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節 落魄野廟(下)

第三十三節 落魄野廟(下)

?黑袍老者嘆了一聲,道:“曹縣尉矢志雪父之仇,孝心可嘉。老夫昔年亦聽聞曹氏槍術刁鑽圓滑,乃百兵之賊。念你與宋尉副相識一場,今日便由你曹氏槍術對陣宋氏刀術,若你勝得了宋尉副,老夫便放你一條生路!”

宋節急道:“湫淵先生……”

曹景冷笑道:“安有此等好事,你們就不怕放虎歸山……?”

黑袍老者淡淡笑道:“曹縣尉若真是猛虎,自然歸山遺患。然以你今日之能,僅是一隻失爪之虎崽。老夫倒願等到曹縣尉大展虎威的一日!”

曹景惱羞成怒,道:“好,你既如此託大。我曹某來日定報此仇,將來毋悔今晚的決定!”

黑袍老者道:“小子,你且振作精神,逃身出去再說罷!”又對宋節道:“善維[宋節字],當看你了!”

宋節幼時與這曹景曾有一面之緣,當年西平太守曹祛叛亂,宋節之父宋配將軍曾參與平叛,並隨後繼任西平太守,如今雙方已成了死敵。這宋節耿忠,對出手暗害張駿的曹景自然不會徇私,但對曹景多少還有些少年知交之情。

黑袍老者之言,似有放任曹景之意,他不知此有何意,但先前張茂大將軍曾有令:“諸事皆托於湫淵先生!”想來湫淵先生心中之想必然長遠。因此他倒轉長柄刀,作了一禮,大聲道:“曹兄,今日小弟職責在身,受命與曹兄討教一二,請!”

曹景也不答話,提槍便搠,他槍身一挺,末端嗡嗡有聲。他這槍身乃是從祁連山中挑選生長最直的白臘樹製成,筆直如削,韌性極佳,經他多年手使磨擦,原有的節疤早已磨平,槍身圓滑如玉。先前黑袍老者諷他練習時短,但實際上他練習槍術已有十四載,未綴一日,只不過入不得黑袍老者之眼罷了!

曹景將槍術運得嫻熟,點、崩、挑、撥,疾突如飛。痛喝一聲,使槍猛抽,槍身力量貫注,如蛟龍擺尾,雖未有槍頭,但威力不減。

宋節雙手執刀,凝神以對,他也是自小練習宋氏刀術,又得父兄指點,自然比只會些花架子的宋九娘高差不止一籌。兩人都是長形兵器,皆是大開大闔,只見刀槍如電相迎,兩人在場中瞬間便鬥了七八回合。

曹景槍頭猛跳,如潛龍出水,直入宋節面門。宋節使力格檔,阻住對手一擊,隨即刀身貼桿前削。曹景槍身一掃,如彈簧般往左一彈,重擊在刀身上。鐺地一聲,宋節只覺其槍上力道極大,震得他手臂發麻。凡用槍者,不僅需要雄厚地臂力、腰力及腿法,而且需要懂得使力借力,利用槍身的震蕩將力道擴充,藉以打擊對手。使槍越是嫻熟,越是知道在掃槍之時借力打力。這曹景使槍十數載,許多技法已然熟識,因此以一支白臘桿與宋節的大刀打成了平局。

曹景與宋節纏鬥須時,心漸煩躁。今夜不僅復仇無望,自己也被困在此地,雖說黑袍老者揚言勝了宋節便放他生路,但敵人言語,他卻不敢僥倖信從。這曹景多年來一直生活於復仇意念之中,善使陰謀,以已度人,自然認為黑袍老者先前所言必有圖謀,說不得到最後時刻出手制之。想到此處,他便賣了一個破綻,槍身在宋節大刀斫擊之下向外偏折,致中門大開。宋節見長刀遞出,直取中門。曹景扭身便走,變成以背對敵,兩人相差了三步遠。

宋節喝了一聲:“曹兄休走!“緊隨而至,曹景突然擺了個一字馬,身子矮了一截,宋節揮出的刀鋒便落了空,緊貼曹景的頭面掃過。

突覺眼前一花,對方的槍身已從下而上,速抵喉間。原來是曹景先以佯奔引誘,爾後突然回身,使了一招回馬槍!

宋節也是見機極快,瞬間止身,長刀回護喉間,堪堪擋住了槍尖。若是對方白臘桿上裝有槍頭,此刻定是喉穿身亡了。

宋節面現羞愧之色,說道:“小弟敗了!”

曹景並不收槍,卻是拿眼去瞧那蒙面老者湫淵先生。湫淵先生微微搖頭一嘆,雖看不見他神情,但想來是失望之極:“曹縣尉胸襟比之你父,卻是相差太遠了。老夫說話算話,你且去吧……”喝令虎威營士卒讓出一條道,放任曹景離去。

曹景棄槍挺身,急速從大門口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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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殘月掛在天際,昏黃的月光在幾株老樹下投下朦朧的陰影。老樹之後是一幢荒廢日久的老屋,在山野中孤寂佇立。這是一處小小的山神廟,簡簡單單的二重小院,位於姑臧城西南郊野。由於年已久遠,早已無人問津,此廟中已是門庭零落,蒿草叢生。

一個臉色灰白的黑衣青年腳步踉蹌,從遠處躑躅而來。這人衣衫不整,雙目無神,似曾經受極大波折,如游神般來到屋前,神情恍惚,被斜搭在門檻上的斷梁一絆,猛然摔倒於地,一群宿鴉倉惶驚飛,撲愣愣地逃了出去。這青年也顧不得地上的鳥糞殘羽,撲到廟內的山神泥像前。突然雙手掩面,嗚嗚大哭。

突聽得有人輕輕一嘆,那聲音離此極近,似乎就在身邊耳畔。那青年吃了一驚,急忙抬頭,只見那泥塑山神一身戎甲,腳踏猛虎,手持斧鉞,雙目如鈴,虯須戟張,大嘴微翹,似是帶着三分嘲弄,七分鄙夷!

那青年心中怒起,大聲吼道:“我曹景十年磨槍,矢志雪仇。蒼天不意,害我前功盡失!你這泥塑的山鬼,也來嘲笑我么?”說著操起地上的斷木向那山神塑像砸去,頓將泥塑山神連頭帶半邊胳膊砸落在地!那山神手中斧鉞似用真鐵鑄就,落地砰的一聲。山神斷頭在地上滾了兩滾,剝露出了多處泥胎,但那臉上的嘲弄氣息似乎更濃了。

原來這青年便是那被湫淵先生識破身份,最終功虧一簣,後來又被放逃一條生路的曹祛之子曹景!

這曹景一路狂奔到姑臧城西門口。西門守城哨見他夤夜孤身出城,行徑怪異,忙上前相詢,卻受他一番廝吼。這守哨自知趙縣尉身份,也不敢強行阻攔,只得放任離開。曹景出了姑臧城,末路前行,越走越覺胸中鬱氣難以揮發。自十四年前父兄被殺,他由錦衣玉食的公子小哥變成了隱姓埋名的寄養之子,其中苦難旁人難訴。身份的轉變使他的復仇之火熊熊燃燒,隨着年歲的增長,越燃越烈。十年前的一段不堪之事又使他增添新恨,自此從養父家中出走,隱姓埋名到倉松縣署買了一個小小的捕卒,從此開始編織復仇之網。趙景步步為營,終於從倉松縣遷至姑臧縣署,距仇家已是咫尺之遙。然而就在此際張寔卻被親隨侍衛閻沙所殺。仇人之死,他非但沒有欣喜,反因未能手拭凶仇而深深失望。從此他將復仇的目光投向了張氏仍存的張茂和張駿叔侄。張茂警衛森嚴,生人難近,而張駿卻輕閑漫散,常常晝伏夜出,肆意行止。按說曹景也有大把機會,但他卻欲將張氏一網除盡,因此一直在等待最好時機。今夜張駿與賈琚於大街衝突,並被賈琚使令投入大獄,正是一次嫁禍之機。一切均如他先前所謀,對方漸漸陷入了其編織的死亡之網。不想卻有一個異於常人的黑漢拚死相護,最後一刻仍然功敗垂成!

曹景心中落寞,不覺間來到了這處荒廢日久的山神廟中。在山神像前大哭一陣以泄胸中苦悶,卻不料此間聽到了一聲嘆息。

曹景經此發泄,心智漸回,暗自打量四周,此時殘月偏西,東方發白。在神廟壁上,映露出一個淡淡的人影。曹景猛然轉身,轉眼便見廟門正中站立着一個高大的黑影,此影通身漆黑,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也不知這人是什麼時候來到了山神廟中。

曹景一向極為警覺,剛才心智稍分,便有敵伺機而近,焉能不驚?!瞧那黑影身形與今晚縣署場院阻止他的湫淵先生略似,心中暗道:“這老殺才口中說得冠冕堂皇,卻原來是在此荒郊野廟暗下殺手!”

他一直以來以陰謀度人,自然想到的都是不堪。口中喝道:“老鬼出爾反爾,想在此間結果小爺性命么?”說著身隨意動,竟然先行下手,斷木猛然揮動,挾一股勁風猛然砸向那黑影。

那黑影不知使了何手法,身形倏忽一閃,曹景斷木砸到了廟門上,將左爿大門打塌。飛揚塵土簌簌而落中,那人已伸手抓住了曹景手中的斷木。曹景只覺一股大力襲來,虎口一震,那斷木被黑影徒手奪去。那黑影手臂微振,那斷木脫手而出,在晨空中翻卷着,“卟”地插入廟前在大樹中。

曹景見黑衣人隨手一扔,便有如此驚人效果,論身手遠在自己之上,更令他驚異的是對方之出手方式極為熟悉,不禁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那黑影輕輕一嘆,道:“景兒!你我父子相逢,竟要以死相搏么?”

那青年身子一震,臉色大變,叫道:“原來是你!”他似乎對此人極為懼怕,臉上不禁抽搐了一下,道:“你真是陰魂不散,我隱姓埋名多年,還是讓你找到了!”

那黑影道:“我是你義父,當年為父從萬蹄之中救下你兄妹二人,這十幾年來也無一刻不關照你們。為父知曉你矢志復仇,定然隱匿於姑臧左近,伺機而動。未想到你已青雲直上,成為縣署右尉了!”

曹景怒吼道:“從今夜起,我的諸般努力,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那黑影道:“那張氏一門二代三世,經略西州二十餘載,勢力早已根深蒂固,以你一己之力,焉能拔除?緣何不聽為父勸告,請父為你臂助?”

曹景雙目通紅,直着脖子怒道:“血海深仇,我曹景不需假他人之手!當年你救我兄妹出虎口,還不是存了虎狼之心?!曹族的血仇不用你管!”

那黑影嘆道:“景兒,當年你一言不發便離家出走,為父接連數日食不知味,擔心你的安危,緣何這幾年來,你卻越來越憎恨了為父?”說著走上前,緩緩伸出手來,欲出手撫慰。曹景如被蜂蜇般,連連後退,道:“你……你別過來!”

那黑影雙目中精芒一閃,隨即倏沒,嘆息道:“你我父子幾年不見,竟變得如此生份!想當年你十二三歲年紀,嬌嬌麗質,貌比朝霞,承歡為父之膝,今朝何緣於此……”說完似憶起了往日時光,雙目異彩連連。

曹景背靠牆壁,那黑影的話如萬箭攢心,苦痛不堪。此值六月初晨,曹景如置冰窟般渾身打顫,十年前那一段不堪之憶又重現在腦中,如板枷鐵扣,再也松解之不去,那一幕給他帶來的羞辱比之父兄之仇尤甚。曹景雙目中怒恨交集,幾欲噴出火來,顫聲道:“你走你走……”

那黑影冷冷一笑,道:“景兒,你如此執拗,為父也不勉強……你若哪日想通了,便回來求為父罷……但你需記住,姑臧城風雲變幻,你親手雪仇之機瞬息即逝,為父給你的期限僅有十日,十日之後,即便你求着為父,也是無望了……哈哈哈……”

那黑影揚聲長笑,緩緩步出山神野廟。

曹景看着黑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晨霧中,他那崩緊的身軀才緩緩放鬆下來,一屁股坐在廟內污穢中,渾身上下流了一通冷汗。突然想到那人走時留話的十日之期,胃中一陣翻騰。

(戰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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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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