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許多天過去了,北海王並沒任何的反常行動,恰恰相反,一切都很順利,太順利了。
聘禮如期送到了,納吉和請期雖說是形式,也是有模有樣的形式。朗照又重新歡快起來,照例說了很多袁向北的好話,日子在喜慶的氛圍中滑過,很快就迎來了真正的婚期。
上吉城近十年來最熱鬧的日子就是北海王的婚慶盛典,為了慶祝這個美好又盛大的日子,皇上下命令,上吉城的主街兩端要鋪排上二十里的戲場,各色散戲節目紛紛登場,要唱足十日。
伴隨着巨大歡慶活動的同時還有巨大的八卦活動,北海王的婚禮佔有了上吉城裏最大最多最久的八卦。人們簡直不知道還有誰的婚禮擁有這樣多的秘密和矛盾,讓人非常想要一探究竟。
發誓只娶一個的北海王在同一天就娶了兩個。
據說心儀的那一個偏偏是側妃。
據說那個側妃其實是個罪臣的身份。
據說那個側妃其實是叛軍首領的侍妾。
據說正妃是個毀了容的聖女,奇醜無比。
據說那個聖女不是個省油的燈。
據說那聖女要求同天迎娶,還要求禮部只實行正妃禮儀。
據說正妃聖女和皇上有什麼。
據說上吉城的姑娘們有很多跳河的,撞牆的,鬱悶死的。
據說-------話說北海王為什麼任由事態如此發展呢?
上吉城的姑娘們想不通,為什麼她們戀戀不忘的王爺命運竟如此坎坷不平,竟要受到醜女和罪臣的荼毒!而她們心目中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竟然也就順從了那不公正的命運,如今正騎着他那名為“追風”的黑馬,眉目歡喜地去明月樓迎親。
因為初雪怡的特殊身份,且宋湛府內已經全員被發配到西邊的安涼郡,皇上只好下令在迎親的前一天把初雪怡也一併接到明月樓,特許兩個人都從明月樓出嫁。
雖是同在明月樓,但一個在樓上,一個就在樓下臨時整理出的雜物房裏待嫁,端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迎親的隊伍浩浩湯湯地到了明月樓前。新郎為了表示娶親的急切,照例都要作一首催妝詩,催妝催妝,就是急切盼望新娘妝扮完成,早日登車成婚的意思。
親迎的隊伍屛息以待,等着王爺寫出他的催妝詩來。袁向北早有準備,洋洋洒洒寫好了,交由親迎的親隨們朗誦。組成親迎隊伍的是從北海王的近衛隊中精挑細選的十八位護衛,都是驍勇善戰的勇士,平日裏和王爺不苟言笑,這個時候就難免放鬆,只是那站姿卻還保有着平日裏的氣勢。
領頭的那一個叫做“孟封疆”的親隨,接過了那首詩,領着眾人開始唱誦:
明點燭燈細着妝,鳳釵頭下蓮花容。
借問妝成何所似?明月台里訪嫦娥。
普普通通的詩,依慣例稱讚女方的容貌罷了。
明月樓里的人側耳聽着,清輝緊繃的臉放鬆下來,妝其實早就畫完了,只是小姐臉上的傷疤即使上了妝也還是很明顯,蔓延了大半個臉頰,委實算不得好看。
安近月看着鏡子裏的臉,特意側過臉來看那張牙舞爪的疤痕,聽着窗外“鳳釵頭下蓮花容”的詩句就有種被諷刺的尷尬。
“小姐,今天觀禮的人會不會很多?”
“那還用說,全上吉城的人都來了。”
“你懂什麼,我是說觀花燭,到時候外人看了小姐的臉——最討厭別人嚼舌頭了。”
安近月用指甲碰一碰那突起的疤痕,這個樣子倒是委實難看。最關鍵的是自己從前並沒有想到會做正妃,要行正式的大典恐怕是避不過眾人的。自己這個樣子,丟自己的人倒是沒有什麼所謂,可要是有千萬人嘲笑北海王娶了個臉花了的女人,卻是令人煩惱。
自己總不想因着自己的緣故而損害別人的顏面,要想個什麼辦法才好呢?
樓外的催妝詩已經反覆地唱了三遍了,安近月還沒有動身的打算,朗照卻有些坐不住,正要催促着,卻發現怎麼那詩句好似變了模樣,仔細一聽,果然變了:
雪滿瑤池花滿樓,怡容妝成幾時休?
莫用脂粉污顏色,急待鸞鳳下妝樓。
“小姐,王爺又做了一首詩,王爺着急了,要我說,我們這就下去吧。”
安近月側耳細聽,果然是一首新的,再一聽就忍不住要笑出來,果然是北海王的風格。
這樣想着,那眉眼間就帶了笑意,心下有了主意,“朗照,你把平日裏你畫花鈿的顏料盒子拿給我。”
“小姐,這個時候要那個做什麼,昨日王府的人幫忙整理行裝,現如今怕是都送到王府了。”
“那——罷了,清輝,你把我讓你收起來的皇上賞的那盒胭脂拿來。”
“小姐早該用這一盒胭脂,比咱們的顏色艷麗透亮好多呢!”
“小姐還要化妝?王爺不是都說了——不須脂粉污顏色。”
安近月聽了這話就忍不住笑,眉眼都笑開了,卻並不接話。旁邊的朗照看着安近月笑的古怪,就對着清輝小聲嘀咕:“小姐怎麼了?怎麼笑的怪怪的?”
清輝側耳聽外面的誦詩聲,又齊又響亮,皺起眉來,“這一首催妝詩並不是寫給咱們小姐的。”
“啊?”
“這一首是說不要化妝,好像妝容會減損美貌似的,可第一首詩明明是說了細着妝,妝成之類的話,這一首——應該是寫給那個小姐的。”
“不可能,這首明明說了下妝樓,她又沒在樓上,怎麼會是寫給她的?小姐你說是不是?”
安近月低頭聞一聞那盒胭脂的味道,有紅藍花的清香,嘴裏帶着笑意說:“你們真的都沒聽出來嗎?”
“什麼?”兩個丫鬟異口同聲地問。
“這一首催妝詩是藏頭的,王爺真正的話都藏在裏頭了。”
“藏頭?”兩個丫頭隨着外面的唱誦詩句把打頭的詞挑出來“雪滿瑤池花滿樓——雪,怡容妝成幾時休——怡,莫用脂粉污顏色——莫,急待鸞鳳下妝樓——急。”
“雪怡莫急,雪——怡——莫——急?什麼意思?”
“別問了,真是!”
“樓下的姑娘叫初雪怡,雪怡莫急,就是叫這位姑娘化妝不要太着急,慢慢來。我倒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催妝詩,真是新鮮有趣。”安近月低頭挑起一點胭脂膏子,用水化開了,動作輕快,眉眼間全是笑意。
“既然王爺叫他的新娘子不用着急,那我們也就可以安心的畫了,清輝,你拿那描金的筆來給我。”
朗照聽了那話卻顯得不高興的樣子,“什麼新不新的,難道我們就是舊的?”
“朗照,昨日我囑咐你的話這麼快就都忘了嗎?”
“入了王府絕不能找那姑娘任何麻煩,小姐,我記得的,那也要她不算計咱們,若是她——”
“嗯——朗照,你下樓去迎一迎那喜娘吧,別真的讓別人等太久。”
朗照沉默下來,嘟嘴站了了站,還是依言下了樓,安近月對着清輝小聲說:
“入了王府,你替我看緊她,別讓她格外生出什麼事來。”
“朗照是這樣的,做事總沒個輕重,我會小心的,小姐放心。”
安近月心下隱隱不安,但轉念一想,任朗照翻出天去,又能改變袁向北什麼呢?北海王如石似鐵的品性根本就不需要自己擔心。於是她安心地上妝,由着窗外的催妝詩一遍又一遍地唱。
安近月由喜娘們迎下樓的時候,初雪怡已經上車有半炷香的時候了,安近月不由地猜想明日上吉城裏會怎麼議論:正妃心機,故意讓王爺和側妃久等,為了威嚴不擇手段什麼的。其實她不過是描個金邊耽誤了時間。
大梁婚禮習俗,新娘子要執扇遮擋面容直到洞房。安近月依禮由五男二女執扇遮擋住臉,那二女自然就是朗照和清輝了。他們拿的是鏨金的扇子,華美是夠華美的,只是氣悶,而且視線被遮擋了個密密實實,她什麼都看不到。
安近月一個人上了車,待那帘子放下了,才長舒了口氣。六月里的上吉城已經有了暑熱的先兆,空氣里彷彿有許多鯰魚附着着,貼在人的皮膚上和呼吸里,讓人透不過氣。
據說安近月的父親曾婉言請求進京參加女兒的婚事,可是被安近月拒絕了。當初立誓終身守陵的時候就有一條和家人永不聯繫的誓約,所以安家一個親人也沒有來。
那初雪怡是罪臣的身份,更是一窮二白,因而那辭親這一項的禮儀便可以省去了。現如今朗照和清輝跟隨在喜車兩側,隨着親迎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皇宮,走向那熱鬧非凡的二十里戲場。
朗照一路行來,特意留心了那迤邐而行的另一輛喜車。車的規模自是比不上自家的,跟車的也不過是一個嬤嬤,看恭謹的樣子很像是訓練有素的王府家奴。這幾日自己想盡辦法想要打聽到那一位的消息皆不可得,可見王爺一早就交代了的,關於那個側妃,別人是一點也肯泄露的。
可是朗照卻能感受到下人們的言語神態中流露出的恭謹和慎重。看的出來,王爺很重視那一位,而自己家的小姐卻正好相反,雖說是皇上賜婚,可是王爺不喜歡,又怎麼能得到足夠的重視呢?
朗照心裏彆扭,就沒什麼心思欣賞那千奇百怪的散戲表演,抻頭看隔車的清輝,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用“愁雲滿面”來形容,看上去好像剛剛死了親娘一樣。朗照後悔的很,早知道自己盼着的婚禮是這樣的,還不如當初在安涼郡就和小姐躲到那荒涼村裡,好過在這受氣。
近黃昏的時候車子終於到了王府門前,車子停頓的時候安近月心裏一緊,自己最怕的環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