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節 海陵王兵敗瓜洲渡 孤膽將單騎突重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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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三十一年秋，晨。南淮水冷。
完顏亮立馬江邊，仰首而視，淡淡的霧氣攏在江面，卻沒有風將它吹散。煙波水冷中，雖然看不清對岸的情形，完顏亮卻相信，那將是自己攀上事業頂峰的地方。
完顏亮早就聽聞江南富庶，此次南下更是傾舉國精兵共計三十四萬，自己則帶領十七萬精銳中的精銳勢如破竹般的充當起了破軍先鋒，誓要將江南版圖也納入懷中。
該是結果的時候了，完顏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拖的時間太久了吧。想起南朝羸弱不堪的軍士，完顏亮心中卻是一寒，自己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卻無人能分享自己的快樂，這是何等的孤獨！完顏亮的目光慢慢轉向中都，眼睛裏的火焰正在肆意的燃燒，遠在千里之外，妻兒的屍骨未寒！蒼山呢，那裏的戰事又是如何？
完顏亮猛的扭轉馬頭，一聲長嘶驚起落塵點點，冰涼的馬蹄砸在完顏亮的心上，隱隱作痛。江上，依舊煙波裊裊。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昏。南淮水紅。
煙霧再一次籠罩在淮水之上，河風冷冷的吹來，卻見得江上點點火星還在燃燒，焦臭之味隨風而來。完顏亮站在岸邊，身後不遠處是還在忙碌着的軍士，身旁是躁動不安的戰馬，腳下則是一具具殘破的屍體，他們生前都是自己從茫茫草原上徵集而來的勇士啊，此時卻靜靜的倒在這裏，遠在離家鄉千里之外的淮河邊。
完顏亮滿眼猩紅，滿臉的怒色，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根據線報，建康都統制王權已經被革職查辦，江淮諸軍統制李顯忠也尚未到任，南朝軍中已無將可用，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參謀軍事卻憑藉著一江之險阻了自己十七萬鐵騎的步伐？！
煙波之下，被鮮血染紅的河水還在靜靜的淌着，那些隨波逐流的死屍卻時不時磕絆在一起，破碎的船木帆板和燃着火星的死屍也時不時碰在一起，竟是如此的擁擠。先前的一場惡戰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完顏亮何曾想到自己的十七萬鐵騎在水上竟是如此脆弱，可當這場噩夢醒來，完顏亮卻倍感沉重。
“虞允文！”完顏亮狠狠的喊出這個名字，這個錚錚兒男的眼中禁不住流出一些濁淚，家國河山都破碎了，完顏亮的心一下子就像失去了依託，沉沉的壓在肚子裏去。完顏亮摸了摸身邊的戰馬，鬃毛依舊油光，而自己呢？還是曾經風雲叱吒的將軍嗎？或者還是曾經呼風喚雨的帝王？此刻完顏亮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曾經被無數光環遮蔽了視線的人！
戰馬在身旁猛的打了個響鼻，完顏亮耳邊聽得水響，完顏亮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塊木板，旁邊則有一個人正在划著水，慢慢的向自己這邊靠來。
那是一名金兵，完顏亮愣愣的看着那個金兵，那金兵靠得近了也發現完顏亮在望着自己，手下一停，就那麼停在江中，為了不至被水帶走，一隻手還是在划著水。二人相視一會兒，那金兵終是忍不住徹骨的河水，慢慢的低下頭划向岸邊，完顏亮望着那金兵越來越近，手中的馬鞭卻換成了佩劍。
破空之聲響起，一塊木板慢慢的隨着冰冷的河水流了去。木板邊一股鮮紅融入江中，一個沉沉的影子在木板游開的瞬間暗進河水，完顏亮收回劍，那上面卻多了一絲殷紅，滴落完顏亮腳下。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和州城。夜。
孤院清燈，蕭風瑟葉，遠遠的傳來更鼓之聲，空蕩蕩的迴響在完顏亮的耳邊。長劍斜斜的搭在案邊，戰袍卻依舊在身上，凝在上面的血液早已變得漆黑，仔細看去，完顏亮臉上竟也有血痂，頭髮也是蓬亂的張揚着，他太累了，已不及洗去這些無關痛癢的塵埃。
累了，完顏亮從未感到如此疲憊。
十七萬精銳只剩下了四萬餘人退到和州，其餘的都順着淮河水悠悠蕩蕩的流走，成了一段回憶，一段刻骨銘心、遺憾終身的回憶。自己兵敗採石，援軍兵老蒼山，中都早已換了一個天地，完顏亮想笑，自己竟似成了一個無主孤魂，可要笑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虞允文”完顏亮再一次念出了這個名字，語氣中少了前幾日的憤恨。而後單掌按幾，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推開門望出去。
中都的方向一片漆黑，南朝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自己這點螢火之光只能照亮自己周遭的方寸之間。完顏亮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第一次感到心灰意冷，自己該何去何從？竟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所向披靡的征戰一去不返，義無反顧的決斷再也不來，完顏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這接連的事故磨去了鋒芒，竟開始驚嘆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當年……又是當年，完顏亮輕輕的嘆了口氣，自己何時開始沉湎於那些遠去的日子當中？
“將軍！”完顏亮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扭轉頭一看，卻是那完顏雲宣站在一旁，自己不知不覺間走了神，連他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不禁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道：“雲宣來了？”
完顏雲宣這才走上前來道：“末將有一事相求。”完顏亮盯着眼前這個跟了自己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堂兄，從他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些端倪，過了好一會兒才嘆出口氣，道：“進去再說吧。”
完顏亮先一步進屋去了，完顏雲宣慢慢的跟了進去。見得完顏亮坐下，剛想開口，卻不料完顏亮搶先說道：“你真的以為你能回去嗎？”
完顏雲宣低着頭，不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道：“還望將軍成全。”完顏亮也不理完顏雲宣的話，繼續問道：“你認為當前我們該怎麼辦？”完顏雲宣望了望完顏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初南征之時的信心早已不在，采石之戰十七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滅，後繼援軍也一直兵老蒼山，急信已經發出去這麼久，可……可能真的等不到任何援軍了，中都發生的一切他早已悉知。望着默默不語的完顏雲宣，完顏亮終是問道：“你真不打算與我一道南下？”其實完顏亮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四面楚歌，或者說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唯一的選擇便是放手一搏，如果能搶渡瓜洲渡，興許還有迴旋之地。
完顏雲宣望了完顏亮一眼，發現完顏亮一直在盯着自己，二人碰了一下目光，完顏雲宣立即便低下了頭。完顏亮見得完顏雲宣如此表情自是心中一涼，冷冷道：“你真的要走？”
完顏雲宣不說話，良久完顏亮終是嘆出一口氣，怒聲道：“走吧，走吧，統統都走吧。”完顏雲宣見得完顏亮發怒，心中驚懼，惶恐的退了出來。走過拐角，一個藏身暗處的聲音問道：“父親，怎樣？”完顏雲宣氣急敗壞的嘟噥道：“還能怎樣？”這時躲在暗處的聲音道：“那他會不會……”完顏雲宣頓了一下，擺擺手示意不要再說，一下子便隱進了暗色里去。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鎮江瓜洲渡。晨。
虞允文望着冷冷江面，竟無半點水霧，雖然天色尚早卻也明朗得可以遠遠的望見對岸的渡頭，那裏卻是一片冷清，難道自己猜得錯了？金軍退守和州，臨近卻只有瓜洲渡可以過江，完顏亮總不至於插上翅膀飛過來吧？想到這裏，虞允文心中不免一驚，想那完顏亮也是一代梟雄，難道自己被采石之役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真的小看了他？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寧靜，虞允文心中一悸，和一幹將士轉身看時，只見一騎飛快的奔來，到得虞允文跟前翻身下馬，遞上一封書信。虞允文接過書信展開一看，臉上浮起一種讓眾將士看不分明的神色：似悲似喜、似激動又似失落，但卻無一人開口問話，只是默默的注視着虞允文，等待他的吩咐。
良久，虞允文轉身向著寧靜的淮水，望向遙遠的中都方向，似嘆氣又似鬆了口氣，喟然道：“完顏亮死了！”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在經過幾日的試探渡江之後，完顏雲宣帶着不足兩萬金軍退往中都而去，由完顏亮一手策劃的南侵策略最終宣告失敗。完顏亮中都家室慘遭新帝完顏雍清洗屠殺，完顏亮黨羽也慘遭荼毒，南宋此才贏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瓜洲渡戰場。天陰沉着。
一群宋朝兵士正圍在一起休息，談着些什麼，時不時發出些笑聲。在他們周遭不遠處則是一堆又一堆的屍體，斷了的手手腳腳胡亂的被拋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準備一起燒了，死在戰場上的能有幾個是全屍的？面對這麼多死屍，他們已經麻木了，初時還有些心悸，到現在卻也處之泰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就算走錯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會摔到屍體上，見得多了也就不懼了，更不說自己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就成了那些死屍中的一員。
但對於這些兵士出身的人來說，沒有死在戰場之上或許是種欣慰，又或許更是一種嘲弄。當兵為了什麼？他們誰也不知道，有情願的也有不情願的，反正到了戰場都是一樣，情願也好不情願也罷，統統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活下去！然而此時，對這些打掃戰場的士兵來說，也許死了比活着更好，至少不知道害怕，也不必去擔心，更不用去面對那些異樣的眼神。可他們卻活着，活在嘲弄與悲切的眼神當中，難道活着也是一種錯？仔細聽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真的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
“金國人怎樣？大宋子民又怎樣？到頭來還不是幾把臭土了結。”年過半百的老兵灌了一口燒酒，眼睛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死屍。
“梁老頭，你又來了？”老者身邊一個五十左右的老兵對於老者的話已經很麻木，他聽老者如此說已不下十次、二十次了。
“老屠，不是我說，你自己瞧瞧。”老者指了指周圍胡亂堆在一起的屍體，“若不是你斷了條胳膊，在這垛子裏興許就有你老弟了。”
那姓屠的士兵顯是很不滿的望了一眼老者，沒有說話，如果……自己真的沒有在戰場上斷了右臂，是不是依舊在戰場上不知道為什麼廝殺而去廝殺，是不是也像許多將領那樣踩在無數屍骨之上耀武揚威，是不是也會像眼前的死屍一樣，冷冷的躺在地上，屍骨不全！可自己死了，春妮怎麼辦？想想還是活着的好。
“自古兒男就是為這戰場而生，保家衛國更是本分，死又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二十齣頭的兵士反駁道，聽到此言，老者輕蔑的一笑，哼了一聲，不再答話。有些事還是不講出來要好一些！
眾人一陣沉默，都在思量着那個年輕兵士的話，保家衛國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能安安穩穩的過幾天舒坦日子？可而今，自己還能回家么，自己還有家么？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眾人的思緒，所有人都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望向馬蹄聲傳來處，那是金軍營帳方向。雖然據傳金軍大部已經開始撤離和州，可誰也保不準一向行事詭異的金軍不會再次前來，所以眾人心中皆惴惴不安。
望眼之下，一騎飛將手持丈八長矛風馳電掣而來，身後不遠處還跟了一大隊金國騎兵。打掃戰場的眾兵士心裏一下子慌了，別說這麼一大隊騎兵，就來這一半的普通兵士他們幾個也無力招架，可眼下確是逃不掉了。
梁姓老兵鎮定的將手中的酒壺別在腰間，彎腰抓起一把破刀。他看了看旁邊的幾個人，除了姓屠的老兵和他一樣沉穩外，其他幾個年輕兵士的臉上皆滿臉驚恐。自己這把老骨頭能死在戰場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可惜了這幾個娃子。想到這裏，他無奈的將身體擋在了眾人的前面。
馬蹄砸在地上就像戰鼓一樣震得生響。已經可以看清領頭一騎的樣子了，鞍上之人面目俊秀、身穿錦袍，背後還束着一個大包袱，手裏雖提有丈八長槍卻不是武將裝束，不過卻給眾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而且來人的渾身上下染滿鮮血，活脫脫一個剛從血池地獄中出來的惡鬼，未等眾兵士們反應過來，飛騎已從他們身旁數丈外奔過，揚起一片黃沙。接着，便是一群凶神惡煞的金國騎兵緊隨其後，沖將而去，竟有百來十人。
眾人木然的握着手中的刀，站在原地，均不明白這到底的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手持長槍之人引馬馳往遠處一個地勢略高的斜坡，待到頂處便轉身停了下來，傲視緊跟其後的眾騎。
金國騎兵見狀后立刻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卻迅速將原本散落的陣型收攏合緊，匯成一股鐵流，在斜坡前五百步左右停下。百十騎士皆抽出身上長刀，刀鋒直指那挺槍而立的飛騎。鐵流先是緩緩的向前移動，待到百十匹駿馬踏出的步伐幾乎一致時騎兵們的速度突然加快，馬蹄下的聲音就像那一聲聲悶雷撞擊着老兵們的心臟。
轉瞬之間，那雷聲便已響徹天地，鐵流如同毒蛇發起的進攻一樣，朝那人狂撲而去。站在遠處的眾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蒙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們就那樣像木樁一樣站在原地，注視着。只見斜坡之上傳來一聲馬嘶，戰馬人立而起，接着一道紅色的影子如同飛矢一般返身沖入洪流之中，更猶如利劍一般直插進金騎兵陣的心臟之處，然後刀兵之聲驟起。
血是怎麼流的，頭是怎麼掉的，戰馬是怎麼倒下的？誰也看不清楚，那一騎飛將已經被掩埋在陣中，而後他又立馬於斜坡之上，竟是如此之快。斜坡之下的騎兵又在整理陣型，一切都歸於寂靜，小小的戰場上一時只有戰馬躁動不安的響鼻。突然，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金騎聞聲立刻開始了新一輪的衝鋒。“擋我者死！”一聲狂嘯發自那騎飛將之口，他再一次沖入了敵人的陣中。
騎兵退了，剩下的數十騎落荒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外。宋軍兵士們還未從驚愕中醒來，仍聽得身後那個雄渾的聲音在靠近，“擋我者死！擋我者死！”
戰馬已經力竭倒地，但那飛將雙目赤紅，依然揮舞着手中的長槍，怒吼着狂奔向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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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三十一年秋，晨。南淮水冷。
完顏亮立馬江邊，仰首而視，淡淡的霧氣攏在江面，卻沒有風將它吹散。煙波水冷中，雖然看不清對岸的情形，完顏亮卻相信，那將是自己攀上事業頂峰的地方。
完顏亮早就聽聞江南富庶，此次南下更是傾舉國精兵共計三十四萬，自己則帶領十七萬精銳中的精銳勢如破竹般的充當起了破軍先鋒，誓要將江南版圖也納入懷中。
該是結果的時候了，完顏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拖的時間太久了吧。想起南朝羸弱不堪的軍士，完顏亮心中卻是一寒，自己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卻無人能分享自己的快樂，這是何等的孤獨！完顏亮的目光慢慢轉向中都，眼睛裏的火焰正在肆意的燃燒，遠在千里之外，妻兒的屍骨未寒！蒼山呢，那裏的戰事又是如何？
完顏亮猛的扭轉馬頭，一聲長嘶驚起落塵點點，冰涼的馬蹄砸在完顏亮的心上，隱隱作痛。江上，依舊煙波裊裊。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昏。南淮水紅。
煙霧再一次籠罩在淮水之上，河風冷冷的吹來，卻見得江上點點火星還在燃燒，焦臭之味隨風而來。完顏亮站在岸邊，身後不遠處是還在忙碌着的軍士，身旁是躁動不安的戰馬，腳下則是一具具殘破的屍體，他們生前都是自己從茫茫草原上徵集而來的勇士啊，此時卻靜靜的倒在這裏，遠在離家鄉千里之外的淮河邊。
完顏亮滿眼猩紅，滿臉的怒色，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根據線報，建康都統制王權已經被革職查辦，江淮諸軍統制李顯忠也尚未到任，南朝軍中已無將可用，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參謀軍事卻憑藉著一江之險阻了自己十七萬鐵騎的步伐？！
煙波之下，被鮮血染紅的河水還在靜靜的淌着，那些隨波逐流的死屍卻時不時磕絆在一起，破碎的船木帆板和燃着火星的死屍也時不時碰在一起，竟是如此的擁擠。先前的一場惡戰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完顏亮何曾想到自己的十七萬鐵騎在水上竟是如此脆弱，可當這場噩夢醒來，完顏亮卻倍感沉重。
“虞允文！”完顏亮狠狠的喊出這個名字，這個錚錚兒男的眼中禁不住流出一些濁淚，家國河山都破碎了，完顏亮的心一下子就像失去了依託，沉沉的壓在肚子裏去。完顏亮摸了摸身邊的戰馬，鬃毛依舊油光，而自己呢？還是曾經風雲叱吒的將軍嗎？或者還是曾經呼風喚雨的帝王？此刻完顏亮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曾經被無數光環遮蔽了視線的人！
戰馬在身旁猛的打了個響鼻，完顏亮耳邊聽得水響，完顏亮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塊木板，旁邊則有一個人正在划著水，慢慢的向自己這邊靠來。
那是一名金兵，完顏亮愣愣的看着那個金兵，那金兵靠得近了也發現完顏亮在望着自己，手下一停，就那麼停在江中，為了不至被水帶走，一隻手還是在划著水。二人相視一會兒，那金兵終是忍不住徹骨的河水，慢慢的低下頭划向岸邊，完顏亮望着那金兵越來越近，手中的馬鞭卻換成了佩劍。
破空之聲響起，一塊木板慢慢的隨着冰冷的河水流了去。木板邊一股鮮紅融入江中，一個沉沉的影子在木板游開的瞬間暗進河水，完顏亮收回劍，那上面卻多了一絲殷紅，滴落完顏亮腳下。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和州城。夜。
孤院清燈，蕭風瑟葉，遠遠的傳來更鼓之聲，空蕩蕩的迴響在完顏亮的耳邊。長劍斜斜的搭在案邊，戰袍卻依舊在身上，凝在上面的血液早已變得漆黑，仔細看去，完顏亮臉上竟也有血痂，頭髮也是蓬亂的張揚着，他太累了，已不及洗去這些無關痛癢的塵埃。
累了，完顏亮從未感到如此疲憊。
十七萬精銳只剩下了四萬餘人退到和州，其餘的都順着淮河水悠悠蕩蕩的流走，成了一段回憶，一段刻骨銘心、遺憾終身的回憶。自己兵敗採石，援軍兵老蒼山，中都早已換了一個天地，完顏亮想笑，自己竟似成了一個無主孤魂，可要笑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虞允文”完顏亮再一次念出了這個名字，語氣中少了前幾日的憤恨。而後單掌按幾，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推開門望出去。
中都的方向一片漆黑，南朝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自己這點螢火之光只能照亮自己周遭的方寸之間。完顏亮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第一次感到心灰意冷，自己該何去何從？竟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所向披靡的征戰一去不返，義無反顧的決斷再也不來，完顏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這接連的事故磨去了鋒芒，竟開始驚嘆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當年……又是當年，完顏亮輕輕的嘆了口氣，自己何時開始沉湎於那些遠去的日子當中？
“將軍！”完顏亮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扭轉頭一看，卻是那完顏雲宣站在一旁，自己不知不覺間走了神，連他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不禁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道：“雲宣來了？”
完顏雲宣這才走上前來道：“末將有一事相求。”完顏亮盯着眼前這個跟了自己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堂兄，從他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些端倪，過了好一會兒才嘆出口氣，道：“進去再說吧。”
完顏亮先一步進屋去了，完顏雲宣慢慢的跟了進去。見得完顏亮坐下，剛想開口，卻不料完顏亮搶先說道：“你真的以為你能回去嗎？”
完顏雲宣低着頭，不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道：“還望將軍成全。”完顏亮也不理完顏雲宣的話，繼續問道：“你認為當前我們該怎麼辦？”完顏雲宣望了望完顏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初南征之時的信心早已不在，采石之戰十七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滅，後繼援軍也一直兵老蒼山，急信已經發出去這麼久，可……可能真的等不到任何援軍了，中都發生的一切他早已悉知。望着默默不語的完顏雲宣，完顏亮終是問道：“你真不打算與我一道南下？”其實完顏亮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四面楚歌，或者說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唯一的選擇便是放手一搏，如果能搶渡瓜洲渡，興許還有迴旋之地。
完顏雲宣望了完顏亮一眼，發現完顏亮一直在盯着自己，二人碰了一下目光，完顏雲宣立即便低下了頭。完顏亮見得完顏雲宣如此表情自是心中一涼，冷冷道：“你真的要走？”
完顏雲宣不說話，良久完顏亮終是嘆出一口氣，怒聲道：“走吧，走吧，統統都走吧。”完顏雲宣見得完顏亮發怒，心中驚懼，惶恐的退了出來。走過拐角，一個藏身暗處的聲音問道：“父親，怎樣？”完顏雲宣氣急敗壞的嘟噥道：“還能怎樣？”這時躲在暗處的聲音道：“那他會不會……”完顏雲宣頓了一下，擺擺手示意不要再說，一下子便隱進了暗色里去。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鎮江瓜洲渡。晨。
虞允文望着冷冷江面，竟無半點水霧，雖然天色尚早卻也明朗得可以遠遠的望見對岸的渡頭，那裏卻是一片冷清，難道自己猜得錯了？金軍退守和州，臨近卻只有瓜洲渡可以過江，完顏亮總不至於插上翅膀飛過來吧？想到這裏，虞允文心中不免一驚，想那完顏亮也是一代梟雄，難道自己被采石之役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真的小看了他？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寧靜，虞允文心中一悸，和一幹將士轉身看時，只見一騎飛快的奔來，到得虞允文跟前翻身下馬，遞上一封書信。虞允文接過書信展開一看，臉上浮起一種讓眾將士看不分明的神色：似悲似喜、似激動又似失落，但卻無一人開口問話，只是默默的注視着虞允文，等待他的吩咐。
良久，虞允文轉身向著寧靜的淮水，望向遙遠的中都方向，似嘆氣又似鬆了口氣，喟然道：“完顏亮死了！”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在經過幾日的試探渡江之後，完顏雲宣帶着不足兩萬金軍退往中都而去，由完顏亮一手策劃的南侵策略最終宣告失敗。完顏亮中都家室慘遭新帝完顏雍清洗屠殺，完顏亮黨羽也慘遭荼毒，南宋此才贏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瓜洲渡戰場。天陰沉着。
一群宋朝兵士正圍在一起休息，談着些什麼，時不時發出些笑聲。在他們周遭不遠處則是一堆又一堆的屍體，斷了的手手腳腳胡亂的被拋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準備一起燒了，死在戰場上的能有幾個是全屍的？面對這麼多死屍，他們已經麻木了，初時還有些心悸，到現在卻也處之泰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就算走錯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會摔到屍體上，見得多了也就不懼了，更不說自己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就成了那些死屍中的一員。
但對於這些兵士出身的人來說，沒有死在戰場之上或許是種欣慰，又或許更是一種嘲弄。當兵為了什麼？他們誰也不知道，有情願的也有不情願的，反正到了戰場都是一樣，情願也好不情願也罷，統統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活下去！然而此時，對這些打掃戰場的士兵來說，也許死了比活着更好，至少不知道害怕，也不必去擔心，更不用去面對那些異樣的眼神。可他們卻活着，活在嘲弄與悲切的眼神當中，難道活着也是一種錯？仔細聽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真的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
“金國人怎樣？大宋子民又怎樣？到頭來還不是幾把臭土了結。”年過半百的老兵灌了一口燒酒，眼睛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死屍。
“梁老頭，你又來了？”老者身邊一個五十左右的老兵對於老者的話已經很麻木，他聽老者如此說已不下十次、二十次了。
“老屠，不是我說，你自己瞧瞧。”老者指了指周圍胡亂堆在一起的屍體，“若不是你斷了條胳膊，在這垛子裏興許就有你老弟了。”
那姓屠的士兵顯是很不滿的望了一眼老者，沒有說話，如果……自己真的沒有在戰場上斷了右臂，是不是依舊在戰場上不知道為什麼廝殺而去廝殺，是不是也像許多將領那樣踩在無數屍骨之上耀武揚威，是不是也會像眼前的死屍一樣，冷冷的躺在地上，屍骨不全！可自己死了，春妮怎麼辦？想想還是活着的好。
“自古兒男就是為這戰場而生，保家衛國更是本分，死又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二十齣頭的兵士反駁道，聽到此言，老者輕蔑的一笑，哼了一聲，不再答話。有些事還是不講出來要好一些！
眾人一陣沉默，都在思量着那個年輕兵士的話，保家衛國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能安安穩穩的過幾天舒坦日子？可而今，自己還能回家么，自己還有家么？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眾人的思緒，所有人都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望向馬蹄聲傳來處，那是金軍營帳方向。雖然據傳金軍大部已經開始撤離和州，可誰也保不準一向行事詭異的金軍不會再次前來，所以眾人心中皆惴惴不安。
望眼之下，一騎飛將手持丈八長矛風馳電掣而來，身後不遠處還跟了一大隊金國騎兵。打掃戰場的眾兵士心裏一下子慌了，別說這麼一大隊騎兵，就來這一半的普通兵士他們幾個也無力招架，可眼下確是逃不掉了。
梁姓老兵鎮定的將手中的酒壺別在腰間，彎腰抓起一把破刀。他看了看旁邊的幾個人，除了姓屠的老兵和他一樣沉穩外，其他幾個年輕兵士的臉上皆滿臉驚恐。自己這把老骨頭能死在戰場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可惜了這幾個娃子。想到這裏，他無奈的將身體擋在了眾人的前面。
馬蹄砸在地上就像戰鼓一樣震得生響。已經可以看清領頭一騎的樣子了，鞍上之人面目俊秀、身穿錦袍，背後還束着一個大包袱，手裏雖提有丈八長槍卻不是武將裝束，不過卻給眾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而且來人的渾身上下染滿鮮血，活脫脫一個剛從血池地獄中出來的惡鬼，未等眾兵士們反應過來，飛騎已從他們身旁數丈外奔過，揚起一片黃沙。接着，便是一群凶神惡煞的金國騎兵緊隨其後，沖將而去，竟有百來十人。
眾人木然的握着手中的刀，站在原地，均不明白這到底的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手持長槍之人引馬馳往遠處一個地勢略高的斜坡，待到頂處便轉身停了下來，傲視緊跟其後的眾騎。
金國騎兵見狀后立刻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卻迅速將原本散落的陣型收攏合緊，匯成一股鐵流，在斜坡前五百步左右停下。百十騎士皆抽出身上長刀，刀鋒直指那挺槍而立的飛騎。鐵流先是緩緩的向前移動，待到百十匹駿馬踏出的步伐幾乎一致時騎兵們的速度突然加快，馬蹄下的聲音就像那一聲聲悶雷撞擊着老兵們的心臟。
轉瞬之間，那雷聲便已響徹天地，鐵流如同毒蛇發起的進攻一樣，朝那人狂撲而去。站在遠處的眾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蒙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們就那樣像木樁一樣站在原地，注視着。只見斜坡之上傳來一聲馬嘶，戰馬人立而起，接着一道紅色的影子如同飛矢一般返身沖入洪流之中，更猶如利劍一般直插進金騎兵陣的心臟之處，然後刀兵之聲驟起。
血是怎麼流的，頭是怎麼掉的，戰馬是怎麼倒下的？誰也看不清楚，那一騎飛將已經被掩埋在陣中，而後他又立馬於斜坡之上，竟是如此之快。斜坡之下的騎兵又在整理陣型，一切都歸於寂靜，小小的戰場上一時只有戰馬躁動不安的響鼻。突然，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金騎聞聲立刻開始了新一輪的衝鋒。“擋我者死！”一聲狂嘯發自那騎飛將之口，他再一次沖入了敵人的陣中。
騎兵退了，剩下的數十騎落荒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外。宋軍兵士們還未從驚愕中醒來，仍聽得身後那個雄渾的聲音在靠近，“擋我者死！擋我者死！”
戰馬已經力竭倒地，但那飛將雙目赤紅，依然揮舞着手中的長槍，怒吼着狂奔向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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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三十一年秋，晨。南淮水冷。
完顏亮立馬江邊，仰首而視，淡淡的霧氣攏在江面，卻沒有風將它吹散。煙波水冷中，雖然看不清對岸的情形，完顏亮卻相信，那將是自己攀上事業頂峰的地方。
完顏亮早就聽聞江南富庶，此次南下更是傾舉國精兵共計三十四萬，自己則帶領十七萬精銳中的精銳勢如破竹般的充當起了破軍先鋒，誓要將江南版圖也納入懷中。
該是結果的時候了，完顏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拖的時間太久了吧。想起南朝羸弱不堪的軍士，完顏亮心中卻是一寒，自己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卻無人能分享自己的快樂，這是何等的孤獨！完顏亮的目光慢慢轉向中都，眼睛裏的火焰正在肆意的燃燒，遠在千里之外，妻兒的屍骨未寒！蒼山呢，那裏的戰事又是如何？
完顏亮猛的扭轉馬頭，一聲長嘶驚起落塵點點，冰涼的馬蹄砸在完顏亮的心上，隱隱作痛。江上，依舊煙波裊裊。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昏。南淮水紅。
煙霧再一次籠罩在淮水之上，河風冷冷的吹來，卻見得江上點點火星還在燃燒，焦臭之味隨風而來。完顏亮站在岸邊，身後不遠處是還在忙碌着的軍士，身旁是躁動不安的戰馬，腳下則是一具具殘破的屍體，他們生前都是自己從茫茫草原上徵集而來的勇士啊，此時卻靜靜的倒在這裏，遠在離家鄉千里之外的淮河邊。
完顏亮滿眼猩紅，滿臉的怒色，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根據線報，建康都統制王權已經被革職查辦，江淮諸軍統制李顯忠也尚未到任，南朝軍中已無將可用，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參謀軍事卻憑藉著一江之險阻了自己十七萬鐵騎的步伐？！
煙波之下，被鮮血染紅的河水還在靜靜的淌着，那些隨波逐流的死屍卻時不時磕絆在一起，破碎的船木帆板和燃着火星的死屍也時不時碰在一起，竟是如此的擁擠。先前的一場惡戰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完顏亮何曾想到自己的十七萬鐵騎在水上竟是如此脆弱，可當這場噩夢醒來，完顏亮卻倍感沉重。
“虞允文！”完顏亮狠狠的喊出這個名字，這個錚錚兒男的眼中禁不住流出一些濁淚，家國河山都破碎了，完顏亮的心一下子就像失去了依託，沉沉的壓在肚子裏去。完顏亮摸了摸身邊的戰馬，鬃毛依舊油光，而自己呢？還是曾經風雲叱吒的將軍嗎？或者還是曾經呼風喚雨的帝王？此刻完顏亮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曾經被無數光環遮蔽了視線的人！
戰馬在身旁猛的打了個響鼻，完顏亮耳邊聽得水響，完顏亮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塊木板，旁邊則有一個人正在划著水，慢慢的向自己這邊靠來。
那是一名金兵，完顏亮愣愣的看着那個金兵，那金兵靠得近了也發現完顏亮在望着自己，手下一停，就那麼停在江中，為了不至被水帶走，一隻手還是在划著水。二人相視一會兒，那金兵終是忍不住徹骨的河水，慢慢的低下頭划向岸邊，完顏亮望着那金兵越來越近，手中的馬鞭卻換成了佩劍。
破空之聲響起，一塊木板慢慢的隨着冰冷的河水流了去。木板邊一股鮮紅融入江中，一個沉沉的影子在木板游開的瞬間暗進河水，完顏亮收回劍，那上面卻多了一絲殷紅，滴落完顏亮腳下。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和州城。夜。
孤院清燈，蕭風瑟葉，遠遠的傳來更鼓之聲，空蕩蕩的迴響在完顏亮的耳邊。長劍斜斜的搭在案邊，戰袍卻依舊在身上，凝在上面的血液早已變得漆黑，仔細看去，完顏亮臉上竟也有血痂，頭髮也是蓬亂的張揚着，他太累了，已不及洗去這些無關痛癢的塵埃。
累了，完顏亮從未感到如此疲憊。
十七萬精銳只剩下了四萬餘人退到和州，其餘的都順着淮河水悠悠蕩蕩的流走，成了一段回憶，一段刻骨銘心、遺憾終身的回憶。自己兵敗採石，援軍兵老蒼山，中都早已換了一個天地，完顏亮想笑，自己竟似成了一個無主孤魂，可要笑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虞允文”完顏亮再一次念出了這個名字，語氣中少了前幾日的憤恨。而後單掌按幾，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推開門望出去。
中都的方向一片漆黑，南朝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自己這點螢火之光只能照亮自己周遭的方寸之間。完顏亮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第一次感到心灰意冷，自己該何去何從？竟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所向披靡的征戰一去不返，義無反顧的決斷再也不來，完顏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這接連的事故磨去了鋒芒，竟開始驚嘆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當年……又是當年，完顏亮輕輕的嘆了口氣，自己何時開始沉湎於那些遠去的日子當中？
“將軍！”完顏亮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扭轉頭一看，卻是那完顏雲宣站在一旁，自己不知不覺間走了神，連他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不禁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道：“雲宣來了？”
完顏雲宣這才走上前來道：“末將有一事相求。”完顏亮盯着眼前這個跟了自己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堂兄，從他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些端倪，過了好一會兒才嘆出口氣，道：“進去再說吧。”
完顏亮先一步進屋去了，完顏雲宣慢慢的跟了進去。見得完顏亮坐下，剛想開口，卻不料完顏亮搶先說道：“你真的以為你能回去嗎？”
完顏雲宣低着頭，不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道：“還望將軍成全。”完顏亮也不理完顏雲宣的話，繼續問道：“你認為當前我們該怎麼辦？”完顏雲宣望了望完顏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初南征之時的信心早已不在，采石之戰十七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滅，後繼援軍也一直兵老蒼山，急信已經發出去這麼久，可……可能真的等不到任何援軍了，中都發生的一切他早已悉知。望着默默不語的完顏雲宣，完顏亮終是問道：“你真不打算與我一道南下？”其實完顏亮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四面楚歌，或者說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唯一的選擇便是放手一搏，如果能搶渡瓜洲渡，興許還有迴旋之地。
完顏雲宣望了完顏亮一眼，發現完顏亮一直在盯着自己，二人碰了一下目光，完顏雲宣立即便低下了頭。完顏亮見得完顏雲宣如此表情自是心中一涼，冷冷道：“你真的要走？”
完顏雲宣不說話，良久完顏亮終是嘆出一口氣，怒聲道：“走吧，走吧，統統都走吧。”完顏雲宣見得完顏亮發怒，心中驚懼，惶恐的退了出來。走過拐角，一個藏身暗處的聲音問道：“父親，怎樣？”完顏雲宣氣急敗壞的嘟噥道：“還能怎樣？”這時躲在暗處的聲音道：“那他會不會……”完顏雲宣頓了一下，擺擺手示意不要再說，一下子便隱進了暗色里去。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鎮江瓜洲渡。晨。
虞允文望着冷冷江面，竟無半點水霧，雖然天色尚早卻也明朗得可以遠遠的望見對岸的渡頭，那裏卻是一片冷清，難道自己猜得錯了？金軍退守和州，臨近卻只有瓜洲渡可以過江，完顏亮總不至於插上翅膀飛過來吧？想到這裏，虞允文心中不免一驚，想那完顏亮也是一代梟雄，難道自己被采石之役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真的小看了他？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寧靜，虞允文心中一悸，和一幹將士轉身看時，只見一騎飛快的奔來，到得虞允文跟前翻身下馬，遞上一封書信。虞允文接過書信展開一看，臉上浮起一種讓眾將士看不分明的神色：似悲似喜、似激動又似失落，但卻無一人開口問話，只是默默的注視着虞允文，等待他的吩咐。
良久，虞允文轉身向著寧靜的淮水，望向遙遠的中都方向，似嘆氣又似鬆了口氣，喟然道：“完顏亮死了！”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在經過幾日的試探渡江之後，完顏雲宣帶着不足兩萬金軍退往中都而去，由完顏亮一手策劃的南侵策略最終宣告失敗。完顏亮中都家室慘遭新帝完顏雍清洗屠殺，完顏亮黨羽也慘遭荼毒，南宋此才贏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瓜洲渡戰場。天陰沉着。
一群宋朝兵士正圍在一起休息，談着些什麼，時不時發出些笑聲。在他們周遭不遠處則是一堆又一堆的屍體，斷了的手手腳腳胡亂的被拋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準備一起燒了，死在戰場上的能有幾個是全屍的？面對這麼多死屍，他們已經麻木了，初時還有些心悸，到現在卻也處之泰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就算走錯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會摔到屍體上，見得多了也就不懼了，更不說自己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就成了那些死屍中的一員。
但對於這些兵士出身的人來說，沒有死在戰場之上或許是種欣慰，又或許更是一種嘲弄。當兵為了什麼？他們誰也不知道，有情願的也有不情願的，反正到了戰場都是一樣，情願也好不情願也罷，統統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活下去！然而此時，對這些打掃戰場的士兵來說，也許死了比活着更好，至少不知道害怕，也不必去擔心，更不用去面對那些異樣的眼神。可他們卻活着，活在嘲弄與悲切的眼神當中，難道活着也是一種錯？仔細聽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真的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
“金國人怎樣？大宋子民又怎樣？到頭來還不是幾把臭土了結。”年過半百的老兵灌了一口燒酒，眼睛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死屍。
“梁老頭，你又來了？”老者身邊一個五十左右的老兵對於老者的話已經很麻木，他聽老者如此說已不下十次、二十次了。
“老屠，不是我說，你自己瞧瞧。”老者指了指周圍胡亂堆在一起的屍體，“若不是你斷了條胳膊，在這垛子裏興許就有你老弟了。”
那姓屠的士兵顯是很不滿的望了一眼老者，沒有說話，如果……自己真的沒有在戰場上斷了右臂，是不是依舊在戰場上不知道為什麼廝殺而去廝殺，是不是也像許多將領那樣踩在無數屍骨之上耀武揚威，是不是也會像眼前的死屍一樣，冷冷的躺在地上，屍骨不全！可自己死了，春妮怎麼辦？想想還是活着的好。
“自古兒男就是為這戰場而生，保家衛國更是本分，死又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二十齣頭的兵士反駁道，聽到此言，老者輕蔑的一笑，哼了一聲，不再答話。有些事還是不講出來要好一些！
眾人一陣沉默，都在思量着那個年輕兵士的話，保家衛國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能安安穩穩的過幾天舒坦日子？可而今，自己還能回家么，自己還有家么？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眾人的思緒，所有人都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望向馬蹄聲傳來處，那是金軍營帳方向。雖然據傳金軍大部已經開始撤離和州，可誰也保不準一向行事詭異的金軍不會再次前來，所以眾人心中皆惴惴不安。
望眼之下，一騎飛將手持丈八長矛風馳電掣而來，身後不遠處還跟了一大隊金國騎兵。打掃戰場的眾兵士心裏一下子慌了，別說這麼一大隊騎兵，就來這一半的普通兵士他們幾個也無力招架，可眼下確是逃不掉了。
梁姓老兵鎮定的將手中的酒壺別在腰間，彎腰抓起一把破刀。他看了看旁邊的幾個人，除了姓屠的老兵和他一樣沉穩外，其他幾個年輕兵士的臉上皆滿臉驚恐。自己這把老骨頭能死在戰場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可惜了這幾個娃子。想到這裏，他無奈的將身體擋在了眾人的前面。
馬蹄砸在地上就像戰鼓一樣震得生響。已經可以看清領頭一騎的樣子了，鞍上之人面目俊秀、身穿錦袍，背後還束着一個大包袱，手裏雖提有丈八長槍卻不是武將裝束，不過卻給眾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而且來人的渾身上下染滿鮮血，活脫脫一個剛從血池地獄中出來的惡鬼，未等眾兵士們反應過來，飛騎已從他們身旁數丈外奔過，揚起一片黃沙。接着，便是一群凶神惡煞的金國騎兵緊隨其後，沖將而去，竟有百來十人。
眾人木然的握着手中的刀，站在原地，均不明白這到底的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手持長槍之人引馬馳往遠處一個地勢略高的斜坡，待到頂處便轉身停了下來，傲視緊跟其後的眾騎。
金國騎兵見狀后立刻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卻迅速將原本散落的陣型收攏合緊，匯成一股鐵流，在斜坡前五百步左右停下。百十騎士皆抽出身上長刀，刀鋒直指那挺槍而立的飛騎。鐵流先是緩緩的向前移動，待到百十匹駿馬踏出的步伐幾乎一致時騎兵們的速度突然加快，馬蹄下的聲音就像那一聲聲悶雷撞擊着老兵們的心臟。
轉瞬之間，那雷聲便已響徹天地，鐵流如同毒蛇發起的進攻一樣，朝那人狂撲而去。站在遠處的眾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蒙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們就那樣像木樁一樣站在原地，注視着。只見斜坡之上傳來一聲馬嘶，戰馬人立而起，接着一道紅色的影子如同飛矢一般返身沖入洪流之中，更猶如利劍一般直插進金騎兵陣的心臟之處，然後刀兵之聲驟起。
血是怎麼流的，頭是怎麼掉的，戰馬是怎麼倒下的？誰也看不清楚，那一騎飛將已經被掩埋在陣中，而後他又立馬於斜坡之上，竟是如此之快。斜坡之下的騎兵又在整理陣型，一切都歸於寂靜，小小的戰場上一時只有戰馬躁動不安的響鼻。突然，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金騎聞聲立刻開始了新一輪的衝鋒。“擋我者死！”一聲狂嘯發自那騎飛將之口，他再一次沖入了敵人的陣中。
騎兵退了，剩下的數十騎落荒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外。宋軍兵士們還未從驚愕中醒來，仍聽得身後那個雄渾的聲音在靠近，“擋我者死！擋我者死！”
戰馬已經力竭倒地，但那飛將雙目赤紅，依然揮舞着手中的長槍，怒吼着狂奔向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