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闊少施威保姆忍氣吞聲
過了寒露,在鄉下已是場光地凈,忙着種麥的季節了。可老天兩個多月滴雨未落,庄稼人愁得每天幾十遍地嘆氣,城裏人卻不知愁滋味,依然是繁華一派,享樂無度。
在貴族小區里,家家院裏都是花木扶疏、堆綠疊翠。特別是慶梅芳家,在保姆韓放的精心培育下,絲瓜、葫蘆結嘟嚕成串地沉醉在藤蔓上,月季、海棠、芍藥、杜鵑、一串紅、鳳仙花都似在爭芳鬥豔,連十來盆名貴品種的菊花也打了苞,說不定過個三五天就能一展麗姿,要大肆渲染秋的濃郁了。
慶梅芳已去出差幾天了。這天下午,韓放抽空在給一家醫療諮詢機構打電話,詢問對腦瘤的有效治療方法和可供選擇的名醫名葯。正這時,大門鈴不厭其煩地響起來。等韓放放下話筒,去打開鐵門時,春霖卻已等得滿臉慍色了。他一言不發走進客廳,兩眼滴溜溜地轉着將整個屋子巡視一遍問:“蜓蜓呢?”
韓放不冷不熱地說:“在電話里不是告訴你啦,蜓蜓不在,她每天都去培訓班學習。”說著操起噴水壺,打算給花架上兩盆新買的鳳梨澆水。
春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泡茶呀!伺候客人難道不是你保姆應盡的職責?”他拿眼尾的餘光睨視着韓放,一臉的卑視和不懷好意。
韓放本不欲理睬,想想,還是憋着氣給他拿出健力寶和礦泉水來。
“泡茶!我就是要喝茶,喝好茶!最好是君山銀針,或西湖龍井”
“對不起,這個家的人都不喝茶,沒好茶葉。”
“那就用信陽毛尖將就一下嘍。”春霖當然曉得這個家不缺信陽毛尖。
韓放綳嘴忍氣,給他泡了一杯茶,重重地擱在茶几上。春霖寒着臉說:“你這樣慢待貴客,將來是要受到懲罰的--韓放老師!”
韓放則冷笑着回答:“有朝一日,等你做了這家的主人,不用懲罰,我自會告退的。”
由於春霖在這家常來常往,使韓放想躲也避之不及。當他們照面,春霖立馬就認出這個男保姆原來就是他前任的女友雷雨兒的同事之時,心裏就不那麼安然了。他一方面是怕韓放將他的前嫌捅出來,另一方面還怕他教唆蜓蜓同自己疏遠。特別是近來蜓蜓忽然熱衷於到市交通局辦的駕校里學習,由於忙,便不能經常赴他的約會,也沒有過多的時間在家中接待他,春霖就疑心生暗鬼地認為是韓放在蜓蜓面前說了他什麼壞話,甚至懷疑蜓蜓有時是明明在家卻不接他的電話,是有意躲他,因此今日他貿然闖進遲家,以印證自己的判斷。當然他沒有找到蜓蜓,但藉機戲弄戲弄這個不齒於人類的“男保姆”,也算出了口惡氣。
韓放對這小子的一肚子壞雜碎洞若觀火,但又不能太戧他的茬,先上來只好忍着耐着。他明白,眼下這白眼狼還不知道雨兒已做了自己的妻子,日後他若曉得,還不知要生歪點子給自己找多少麻煩呢。他不再管春霖,只管幹自己的活兒,又不敢走出屋門,把客人丟到視線之外,要知道,主人們不在家,這個家裏無論是少了一針一線,一草一木,自己都是難辭其咎的。即使春霖不愛財,若故意使手腳搞一點惡作劇,那結果都會砸了自己的飯碗。
好在蜓蜓回來的早,她只對春霖打了個招呼就上樓去了。春霖哈巴狗似地跟在後面,不一會兒,韓放就聽見了二人的吵鬧聲。大概是春霖向蜓蜓提出了什麼要求而遭到了拒絕,二人唇槍舌劍地幹了一架,到吃飯時雙雙走下樓來,好像又重歸於好了。
這晚蜓蜓堅持要到電腦培訓班去練習五筆打字,春霖只好跚跚告辭。
兩天後慶梅芳回來了,給蜓蜓買了幾件少數民族的服飾,給韓放也帶了兩件休閑衫,還帶了不少雲貴兩省的土特產。看到女兒乖乖的,沒惹出什麼事來,錢也用得不算太多,心裏甚感欣慰。
一家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吃過晚飯,慶梅芳提出要韓放陪她到夜總會跳舞,韓放看看蜓蜓,蜓蜓扮了個鬼臉說:“你們放心去好了,本姑娘新買了一套碟,要在家看搞笑版《宰相劉羅鍋》呢!”見韓放仍不放心,就舉着拳頭保證:“電話不接,來客不見,雷打不動,雨澆不移!”
兩個來月了,在慶梅芳的調教下,韓放已成了她得心應手的舞伴。為了賞心悅目,每一出門,她就將韓放包裝成城市時髦青年的派頭:西服革履,紅豆襯衣,金利來領帶,新潮髮型。可笑得是,當她高興時,出門前還會親自給保姆往頭上打摩絲,拿起電吹風給他吹髮型,然後打髮蠟,噴定型劑,再往內衣上灑香水,弄得韓放哭笑不得,又無法拒絕。當她像打扮自己的弟弟或兒子似的把韓放打造成硬派小生時,然後就滿意地挎着韓放的胳膊,與他出雙入對地翩躚於各種各樣的宴會、舞廳之中。
“表弟”這稱謂韓放已接受並習慣了,這角色也扮演得越來越嫻熟了。但他鐵石一樣的心肝卻並未被她軟化,只不過被一重又一重的嫩肌香脂包裹起來罷了。每當午夜夢回,雞唱初曉之時,他總會輾轉嘆息於床上,一刻也忘記不了自己那日漸瘦弱而肚腹膨大的妻子,那一着涼氣就咳喘不停又雙目不敏,跌跌撞撞的母親。
到月底回家之時,韓放依然是穿着樸素的農村漢子韓放。哪怕當天打個來回,他也從不誤了遲家的工作。他送回去的不僅僅是幾千元錢,一大堆藥品補品,更多的是兒子的孝心,丈夫對妻子的疼愛,是一個男子漢的責任感啊……
有時想起妻子雨兒,他也有疑慮。他和她總好像隔着一層毛玻璃,既透明卻都互相看不太清楚。當初雷雨兒剛到他們村聯辦小學代課的時候,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友情。她的美貌優雅,多才多藝,略帶憂鬱的神色,含蓄的情愫,都讓韓放為之傾心。但她好像很不願提及自己的家世,韓放對她的來歷和根底也就只能窺探個大概。他只知她是澧南市人,早年沒了爹,媽媽前不久也去世了。家中沒了經濟收入,她也就輟了學。她原是市藝術專校美術系的學生,再有一年就該畢業了,輟學後來投奔既是同學又是女友的宋寧的父親,就被做縣教育局副局長的**介紹到這個山區聯辦小學來代課了……
但有時看雨兒心事重重和長吁短嘆的愁苦樣子,他分明感到她懷揣着什麼沉重的心事,也許她身後還有什麼複雜的背景,可她不說,肯定問不出來,也沒法問。韓放就只有儘力照顧她,想方設法逗她開心。如今自己就在澧南市住着,每天常在大街小巷裏穿越,雨兒的家會在哪兒呢?她在這個市裡總得有個家呀?不管曾是富裕的或貧窮的,哪怕只是老城區的小棚屋,哪怕家裏已沒有一個人了,他都真想去看看,可她為啥從不對自己提半個字呢?……
他知道雨兒並不是真心要嫁給自己,她只是暫時尋個避風港罷了。他卻是真心愛她的,哪怕是野地里烤火一面熱。他清楚自己這個農家窮小子配不上她,她是只鳳凰,自己只是只麻雀。但他有信心打自己的江山,奔出自己的好前程!有志者事竟成,他期冀着有朝一日他能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和形象贏得她毫不打折扣的愛戀!
韓放對自己眼面前這份工作還算滿意,但對前途卻充滿迷惘和擔憂。他並不認為男人當保姆有什麼下賤,社會分工不同,靠勞動賺錢有何低級?他困惑的是這樣伺候陪伴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有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奴才加玩物,心理上總有一種恥辱和齷齪感。但進一步想想,也便釋然。忍字頭上一把刀嘛,古今成大器者有誰不是忍辱負重挺過來的?姜太公渭水河寂寞垂釣,韓信鑽屠夫的褲襠;司馬遷、范仲淹、蘇東坡……哪個沒被奸人所害,幾遭貶謫過?近代史上***、方誌敏、魯迅……有誰沒在敵人的槍口下、牢獄中和誣衊、謾罵中幾番磨礪,幾度掙扎過呢?忍,是熔爐,能冶鍊人的筋骨;忍,是良藥,能治癒人精神上的疾患;忍,是一門學問,能訓導人的膽識,陶冶人的情操,增加人的才能……他深悟出忍的可貴,就常常以忍克制自己,制馭自己因一時衝動而要採取的過激行動。
為了每月能得到那幾千塊錢的報酬,他什麼都能忍。可也有忍不下去的時候。政治家,軍事家,碩學大儒,或文學藝術家,他們忍,是為了成就一生的大業,或為了實現崇高的目標,自己一個平頭兒百姓,最終能忍出個什麼名堂?為了那一點錢給人當牛作馬,任人驅使鞭笞,實在是有損人格啊!……可一方面是找不到退路,至少目前一下子還找不到更好的活兒干,還去浴池當搓背工嗎?去建築工地打小工嗎?去飯店端盤子洗碗嗎?去拉三輪撿破爛嗎?……想到這兒他搖搖頭,因為他明白那滋味兒決沒有現在這般好受。何況他在這個家庭還別有所圖,還有許多秘密需要破解,還有一個目的需要努力達到……
多少夜的捫心自問,幾百次的痛苦思索,他決定還是得留下來,他預感到他將會對慶梅芳母女的命運發生作用,他盼望着能利用慶梅芳的身份、地位和影響給自己找來個機遇,他要用這個機遇重寫自己的生命史和家族史。
對那一大箱子錢,韓放也曾旁敲側擊地打探過,可結果也是大大出乎他預料的。那是他試工后回家探親歸來的第二天,晚上藉著吃飯時氣氛好,他就不經意地發了一句牢騷:“書房那個破沙發真沉,想拖拖下邊的地,挪一下都挪不動。”
蜓蜓搶過話頭說:“幾百年的老傢俱了,又粗又笨,擺那兒真是有礙觀瞻!”
慶梅芳也點頭附和:“就是,那還是我們結婚時蜓蜓爸買的,早過時了。要都看它不順眼,抽個空兒賣給舊貨店算了。”
韓放心裏“咯噔”一聲,看來那隻沙發里的秘密連這母女倆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有時他想,假如將那裏面的錢隨便拿上三兩捆,不就夠給母親和妻子治病了嗎?神不知鬼不覺的,拿的又是黑錢,也不算壞良心……多少次,他心裏都痒痒的,特別是看到那隻破沙發的時候,總身不由己的生出這種非份之念,但馬上就會臉紅心跳;他甚至在夢裏都夢到各個衣兜里都裝滿了從沙發中偷出來的錢,醒來后心裏又興奮又激動,但接下來卻是愧疚和自責……在經過許多次的思想鬥爭之後,他還是決定要“守住自己”,萬不能失去一個正派人和男子漢的本色!
這晚,慶梅芳哄着韓放,韓放順着寵着慶梅芳,他們開着新買的二手桑塔納轎車到貴族夜總會那豪華的大舞廳里玩得痛快淋漓。這事說來有兩點好笑:一是以慶梅芳的經濟實力,不買新車名牌車,卻買了輛二手舊牌車,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但韓放想想就明白了,她是怕造成什麼壞的影響。二是聽說辦駕駛證得先交兩千多塊錢,還得先經過一個月的培訓,考試合格才能拿到證。可慶梅芳在讓人將這輛車送到家的同時,就將駕駛證遞到了韓放的手上,連照片都是後補上去的。
當時讓韓放跟着送車的師傅到廣場學了半天,後晌韓放又自己練了半天,晚上就拉着慶梅芳外出活動了。當然,剛上來車開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漸漸的,韓放就放開了膽量。因為慶梅芳鼓動道:“在咱市別怕什麼交通規則,別怕有人找事兒,你全當只在自家后園裏逛,只要不軋死撞傷人,就沒人敢拿咱姐弟倆開涮。”
後來韓放才知道,這輛車原來是市糾風辦主任打下來的,市交通部門沒人不認識車牌號的,所以走到哪兒都一路順風;也許,這內中還另有玄機。儘管這樣,韓放還是不敢有所疏乎,他找了一本《交通守則》和一本《駕駛員必讀》,將所有的交通法規都記得爛熟。
跳罷舞,夜總會附屬的美容美髮廳的項老闆邀慶梅芳去做美容,慶梅芳堅持要韓放也去“洗洗臉”,當“表姐弟”二人親熱的並肩走至美容廳門外時,正好春局長匆匆趕了來,他不容分說拉住慶梅芳就走,說是要讓她參加一個外商俱樂部的招待會,並揮手對韓放說:“你先回去吧,結束時我會送她的。”
韓放回到遲家,洗罷澡接到蜓蜓一個電話,她說天太晚了,她從市內回貴族區怕不安全,要韓放去接接她。韓放就駕車去接蜓蜓,回到家已是十一點半了,二人吃了夜宵,蜓蜓伸着懶腰打着哈欠說:“給那台不聽話又老掉牙的大東風較了一天勁兒,累得骨頭都散架了,我得先洗洗澡睡了。”
韓放也覺得又累又困,就說蜓蜓:“大小姐,你到樓上衛生間洗吧,那裏比下邊的條件還好,我也想趕快衝一下睡覺。”
不想蜓蜓倒一下變了臉色大叫:“不!我才不在那個浴室洗呢!最好永遠別打開那個門!”
“咋啦?那個玻璃浴室洗着不舒服哇?”見蜓蜓瞪着眼發愣,便只好換了口氣:“好吧,要不我上去洗。”
“不要!你也不要上去洗!我再說一遍,最好永遠別打開那個門!”小姑娘神態反常得簡直要聲嘶力竭,嚇得韓放不知如何是好:“好了好了,你只管先洗就是,我等你還不行嗎?二樓的衛生間又不是魔窟,至於這樣害怕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