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母后(二)
在我踏進元安城的那刻母后就撒手人寰,甚至來不及和我見最後一面。
昭儀說她已經多撐了很多日,直到聽着我平安地回了元安,懸着的心才放下,才沒了牽挂。
母后最後說自己看見了小稚,四歲大的樣子,在宮裏跑迷了路,急得哭。
母后說她捨不得小稚再哭了,她要去帶小稚回家。
只是這一去,就再沒醒過來。
我長久地俯在床沿邊不動彈,反覆問她什麼時候帶小稚回家。
娘娘她們就在一邊守着,誰也不來打擾。
突然,寢殿闖進兩人,眾人回頭一望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來人揮退一干人等,窸窸窣窣的聲響漸消去,寢殿裏就只余我們三人。
隨着關門聲起,他們臉上才多了些該有的神情。
“舒筠。”肅明帝眼眶微紅,輕聲喚着,唯恐驚擾她的好夢。
白舒筠,我母后的閨名。
我聞聲恨恨地轉頭,笑看着來人:“滿意了吧?你們都滿意了吧?”
他們全撇開眼不看我,又沉默着不說話。
我撐着床沿站起,踉蹌地逼近,嘲諷着:“這樣的結果不就是那麼想要的么?你們逼死了母后,還要裝模作樣地來哭一場?”
“夭夭,我跟父王難道不能來看母后嗎,母後走了,難道我們的傷心難過都是假的嗎!”沈裕之咆哮着,宣洩着內心所剩不多的悲痛。
我冷哼一聲,暗想:假不假,真不真,還不都是你說什麼樣就什麼樣。
我又近一步:“你不覺得你說這話很噁心嗎?沈裕之,到底是誰遞的刀害得舅父身死,又是誰暗中截殺的表兄,你難道不清楚嗎!”
沈裕之的偽裝終於有了皸裂的跡象,碎得一塊塊的鱗甲被剝開,其下掩藏着的過往的罪惡一一浮於眼前。
而一旁的肅明帝瞭然地喃喃自語起來,不住地說著“原是如此”。
一瞬間,他全想明白了。
想明白為何自己只是告訴母后她的兄長親侄身死,也閉鎖了消息,她卻仍舊認定自己就是殺人兇手。
也明白了為何在沈裕之出征北漠時母后就對兒子失望透頂,時常對他說自己生的是一個孽障,更在我前往軍營后一病不起。
他的王后想知道的事,沒有人可以瞞得住她。
“沈裕之,你當真以為母后什麼都不知道?”我質問着他,“你以為她在這皇宮裏待了二十多年,全都是靠別人過活的嗎!”
他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澆得徹底,足夠清醒。
他想到什麼,暗暗猜測着,又覺得那個想法與多年的認知相悖,訝異到雙目圓睜。
“你十二歲遭人陷害險些喪命,父王遠在宮外,半月不得歸,你還真就信是父王傳來的書信救了你的命,還懲治了害你之人?”
“十四歲,太子待定,二皇兄治國平天下的才幹不輸你,父王本就在你二人之間猶豫,你以為是誰一舉將你推上儲君之位?”
“十六歲,你同顧景和同是前往嶼縣平叛亂,兩人遭暗算落入陷阱,你還真覺着是十餘年間都想取你性命的人在生死關頭把你送出,讓自己命懸一線?”
“十八歲,韓家尚壓過趙家一頭,皇嫂早許給了康家,要不是母后替你攬下這門親事,她再心悅你也是無用,你以為你為什麼可以輕鬆地借韓家的力?”
從我記事起,母後為沈裕之做的事就太多太多。
可我的王兄只看到母后是被萬般寵愛着長大的公主,被夫君愛護的王后,平日看她與世無爭的樣子慣了,真就未思量過她藏起來的一面如何。
他只看到君王羽翼下散發的光輝,追逐權柄帶來的利益,從不曾注意背後細心謹慎看護他長大的母親為他暗自付出多少。
“沈裕之,相澧的皇宮能容下嬌縱的公主,但是九荒不能。這裏是吃人的地方,她要是與世無爭,無心爭鬥,萬事和善好說話,我們兄妹三個活不了這麼長。”
沈裕之眼裏升騰起無盡的悔恨,終於想明白過往的一切。
他跪在母后床前痛哭,哭訴心中的懺悔。
“你一點也不了解母后,她擁有的一切你總以為是父王照拂給的。可你不知道,父王能給的,她自己一樣能掙到。”
他弓身跪俯着,淚水決堤一樣漫出,字眼模糊地說著:“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太晚了,他知道的太晚了,遲來的悔恨又有什麼用。
我轉頭望向肅明帝,勾唇笑笑,“父王,你又了解自己的王后多少?又在意她多少?”
他選擇了緘默,望着母后沉睡的容顏顯露悲痛,想要靠近,終是止步不前。
“你比阿哥好點,這些事你肯定都知道。”
“你愛她,也在意她,但是她比不過王權,對嗎?對你而言,誰都要屈於權利之下,是,或不是?”
肅明帝否認此事許久,縱使我百般質問、嘶吼咆哮,他仍找出華麗的說辭開脫,始終不願意承認。
他說自己迫不得已,為國為民,為了盛世太平。
他從不說是自己被權利蒙蔽了雙眼,心狠手辣,做事決絕。
原以為我這輩子都聽不到他說實話,今天卻聽他言:“是。”
平淡的一字也可掀起驚天的駭浪,深壓心底的巨石被捲走,空缺的一處傳來不可名狀的劇痛。
早就知曉的答案,可聽得他承認,還是心痛到快要窒息。
母后,你是不是也一樣的難過?
…………
肅明帝將母后的後事操持得極好,連着幾日意志都有所消沉,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這位皇帝愛極了他的王后。
各位娘娘仍會聚到鳳棲宮來,她們說這裏不應該死寂一片,再少了人煙氣,就真的太過蕭索。
阿堯很招人喜歡,像冬日裏從曙雀來的精靈,暖洋洋的,任誰都忍不住來逗逗他,看看他笑。
阿琰跟他年紀相仿,嫂嫂常抱着孩子來讓他們一同玩兒。原先我還擔心他一個人太孤單過,而今有人陪着,倒是好上許多。
至於我……
我不知道我的情況算不算得好。
她們說自母后一走,我前兩日看着還正常,時間一長就覺着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柔妃娘娘說我瞧不出難過,就面無表情一張臉,對誰都一副涼薄冷情的樣子。
半月一過,我的情況更糟糕了。
起因是肅明帝從母後去世的傷痛中走出來后,還是把注意力移到了阿堯身上來。
基於從前顧景和的事,他很忌諱這個孩子的存在。
他私底下多次嘗試把阿堯處理掉,但因為我和兩個丫頭連同娘娘們將孩子看得太緊,他始終沒能得手。
就在一次阿堯只是吹了涼風受寒后,我腦子裏那根弦突然就崩斷了。
我開始不讓任何人接近阿堯,更別提抱。
成日我都一人照顧他,所有用到他身上的東西都必須過我的手才放心。嫂嫂幾次帶阿琰來都被我拒之門外,長此以往,我鮮少在鳳棲宮看到她的身影。
再過些日子,我變得行事更為怪異,我甚至記不得我那段時間發生了何事,所見所聞,全憑別人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