例銀子。可旁的也就沒有了,凡好東西,必是緊着她自己的親生女兒使——順陽郡主剛嫁進來不到一年,就生下了二姑娘蘇月湄。
不說今日的浮光垂絲錦,直說以前。給蘇月湄小時請的奶娘,到漸漸大了請的女先生,無一不是千挑萬選來的。
而蘇月沉自然沒有這樣的待遇,若不是大了,一個尚書家的嫡小姐不通文墨說出去十分丟人,順陽郡主也不會勉強給她請個女先生,教她識幾個字。
這女先生啊,也不是蘇月沉獨有。蘇月湄之後還有兩個庶女也和蘇月沉一併聽課,也算省了順陽郡主的功夫。
餘下的兩個庶女呢,都有自己的親娘照應着,日子卻是比蘇月沉的日子要好過的。
順陽郡主生了蘇月湄后,沒過多久又有了一個嫡子——蘇遠山。這嫡子啊,可是嫡長子,也是這府中唯一的兒子。
不說府中的幾位姨娘只有陳姨娘和李姨娘分別有兩個女兒,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餘下的幾位姨娘皆無所出。
順陽郡主就在這尚書府中有着絕對高的地位,定下了每日晨昏定省的規矩,更是有事沒事就讓幾個庶女在她那立規矩。
如今蘇月沉已經快到要成婚的年紀,順陽郡主是她的嫡母,成婚之事只能聽順陽郡主的。若是老夫人插手還好,可是老夫人向來是不喜歡蘇月沉的母親,連帶着蘇月沉也不大喜歡。
而蘇松杭,儘管蘇月沉是他元妻的唯一的女兒,可蘇松杭心中只有他的官仕之途,凡別的,一概讓順陽郡主來打理。
蘇月沉母親留下來的嫁妝雖說價值千金,但全握在蘇松杭和老夫人的手裏。外家心掛外孫女,時常派人來問候,可終究遠在江南,再牽挂也是無濟於事。
蘇月沉便只能自己為自己打算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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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丑時剛過,春露就端着水,春燕替她推開了門,又跟在她身後。沈月沉已經醒了,見春露和春燕進來,便下了床,走到梳妝枱前坐下。
春露端着水進來,放在梳妝枱上。給蘇月沉洗了臉,又換上一件青色的襖裙,這襖裙邊上還有些禦寒用的皮毛。按如今的天氣,是有些厚了的。春露便忿忿不平的開口:
“大姑娘您今年的衣裳還沒做,可如今已然入了春,我也瞧着二姑娘她們新添置了許多衣裳呢。”
蘇月沉喚春燕給她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又給自己發間插了兩三隻素銀簪子,簪了些淡粉色的花。才開口說:
“這不是還有去年春天的衣裳嗎,先湊合著穿吧。”
春露不高興的撇嘴,剛想說點什麼,蘇月沉就站起身來道:
“走吧,去給夫人和祖母請安。”
如今三月,正是初春的季節。初晨陽光還未完全展示,樹葉也還未完全茂密。卻已經有了嘰嘰喳喳的鳥兒在此作樂,所謂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正是如此景象。
蘇月沉用手扶着鬢角,垂下來的髮絲隨着風輕輕飄揚,未施粉黛的臉上卻在這晨光下透着晶亮的光。
春露和春燕跟在蘇月沉的後頭,走在用鵝卵石鋪成的路上。平時嘰嘰喳喳的春露也在此刻沒了聲音,主僕三人就這麼靜默的走着。
以往都是四個姑娘,幾個姨娘和順陽郡主一同去往老夫人所居的菊軒齋給老夫人請安。如今老夫人抱病,便免了晨昏定省。姑娘們和姨娘們便只能去給順陽郡主請安。
沒過多久,就到了順陽郡主所居的越陵院。走到門口,就有大夫人身邊的二等侍女棠兒上來迎接。蘇月沉是認得棠兒的,棠兒也很是熱情的說:
“大姑娘來的真早,二姑娘他們還沒來呢,先請您喝兩盞茶可好?”
蘇月沉自然笑着點頭應了,跟着棠兒進去,尋着往日座位,坐在下首。不消片刻,小桌上便有了熱氣騰騰的茶。
到底是王府里出來的丫頭,便是順陽郡主再不待見蘇月沉,但明面上的臉面也是有的。
蘇月沉靜默地坐着,約摸一刻功夫,就有腳步聲傳來。
“大姐姐來的好早,倒是妹妹我懶惰了。”蘇月湄嬌俏的聲音傳來,蘇月沉回頭一看,正是二姑娘蘇月湄和兩個庶妹。分別是陳姨娘生的蘇月淺和李姨娘生的蘇月泊。
蘇月湄穿着一件嫩粉色的上襖,配着天藍色的褶裙,上衣和下裙都綉着純白的梨花,看上去很是嬌嫩可愛。
鬢間簪着幾朵新鮮的梨花,隨意插着一隻步搖,隨着蘇月湄的腳步連連晃動。
蘇月沉熟練的擺出微笑,道:
“是我來早了,妹妹們如今來正是正好。”
蘇月湄也笑了笑,沒搭話,順着座位坐下。身後的兩個庶女也跟着一併坐在後頭,其中長相更為清麗些,年紀也更小些的蘇月泊沖蘇月沉笑了笑。
四姐妹坐下后,幾位姨娘也斷斷續續的來了。都穿着淡藍,淡粉一樣的寬泛的顏色,打扮也是清新自然的。
待所有姑娘姨娘們來齊后,順陽郡主就從屏風后出來,走向堂中紫檀木高椅前坐下。今日順陽郡主穿着一貫愛穿的正紅色長襖,戴着紅寶石與金銀製成的冠子,又插着長長的流蘇步搖。整個人雍容華貴,好不氣度。
現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日光從窗間折射進來,茶水也泛着晶瑩剔透的光。
一屋子的人一起站起身來,給順陽郡主請了安后,便又坐下敘起家常來。
這家常沒敘多久,陳姨娘用手捻着帕子撫了撫鬢角,突然開口說:
“郡主昨日說給淺兒做衣服賞的料子,妾身還未來給郡主謝恩。這樣好的料子,妾身也真是第一次見呢。”陳姨娘邊說著,邊站起身來弓着身向順陽郡主行了一禮。
“是呢,這浮光垂絲錦,多好的料子啊。價值千金!郡主真是大方呢。”其中一個姨娘也跟着大聲說,這姨娘是侍女出身,說話間帶了些市儈的味道。
郡主聽了這話有些皺眉,自幼養尊處優長大的王府千金自然未聽過這樣的話。但也笑了笑,道:
“宮裏頭賞了三匹,自然不好叫我湄兒獨佔了去。便每個姑娘一人一匹了,如今便也公平。”語氣和煦,又接著說:
“我想着大姑娘外家家大業大,也見慣了這樣的料子,其他姐妹連見都沒見過。我便沒分給大姑娘你了,大姑娘你不會介意吧?”
順陽郡主話中鋒芒轉向蘇月沉,一屋子的人也看向蘇月沉,氣氛好像凝滯在那一刻。
蘇月沉慢吞吞地站起來,沖順陽郡主福了福身,道:
“是母親有心,做姐姐的自然要讓着妹妹。女兒自然不會介意。”
蘇月湄嗤笑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諷刺的說:
“母親,人家有錢,什麼料子沒見過呀。母親何故為她憂心,她啊,還瞧不上我們呢。”
順陽郡主也笑了笑,道:
“那自然我也不上趕着討好了,反倒是惹人嫌。”
“哪能呢,您可是悉心為她着想,只怕是有些人腦袋愚笨,不懂得珍惜郡主的一番苦心啊。”一個穿淡色褙子,梳着彎彎髮髻的姨娘說。
姨娘們紛紛笑起來,蘇月湄和蘇月淺也撐着扇子偷偷笑。只有蘇月沉一人站着,突兀異常。
只等這笑聲停了,順陽郡主也似乎覺得已經足夠了,才吩咐身邊侍女讓蘇月沉坐下。
待蘇月沉坐了下來,幾位姨娘又笑着開始談論如今長安城的新鮮事。說著皇上又新封了位貴妃,很是受寵。又說起永安長公主過幾日要趁着初春,辦賞花會的事情來。
“說起這永安大長公主啊,那可真是受寵。太后幼女,在先帝這麼多公主里,就數她最受先帝喜愛。現在親哥哥又登了基,封了大長公主,那可真是獨一份的呢。”一位穿着海棠色上襖,搭着松綠下裙的姨娘道。
“可不是嗎?如今整個長安城啊,都翹首以盼這永安大長公主的賞花宴呢。都不是賞花,若是有幸被皇家看上,那才是——”陳姨娘又接著說,眼神還在幾個姑娘身上轉了幾圈。
如今陛下前兩年才登基,陛下又是先帝幼子,正是年輕。后位空懸,偌大的後宮中,也只有一個貴妃和幾位美人采女。而先帝的十幾位皇子中,也有數位還未曾有正妃。若是做了親王的王妃,自然也是極好。一時間,屋子裏人心流轉。
屋間姨娘們聊的歡快,順陽郡主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又將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發出一聲響來,屋子裏便安靜了。順陽郡主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好了,皇家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嗎?你們不如伺候好官人,教養好自己的女兒,其他事還是少操點心。免得惹禍上身。”
姨娘們紛紛笑着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