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裴彧

八十三:裴彧

今明河岸連着綠原的一面碧草只長出短短的一茬,料峭春風吹拂河面泛起漣漪,清澈可見底的河裏拇指長的小魚擺尾游曳,又或是卧在鵝卵石上休憩。

沈菀抱着女兒大步趕來,她一手薅住江姈的雙手,兩人一張一合的嘴,吵得不可開交。

“姨姨。”阿堯揮舞着肉肉的胳膊,裂開的嘴露出幾顆小米牙,“妹妹。”

“你們可算來了,二姐,小姈兒。”我稍按了一把阿堯要打到我臉上的手。

沈菀轉手把孩子丟給了若秋,不忘跟女兒再爭兩句對錯,“煩死了,生她幹嘛呀,氣死我了,跟滾泥坑的小豬一樣。”

我也將孩子放到地上,由他跟着阿漾拾一去跑,挽着沈菀的胳膊跟她沿河漫步。

“也就她爹不嫌她。”沈菀嫌棄地撇嘴。

我打趣着:“那不要了,送人?”

“還是算了。”她問着,“你說我小時候真有她那麼鬧啊?母妃一個勁兒說她跟我的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還說她這樣已經是比我收斂了。”

我不可置否地點頭:“小姈兒是好上許多啊,想當初我差點被你給葯死。”

“我哪兒知道那個秤是壞的,不然也不可能抓多了葯。”

我們說說笑笑,打鬧着,瞧着不比兩個小孩兒成熟多少。

遠處駿馬疾馳,如黑色的旋風,飛一般駛來停在河岸邊飲水。

馬上的男子翻身落地,利落乾脆,頎長的身形勁瘦挺拔,黑髮高束,發尾揚動間顯露出不羈的姿態,半遮臉的面具和記憶里那張如出一轍。

我隱約猜出是誰,隔着尚遠的距離對望一眼,各自都別開了頭。

“你認識他啊?”沈菀問道。

“……”我閃躲開沈菀的目光,“不認識。”

…………

黃昏將過,天際是裹着霧靄的深藍色,浸在初春的寒,快入夜時是散不去的寂寥。

今夜宿着的小院已升起裊裊炊煙,我說不上來為什麼待不住,總想再出去走走。

悠悠地晃着,又溜達到了金明河畔。

少年一腿直伸,右腿屈膝立起,同邊的手臂搭在膝蓋上,手腕自然垂下,指間捏着一根長草,姿態瀟洒自在。

他守望着流淌不休的河,黑馬就在他身後閑散地吃草。

河面上是漂流向前的祈願燈,燭光在暮色淡薄時映出一小團橙黃的雲。

“裴彧?”我試探地問着,猜不準是否是他。

少年聞聲取下面具擱在身旁的草地,回頭望我一眼:“沈鳶,好久不見。”

“是挺久了。”我輕嘆一聲,“太久了。”

“你坐吧,想跟你聊聊。”他轉過頭,去看隱如黑夜的遠山的峰巒。

我小心地走着,生恐驚擾這一片安寧。而我越走近,越發覺得他身上多出了不曾有的落寞孤寂。

“你是猜到我會來?”

“差不多,你不也覺得我不會走嗎,不然你來這兒幹什麼。”

“確實。”我沉默片刻,“你怎麼來九荒了?”

“哪裏又不是九荒的國土呢,天下之大,我竟找不到回鄉的路。”他嘲諷地笑着,手心的長草被攥得斷開幾節,“我一開始是真的恨你啊,你和你父王害得北漠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

“蒼沅山也散了,死的死,傷的傷,餘下的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山寨到最後就剩我跟大黑兩個人守着。如今我一人出來闖蕩,遊歷山河,大黑只想守着山寨不肯隨我出來,孤零零一個人,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

裴彧張開五指,看着最後一節綠草落在綠原上,手握成拳,蒼涼地笑出了聲。

原野上回蕩起哀聲,風卷流雲就入了夜,我眼見着他陷在凄清蕭索的陰霾里再走不出來。

“那夜我看你從密道回了王府,哭得肝腸寸斷,直至暈厥。第二日又見你抱着皇長子從皇宮裏出來,回到軍營瘋了一整日。”

“我隱約猜到你可能是被你父王利用才害得蕭淮書身死,進攻北漠一事你也不知情。我突然覺得你好可憐,傳聞中深得寵愛的五公主活得像顆棋。”

“前些日子又聽說王後去世,你的情況又不對勁,肅明帝請了無數名醫也沒能解你心頭鬱結之症。我想着你為了那個孩子也一定會硬撐下去,慢慢地會好,可如今一見啊……”

裴彧突然一頓,回望一眼:“不過是表面功夫罷了。”

我對他所說作不出任何反駁。

如何逼迫着自己去淡忘往事,強行讓自己只看阿堯康健地成長,不去想腦海里揮之不去的血流成河,硬撐着不陷在憂鬱里走不出來……

這些我都很清楚。

度日如年,我體會深刻。

我只盼來日阿堯快快長大,長到能保護自己的那天,如此我便不用活得如此痛苦,也可早些得見我想見之人。

然這些都只是我的一腔期盼,事實如何,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們長久地坐在原野上不相交談,各自明了我們再不能是如舊友見面時那般攀談閑聊。

我們之間隔着太多的東西,那是我們永遠都無法橫越的鴻溝。

我突然思及一直沒能得到的消息,問道:“舒窈和靜檀她們過得怎麼樣,你知道嗎?”

“隱世而居,兩家人過得還算安然和樂。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你也知道,許君屹和文敬予是不會入仕為九荒效力的。”

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好,她們安康……就好。”我抹乾逃逸出眼眶的淚珠,吸了吸鼻子。

“沈鳶,我沒記錯的話,後日是你的生辰吧。”

我不太清楚他這話的意思,只順着他說的答是。

“給你放了盞燈,願你餘生無憂無悲,無病無災,安康常樂,長命百歲。”

他忽然揚起嘴角,我恍惚又能穿越時間的隧道看見從前恣肆張揚的少年郎。

“咱們再做不成朋友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過好你的餘生。”

“除了大黑,我從前的親友里就只有你,我不想我一輩子走到頭,想追憶往昔時,這世間連一點影子都尋覓不到。”

他試探地問道:“你會好好地活着,對嗎?”

話到此處,我的眼眶濕潤起來,我忙低下頭苦笑一聲,復又抬起頭,看向裴彧:“會的……像你為我放的祈願燈上寫的一樣……一直活到……變得白髮滿頭。”

聞言他暢快地地笑了,漆黑的雙眸恍若漫天耀眼的星辰,璀璨奪目。

後來,我和裴彧就此別過,而在往後漫長的年歲里,也未再見過一面。

聽人說,他是去雲遊四方,觀覽山河之壯麗,並在每年的三月初十,去河邊為我放一盞祈願燈。

他偶爾會送信件來,詞句間,似能聽到他語帶笑意地講着那一段段瑰麗而奇妙的冒險。

在我四十六那一年,他回到了蒼沅山。

一場風雪席捲之後,裴彧的一生便走到了終點。

我去見了他最後一面,卻也只看到他緊緊盍上的雙眼,蒼老歷經風霜的面龐,帶着淺笑的嘴角。

白雪漫漫的蒼穹之下,生於寒風凜冽中的少年郎啊,一生的光景歸於夜空,散作漫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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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上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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