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街頭仗義
那日蹴鞠,大夥是踢得酣暢淋漓。瑾潤在沒有露莎娜的干擾下又進了兩球,換來了阿勒特的幾聲讚許,心裏美滋滋的。
回去的路上,他不禁對阿勒特吹噓道:「這蹴鞠之道,除自身技巧高超外,還需審時度勢,知敵我優劣,辨攻守時機,明虛實變化,謀迂直計策。」
「這說的倒像是兵家之道。想不到你也是個將才,光只顧踢球了,豈不可惜?」阿勒特莞爾一笑,又說道,「可曾想過從軍,做個將軍?」
瑾潤搖頭道:「浪跡天涯,結交摯友,做個遊俠,行俠仗義,豈不比受制軍令快活?」
阿勒特低語道:「這說得也在理。如今戰火紛飛,苦了天下百姓。能有你們無衣會這樣的俠士,救民水火,護民安康,也是挺好的。」話雖如此,她內心卻有些失落。
她昔日初見瑾潤,便覺他氣宇軒昂,溫文爾雅,這十多天朝夕相處,更覺他文韜武略。若能為魏國效力,也是件滿心歡喜的事,只是有時又覺他玩世不恭,也不知是否能承受廟堂之事的重任。
路上燈火高掛,人群喧鬧。達哈爾在後面和武士們閑扯東西,露莎娜和阿依木在前面遊覽攤貨。瑾潤和阿勒特二人此時卻是無話,慢悠悠地並排走着。
瑾潤心裏倒是有千言萬語,一時也想不起說啥。他也曾有過「治國平天下」的念頭。孩童時,他常披着披風滿屋院亂跳,喊着要像祖父一樣內除奸逆,外除胡虜。但他十歲那年才知道,他的祖父才是權傾朝野、廢帝僭權的不忠之臣。自祖父去世后,桓氏一族便在朝野的猜忌中如履薄冰。而隨着他年長,更是深知晉室門閥亂政的頑疾已無從根除。他不願趟入官場的渾水,便選擇出世逍遙,圖個清閑自在。
眼下,他看着阿勒特被阿依木和露莎娜拉去逛路邊的首飾攤,內心有些惆悵。他想起阿勒特前日收到魏王大捷的興奮神情,想起她的使命、她的身份。她有家國責任,與自己終歸會分道揚鑣。
愁思間,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他還當是達哈爾,卻看見三個大鬍子大漢朝他迎面走來,其中一位竟是曹全都。
「曹大哥。」瑾潤驚喜叫道,「咱倆不是約好浴佛節在城心廣場見嗎?今晚卻碰見了。」
曹全都笑道:「也是巧。我還當夜晚看走眼。但一想這裏一表人才的中原人,除了咱瑾潤兄還能有誰?」
瑾潤道:「大哥見笑呢。你們也是逛夜市?」
曹全都道:「我們今日剛到,晚上吃完酒正欲回去歇息。」
他正說著,達哈爾一夥抱着皮球也走過來。瑾潤便道:「我和朋友們下午踢球去了。這會兒邊逛邊往回走。」
曹全都道:「那你們繼續逛吧。我和朋友們先回去。要不咱倆明日約酒,別等到浴佛節了。浴佛節那天我可能也忙,你也要準備第二日的英雄會。」
「甚好。全聽大哥安排。」瑾潤喜道。
「這裏有座書院你可知道?就在王城山腳。那書院對面走幾步有家粟特酒樓,乃是撒馬爾罕名廚開的。明日正午就在那書院見,我帶你去,領略粟特風情。」曹全都笑眯眯地說道。
瑾潤樂道:「那書院我去過。咱們就明日正午見。大哥先回去好好歇歇。」
「好。那我們先去了。」曹全都說著,便與瑾潤拱手道別。
曹全都走遠后,達哈爾笑道:「好小子,逛個街都逛出個酒局來。」
「曹大哥是我在疏勒的朋友。
」瑾潤正說著,阿勒特她們也過來了。她們挑了一件牛骨梅花發簪,說是回去給露莎娜編個中原髮髻戴上。
瑾潤聽了噗嗤笑道:「你們成天這樣打扮她,是愁她嫁不出去嗎?」
露莎娜一時愣住。她入摩尼教本就需守不婚的誓言,但隨即領會到瑾潤話中戲弄之意,便氣得對他使出一陣拳腳。瑾潤只得在大夥的嬉笑聲中,急忙逃竄了。
次日習武后,瑾潤洗臉凈手,換上件圓領白袍,戴上昨晚買的白氈帽,便去赴約。他行至書院那,見通往王城山的道路上停着好些轎子,圍着大批衛兵武士,也不知為何。
他在路旁未等片刻,便見曹全都笑着臉大步走來。
「瑾潤兄久等了。」曹全都見瑾潤戴着氈帽,說笑道,「瞧這身打扮,是位粟特俊郎啊。」瑾潤笑道:「我這是入鄉隨俗呢。」
曹全都領路,二人邊走邊聊路途見聞。瑾潤順便問起王城山的那些轎子。曹全都道:「都是等着謁見國王的各地商使。請求減免商稅、在城內開設商館店鋪什麼的。這英雄會可不僅是比武,也是買賣交易的盛會。所以排隊求見國王的也多。」
「這英雄會真是盛況空前,可比我之前想的要熱鬧。這會兒還沒開始,各國商隊武士都來了不少,街上已是人山人海。」
二人繼續聊着,走進一條滿是叫賣小吃的街道,過了兩個路口,沿邊可見秦樓楚館、粉黛佳麗,終在一座飾有藍琉璃磚的兩層樓房前停下。曹全都道:「到了。」
在門外,便聽見鼓瑟琴簫,遏雲繞樑。進門后,便見鸞歌鳳舞,賓客喧嘩。二樓以及靠近舞池的席位已滿,小二領着二人入了靠樓梯的位置,離舞池隔了六排,倒也能瞧見舞者的飛揚衣袖。
二人坐下不久,兩位小二便送來酒食,兩壺三勒漿,一大盤碎肉果仁抓飯,兩盤孜然烤肉,兩盤水煮牛肉,一盤青菜,還有一盤煮過的紫色切片果實,連同銅杯、木碗、手套,擺滿他們面前的長條食案上。
曹全都說那紫片果實叫粟特人蔘,用香料水煮,包治百病。瑾潤自是不信,找小二要來原物,見其確實形似人蔘,但還是決定稱之為胡蘿蔔。
五七杯酒後,樓梯那下來四伙人,皆是刺繡絲綢長袍。瑾潤瞧見其中一位藍袍者正是康尚爾。他本欲打聲招呼,但那四人徑直走向門口出去了。
曹全都問道:「瑾潤兄認識?」
瑾潤道:「適才四人中,有位叫康尚爾,乃是我師叔的朋友。我師叔等人為他保鏢,也來渴盤陀參加英雄會了。」
「這倒是巧。」曹全都笑道,但隨即沉思道,「這康尚爾之名我倒是聽聞過。長安粟特商人圈子小,雖未謀面,也知曉些事。都是傳聞,不知實情。」
瑾潤好奇,便問道:「今日都是閑聊,說來聽聽。」
「聽聞他家本是撒馬爾罕世家貴族,祖父做過撒馬爾罕城主。后因其父反抗尊敬仁慈的貴霜沙汗寄多羅大人的統治,收了家產,被迫流離失所。後來不知怎麼的東山再起,成了位大金石商,十多年前在長安還做過薩保,成為關中粟特商人的首領。」曹全都說著又喝了口酒,見瑾潤仍有興緻,便繼續道,「後來人傳他有些邪乎。他從各地收羅大量金銅玉石原料,遠超他金石作坊的用量,還將大批原材運往深山荒地,不明所以。人們說他的錢財也來路不明。說他是為魔鬼作交易。」
瑾潤咧嘴笑道:「無稽之談。怕是同行妒其錢財,背地裏的詆毀之詞。」
曹全都哈哈大笑道:「兄弟明鑒。我是小買賣,也沒資格和他這樣的巨商交易,哈哈。」
瑾潤又問起:「適才聽大哥所言,這個貴霜沙汗也統治你們粟特?」他對西土國政的了解僅限《西域傳》所載。自漢末動蕩,中原士人對西土國事的了解已有近三百年的缺失。
「如今的貴霜沙汗寄多羅大人,本是匈奴人,順應天命,得了貴霜故地,取代了原先波斯人立的貴霜沙汗,成了貴霜實際統治者。隨後又逐步獲取粟特多地的宗主權。」瑾潤給曹全都上酒,他便繼續說道,「我們粟特諸國實則是河中綠洲間諸多城邦,各自為政,各邦均由幾個商賈世家把持,從這些世家中選城主來統領,又依附波斯作宗主,繳納貢品。那波斯曾經統御西土列國,佔了貴霜故地,立王室宗親為貴霜沙汗代管貴霜。不過這些年,匈奴人不斷侵襲,波斯人不敵,寄多羅大人便成了粟特和貴霜的新統治者。」
瑾潤嘆道:「沒想到匈奴敗北,出走漠北王廷后,竟也引發西土動蕩。」
曹全都道:「這些匈奴人學會了巴克特里亞語,信奉密特拉等天神,和月氏貴霜已沒多少區別。依舊延續波斯的法令,不礙商貿,卻也無妨。只是我這次來渴盤陀前,家兄攜其家眷突然造訪,說又有伙匈奴人從金山而來,打着嚈噠葉護的旗號,奉柔然可汗之命,要收取粟特北部草原貿易的稅款。他料想這群人勢必會與寄多羅大人的人馬起衝突,所以也來疏勒,說打算在西域定居。」
瑾潤道:「令兄可真是有先見之明啊。不過中原也是亂世。眼下也確實唯這西域尚屬太平。」
曹全都點頭道:「我先前信中也是這麼告訴家兄的。涼州治下,西域商路安定。家兄是做皮毛生意,常與粟特以北斯基泰草原的牧民往來,售賣皮草織布遠至東哥特國和羅馬國北境。十多年前也是一夥匈奴人,與斯基泰的阿蘭人等牧民一同,佔領東哥特,搶襲商隊。家兄便改往與東邊拔汗那國以及西域諸國做交易了。這次乾脆決定定居西域了。」他說完哈哈直笑。
瑾潤卻心中憂慮起來。又一次聽見柔然之名,看來這柔然已降服漠北的匈奴殘部,若像昔日匈奴那般統御西域各地商路,其所積累的財富與人力,對如今已是支離破碎的中原必是巨大威脅。而柔然如欲南下,位於代地的魏國必將首當其衝。儘管阿勒特對魏王讚譽有加,說他是少年雄主,親自領兵大敗其叔父叛軍,但面對柔然的威脅也不知能否抵禦得了。一時間,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擔憂中原,還是魏國,或者是阿勒特。
又過六七杯,飯菜殆盡,小二又擺上枇杷蜜餞、巴旦木奶糖等甜食,他們座前的幾桌又相續離場,終於能看清舞女的婀娜身姿。那舞者戴着平頂花帽,矇著金粉面紗,身穿紅黃紗衣,露着肚臍,下擺長裙輕靈飄逸。
瑾潤想起在疏勒初見阿勒特也恰似此情此景,不覺黯然傷神起來。曹全都見狀,笑道:「兄弟這是想入非非了?要不待會去找來時路過的那幾位姑娘,讓她們介紹個地方快活快活?」
瑾潤瞪他辯解道:「瞎說什麼。我這是習武疲勞了,犯困。」
曹全都眯着眼呵呵笑,差點被蜜餞噎住。瑾潤打糊弄,對曹全都侃起音律來,說舞女腿部跟着鼓聲踢跳,手部跟着琴聲婉轉,手起足落,皆合著宮商角徴羽五音協和之律,蘊含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剋之道,剛柔並濟,張弛有序,是故曲雅舞美,賞目悅耳。曹全都也不懂音律,直呼「讀書人就是見解深刻」。
歌舞終了,二人也吃飽喝足,盡興而去。出門往回走至第一個路口,曹全都便拱手道:「瑾潤兄,我往這路便可回客棧,下午還要和朋友去波斯商館那談生意,我們打算購買些波斯織錦掛毯帶回疏勒去賣。這會兒回去準備準備。我就不陪你繼續走了。」
瑾潤也拱手道:「保重。咱們有機會還會遇見。不過我比武時,可要去捧場啊。」
曹全都大笑道:「那是一定。我先忙活幾天,等比武開始之後也會去金草灘那擺攤,你可以去那找我。我也要看着你贏得獎品才走。」瑾潤也笑道:「這我可要拚命了,以免你在此孤老。」二人便在笑聲中別去。
瑾潤繼續走着,想到阿勒特、露莎娜和達哈爾他們習武后都去佛寺祈福了。那是家達哈爾推薦的寺廟,「城西有間白虎寺,裏面奉着執金剛神,乃是佛陀護法,身披虎衣,手持金剛杵,歷屆英雄會武士都會去拜一拜。」瑾潤對求神之事不置可否,況且此時去那裏日落方至,立馬就需折回。此刻倒是可以順路去書院藏書閣看會書,或許還能遇見培訶,問問他如被明知無果之事煩憂當如何解脫。
他便沿小吃街朝書院方向繼續走着,時不時瞧瞧攤位上的蜜餞果脯、麵餅糕點、風乾牛肉等等饞嘴玩意,想着買點什麼帶給大夥吃。
他在牛肉攤前停下,攤主當他是西域人,邊說粟特語邊遞給他一些風乾牛肉條試吃。他吃了點鹹味,還有孜然味、辛辣味、五香味、蜂蜜味,拿不定主意,最後比劃着示意各種口味都要,各稱一斤,遞上錢兩。
攤主樂呵呵地為他稱重打包時,他瞧見路口那來了頂轎子,前面有兩位白袍男子騎着馬為其開道。又見對面烤雞攤來了七個西土傭兵,蓬頭垢面,滿臉鬍鬚,穿着深麻短袍,腰間都插着斧頭。
那七人在烤雞攤前停了會,隨後見每人都拿了根雞腿啃着,然後又見他們欲離去。烤雞攤攤主喊着什麼,追了上去,拉着一人的手腕,說著喊着。周邊路人紛紛圍了過去,接着就是圍觀人群尖叫聲,紛紛避開。再看那攤主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臉,一手指着那伙傭兵大喊。那伙傭兵相互間呵呵笑,其中兩人回到烤雞攤那,又拿了根雞腿啃了幾口,一人將吃剩的骨頭向攤主扔了過去。
瑾潤看不下去了,喝道:「何方蠻徒,當街撒野!」
傭兵們聽不懂,見瑾潤去攙扶地上的攤主,另一個啃雞腿的黃髮傭兵也將骨頭扔向瑾潤。瑾潤隨手接下,當即回了過去,將那雞腿骨擊中那人腦門。
其餘傭兵對着瑾潤大喊大叫,瑾潤也不理會,對攤主說道:「老伯,這裏交給我。」那攤主也聽不懂,還有些驚嚇。瑾潤將他送到牛肉攤那,牛肉乾的攤主忙拿濕布給他敷臉。
一個面有刺青的傭兵走來,欲抓瑾潤的肩膀。瑾潤怕影響到牛肉攤,當即回身,右手一掌正擊其胸,隨即化掌為拳,又一重擊,再左手抓其胳膊,猛抬右腿擊其下顎,又接着一踢,直接將其踢出半丈外。他這幾招,均沒使上內力,豈料那人卻倒地不起。
其餘六個傭兵見狀,抽出斧子,大喊着跑向瑾潤。瑾潤豈能讓他們來到牛肉攤前耍潑?只見他輕盈快步,迎了上去,右腿一掃一勾,絆倒兩人,左肘一撞右手一拳,重創兩人腰部,又左右手掌一刺一劈,擊中兩人腦門。他這連續幾下便是「七星破陣」,招式不固定,只求禦敵迅速,一氣呵成。
一套連貫出擊,打得傭兵們踉踉蹌蹌,他也衝到兩匹白馬前,驚得馬匹嘶鳴,馬背上的白袍男子急忙安撫。瑾潤瞧見白袍男子胸前都有大金餅,扣着白披風。他們後面還有頂艷紅金轎,當下正卸到地上,兩位轎夫也是嚇得額頭大汗。
原來剛才路口那轎子已抬入街道,後面圍觀人群堵着,前面又被瑾潤他們攔着,進退兩難。瑾潤忙向他們拱手道:「多有得罪。」言罷又轉身,見那六傭兵中有兩位體格壯的,撕開胸脯,露出胸前紋身,繼續揮着斧子朝他沖喊,他想着還是快點打暈他們免得影響到別人。
他又衝過去,眼疾手快左手運氣掰住一個人手腕,右手奪下斧子,在那人喊叫聲中拿斧柄重擊其後頸,將其擊倒在地,又一個轉身,甩出斧頭,斧背直擊另一人左膝,使他當場倒地痛哭。
另四人拿着斧頭你看我我看你,躊躇不安。瑾潤心想應該制服他們了。見瑾潤出手瀟洒,圍觀者也都拍手叫好。
他正洋洋自得,乍然聽見一聲大喊:「兄台小心!」他回頭見一斧頭正向他迎面飛來。驚愕間,一男子快步飄來,伸手便穩穩握住那斧柄,接了下來。又見一位金髮綠衫男子逮住最先被瑾潤踢倒的那個黃髮傭兵,揍了三拳。原來剛才是那傭兵清醒過來,趁機朝瑾潤扔出斧頭。
瑾潤瞧那男子,駝黃長衫,身軀偉岸,一字蒼髯,正是那日追賊遇見的。瑾潤作揖道:「多謝兄台。」
那人見他一驚,說道:「你也是中原人?看樣子還當是胡人。真是好身手。」
瑾潤摘下氈帽,露出裹着青頭巾的髮髻,笑道:「兄台也是身手不俗。聽兄台口音可是江東人?在下姓桓名珺,表字瑾潤,本貫龍亢人。」
那人遲疑,轉念又抱拳道:「劉裕,字德輿,京口人。那位金髮的是我師兄,洛法奇,西土人。」洛發奇也過來站到劉裕一旁,對着瑾潤抱拳行禮。劉裕此時覺得瑾潤面熟,想起那日褚武行竊之事,心中暗喜得虧他不在。
就在二人說話間,那四個剛才還猶豫的傭兵,這時又趁機喊着沖向瑾潤。劉裕也是果斷甩了一斧,劈中一人左肩,頓時鮮血四濺,人群又是一陣驚叫,倒是嚇住另三個傭兵了。
瑾潤嘆道:「還是見血了。」劉裕道:「兄台不愛見血。我出手重了些,還請包涵。這群莽夫,只知蠻力,也只能出重手嚇住他們。」
忽然一隊錦衣城衛跑來,把他們和傭兵們都團團圍住,還有幾個拔劍架着那伙傭兵,又有人收了他們的斧頭。那位被斧子劈中的傭兵已是倒地不起。城衛們不敢拔出斧子,只好撕下他的衣布來止血。
他們三人正驚疑着,一位戴着高帽的城衛首領嚴肅地朝他們走來,說了幾句渴盤陀話。瑾潤見那人圓臉和善,胸前白錦衣綉着三足金烏對獸紋,料想是代表官府來詢問事件緣由,但不懂其語,只好難堪說道:「在下不懂閣下所言。」這時,牛肉攤攤主扶着烤雞攤攤主過來,又與首領說著。那首領又朝向他們,態度和藹說著他們依然聽不懂的粟特語。
法洛奇道:「可惜胡哥不在。不過不管他對咱說什麼,先拿出名冊來給他看看。」
「也對。」劉裕點頭同意,又對瑾潤說,「兄台可有英雄會名冊。給他看看知道我們是誰,也許就沒事了。」
瑾潤苦澀道:「有,可惜沒帶在身上。」
洛法奇和劉裕拿出白面名冊遞給那首領。那首領看了看便對他們抱拳行禮,接着又微笑着伸手找瑾潤,好似要他的名冊。
瑾潤抓耳撓腮,心中擔心自己最後是不是要被抓進牢房,等着明日阿勒特他們想起來他來,四處打聽找他。也不知要被關多久才會被他們救出。
這時圍着他們的人群和城衛忽然騷動,一位黃衣女子飄然若仙地走了過來。只見她一頭朝天髻,飾着鎦金垂珠釵,臉上雖蒙黃紗,卻能從一雙柳眉鳳眼間,品出清雅飄逸的氣質,白皙玉頸間,還佩着串垂珠瓔珞,正中一顆豆大貓眼紅玉,尤為靈動。而那身黃紗長衫,看似無紋飾,卻隨其翩翩細步,搖曳幻彩。
那首領見女子恭敬行禮,與女子說了幾句。那女子也回了幾句,聲音悅耳動聽。瑾潤聽得出神,又見她向自己走來,用清脆婉人的關中漢話說道:「諸位義士勿慮。托合什校尉只是見諸位義士仗義勇為,想知道諸位義士的大名罷了。我渴盤陀素來敬重俠義好漢,能有諸位義士的蒞臨,榮幸之至。」她說著便屈身行禮。
她說得每個字都仿若天籟,瑾潤聽着入迷。一旁的劉裕和洛法奇也是呆住,半晌才回過神來。劉裕道:「原來如此。剛才我和師兄的名冊都已呈給校尉。這位桓公子的名冊未帶在身上,還有勞姑娘轉告一聲。」瑾潤抱拳道:「在下桓珺,字瑾潤。這見義勇為之舉,乃是我輩分內之事,不足掛齒。」
那女子也抱拳回禮,道:「諸位俠義風範,為我渴盤陀商販打抱不平,曦芸代國王感謝至極。祝諸位在英雄會上取得佳績,我等也能再度領略諸位精湛武藝。」
她說完轉身,對那校尉說著渴盤陀話,隨後校尉對她行禮,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瑾潤他們,便走進人群。只見城衛們紛紛為她開路,一旁人群也是交頭接耳。她走向一頂紫檀木輿轎。那輿轎看似樸實,頂部卻有隻鎏金三足金烏,簾幔乃是明黃卍字紋織錦,外沿掛着串串連珠。只見四位轎夫喊了聲號令,抬起輿轎,又從他們面前朝東走去。城衛還指揮那兩白袍騎馬者與抬紅轎子的轎夫,也挪步退讓。
看着那轎子遠去,劉裕痴語道:「她莫非是王妃,或者是公主。出來卻只是一頂轎子,也沒侍從。」
「中原的宮中女眷,本就不該出門。不過也不知渴盤陀是否如此。但看官兵對她的舉止,定是位尊貴之人。」瑾潤又見那輿轎一路四平八穩,沒有絲毫搖晃,低語思量道:「那四位轎夫也非等閑之輩。」
這時那校尉也過來,對他們每人抱拳行禮,他們也回禮。隨後校尉招呼城衛們押着那伙傭兵走了。他們也不知何時找了副擔架,把那負傷的傭兵抬了上去一併帶走了。
城衛們離開后,牛肉攤主給瑾潤送來包好的風乾牛肉,那烤雞攤主也拉着他們三給他們每人一包雞腿,瑾潤本欲給錢,攤主卻只搖手,他們才明白是送他們的,並表示感謝。
洛法奇喜道:「托這位仁兄的福,今日有雞腿吃。」他正說著,那兩位白袍男子也騎着馬領着那頂紅轎子從他們面前經過。轎子的簾幔驀然掀起,一雙深藍鷹眼盯向洛法奇,令他不寒而慄。望着轎子遠去,他又回過神來,啃了口雞腿,道:「真香。」他又對烤雞攤攤主微笑,示意感謝。
瑾潤和劉裕倒是未注意到那轎子。二人謝過攤主后,劉裕道:「桓兄可有急事?相識一場,又有肉食,不如找家酒肆續話?」
瑾潤喜道:「如此甚好。我本欲去書院藏書閣看書。今遇劉兄也是緣分,理當盡興而歸。」
劉裕咧嘴道:「真巧。我們剛從藏書閣歸來。這裏的藏書不僅豐富,而且真的是有教無類,無需錢兩,庶民皆可閱覽。」
洛法奇嚼着雞肉道:「德輿可是嗜書如命,一有機會就往書院跑。」
「你可別噎着。」劉裕拍了拍洛法奇的背,說道,「你還記得那晚咱們慶賀的酒家嗎?就在這附近,就去那吧。」洛法奇招手道:「記得,跟我走。」
劉裕又對瑾潤道:「離這就一條街。咱們也不會說他們的話,就去點酒喝,也方便。」
瑾潤提起擰着牛肉道:「無妨。我這還有風乾牛肉。走吧。」
行在路上,瑾潤對洛法奇好奇,問道:「見洛兄談吐舉止與中原無異,不知是西土何地人?」
劉裕快語笑道:「和那伙蠻徒是老鄉。」
「瞎說!我是阿勒曼尼人。他們聽其言語當是盎格魯人。雖然我們與他們言語相近,又都被羅馬人稱為日耳曼人,但民風大不相同。昂格魯人最野蠻,粗暴好鬥,唯利是圖,靠路匪海盜為生。說不定招他們的僱主都被他們宰了。而我們阿勒曼尼人世居萊茵河東岸,會耕種交易,善思考哲理,都是本分人。可惜常年交戰不敵羅馬。我自幼便被掠到羅馬作了奴隸,是師父遊歷西土列國時,將我救下,我便從那時起跟着師父。是師父教了我漢話,道法,」他停頓一會,又道,「為我結髮戴冠,賜名法奇,我便棄了奧丁、托爾這些偽神,從了中土道家。」
瑾潤聽着驚奇,說道:「洛兄身世坎坷,必有大貴在後。而尊師真乃神人也。遊歷西土列國,見聞甚廣。不知能否有幸拜會?」
劉裕大笑道:「我等都是市井小民,桓兄不棄,願與我等結交,我等也是榮幸,若有機會,必當引薦。家師遊歷甚廣,曾效仿道祖老子西行化胡,過西域,歷波斯,游羅馬,至無垠西海方折回,又橫穿慢慢黃沙,乘海船至南天竺,渡南洋諸國而歸晉,歷時數載,路程難以計量,我等此生怕是不可企及了。」
「我和大師兄裘胡還是陪師父遊歷了大半個西土。西土廣闊,民風各異,繁華之城多在大海沿岸,皆是雄偉石城。而羅馬人尤好武鬥,各地城中都有宏偉石砌的比武場。其比武場面血腥殘暴,至死方休。不過武者多為家奴,只有不斷取勝,贏得老爺們賞臉,才能贖身。最厲害的武者,甚至可以名揚全國,以致家財萬貫,擁有自己的莊園奴僕。」洛法奇說著有些興奮。
瑾潤乃道:「如此比武,有違武道。」劉裕道:「桓兄不可掉以輕心。這些武者也會參加英雄會。他們就是靠比武贏獎為生,格鬥經驗豐富,獲勝心更強,招式狠辣,不似那些只會斗毛賊的傭兵。」
「我們到了。」洛法奇領着他們進了家樸素的小酒肆。店鋪雖小,確是酒香濃郁,正中乃是櫃枱,擺滿酒罈。洛法奇指着其中繪有稻麥圖案的黃瓮,示意要一瓮。劉裕卻用左手按下他,右手向小二伸出三個手指,道:「一瓮哪夠,先來三瓮。」
瑾潤笑道:「劉兄夠豪邁。今日與兩位好漢相識,只求把酒言歡,一醉方休。」
他們在靠窗的氈毯上坐下,吃着牛肉雞腿,聊着各自武藝、旅途見聞,喝着一碗又一碗烈酒,高談闊論,酣笑不休。結識到情投意合的豪傑,瑾潤早把心中的憂思忘之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