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清夜無塵
那是村后的一片池塘,相比村前,這裏野趣十足,安寧極了。偶有夜風穿過路邊寡言的甘蔗林,勾起幾聲私語。除此之外,唯有包裹整個鄉村的恬靜夜色佇足而視。
千林遠遠就開始大喊,“哥,捉到螃蟹了嗎,多不多?哥,我把洛螢姐姐帶來了;哥,今天的螃蟹送給洛螢姐姐吧!”
這孩子討喜的很,每句言語都把哥哥掛在嘴邊,想必兄弟的關係極好。
遠遠地,一束光照了過來。光束來源處,傳來千塘清醇乾淨的聲音。
“你們怎麼找過來了。小心啊,剛才過來時,路邊好多蠓蚊。”
待兩人走近,千塘急從塘邊站了起來,搔搔頭,透着些不好意思。
千林用手電照着旁邊的小桶,裏面有幾條半大的魚,幾隻小小的花腳蟹正在努力的尋找出路。
“怎麼這麼少,哥?”
“唔……”千塘欲言又止。
洛螢沒說話,怔怔地看着那些螃蟹,它們正努力沿着桶壁向上爬,四肢抓着桶壁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得人心裏毛毛的。
沒有人看見,男孩女孩燙紅的臉頰。
“哥——哥——你教洛螢姐捉螃蟹吧!”
“天太黑了,容易滑進池塘里,還是回去吧,下次早點來!”
“下次早點帶洛螢姐姐來,行不。奶奶說怕洛螢姐姐一個人孤單,要我們抽空陪她耍耍。”
“嗯。”千塘應了一聲,收拾起用具,“下次中午來,那時候氣溫高,興許能多捉幾隻。”
千林照着手電在前,洛螢居中,千塘自己斷後,沿着塘埂往回走。
夜幕下,兩個螢螢少年,像是人生孤旅中的照像對方的微光,在野風,在浪花,在星河下,不期而遇。
兩人一直把洛螢送到家裏,儘管洛螢一再推脫,抓的魚蟹還是留了下來。
月亮深夜才悄悄爬上來,融融銀輝,照着一雙灼灼的眼睛。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宿還未入睡,她聽到堂屋裏螃蟹在桶壁上不斷抓撓的“嚓嚓”聲,心裏是少年夜色中那雙清亮的眸子。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這首詩沒來由地在唇齒間一絆,心像被撥起的琴弦一般湧起一陣莫名地顫慄。以往的夜那麼灰,那麼黑,但僅僅是一剎那,似乎往後的每個暗夜,都有滿天星子點綴夜色,永伴心湖。
過了很久,她才在那陣顫慄的餘味中慵倦的進入夢鄉。
第二日晚起,下午才出門,半路上碰到千塘,兩人停下腳步微微一笑,都向著對方問,“咦,去哪裏?”
短時間內復又相見,竟覺得奇異的熟稔。
他去桔園,她索性也跟了去。
千塘的父親正在園裏帶領着十幾個農婦摘桔子,婦人們裹得嚴嚴實實,每人挎着堅固的竹筐,手持圓頭剪,細緻又熟練的采着果實,三個人圍着一棵樹,摘完一棵,再去下一棵。而每棵樹果實的豐碩無法形容,像永遠采不完似的密實。
千塘回園子邊的小屋裏拿了竹筐和工具,進入桔園,兩人沿着林間的小路,向著東側的方向走去。“裏面有幾十株大樹,是這園子裏最好的。”千塘說。“果子也最甜,一顆酸的也沒有。”
洛螢跟在他的後面,繞來繞去,嘴裏不斷地發出驚嘆。身邊的桔樹一棵比一棵更稠密,更高大,橙黃的果實層層疊疊,井然有序地擠滿墨綠枝葉間的每一處空間,彷彿土地,枝葉還在鉚足更大的力量孕育更多飽滿的果子,大約走了一刻多鐘,千塘口裏說的那幾十株大樹已近在眼前,已完全看不到天空了,那裏完全是一片橙色的海洋。
千塘摘下一顆最紅的,放到她手裏,“嘗嘗。”
她剝開皮,取出兩瓣,放在嘴裏,輕輕一嚼,那清甜的味道一下就殺到了味蕾深處。
“怎麼樣,甜吧!”他眼睛灼灼地,臉也像果實一樣泛着紅色的光澤。
“嗯……甜……”此時,她只能認真的點着頭,用最簡約的詞來表達。
“你也嘗嘗!”她把手裏的另一部分遞給他,很努力的說。但發出的聲音很低柔,差點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
“我經常呼吃的。”他剛一出口,卻在她溫柔又堅持的逼視下,把桔子接了過去。
她拿過工具,轉身去採摘桔子,卻笨笨地,不小心把剪子戳到自己的手上,好在剪刀是平頭的,沒有破皮。她怕千塘看見,迅速掩飾過去。
好在千塘沒看到,他拿了剪刀去了另一棵樹邊。
第二天,大家把貨物裝好,落螢正好趕到桔林,千塘今天去縣裏送水果,洛螢也要到縣裏買些日用品,兩人約好一起出發。
路邊星星片片的油菜花風華正茂,喀斯特形狀的一座座孤峰星羅棋佈地端坐在大地上,她像村裏的小芳姑娘去集市閑逛。
兩人並排坐着,小心奕奕的迴避着眼神的碰撞。恍惚間,洛螢心上升起些許“邪念”,想把頭靠在身邊少年的肩上。她居心叵測,心懷鬼胎的嘗試半日,終究是有賊心沒賊膽,兩人匪夷所思的一路無語,各自揣揣。
到了縣城,“邪念”才不得不中止。千塘把她放在最繁華的十字街,溫和的囑她:“姐,咱們下午回,你定個時間,逛完我在這裏等你。”又怕她走丟了,反覆念叨。
她在心裏笑他,像村裏的長輩般婆婆媽媽。但兩人分開了好一會兒,她還回憶着他的絮語。
這些天,兩人日日見面。
原來千塘也很活潑,漸熟之後,有時還撒嬌讓她請吃飯,不過她要請時,他又找理由推脫。有次在村口碰到,看他情緒低落,沉默少言。問起來,才支支吾吾,含糊其辭的說了個大概。她聽得似懂非懂,大意是父母看他大了,要給他提親。
鄉間的慣例里,過年時節是約定俗成的相親季,這時節媒婆異常活躍,十里八鄉全是她們的舞台,每個未婚青年都逃不過她們眼神的精準掃蕩。
另外一層因素在於,在外務工的男女青年一年到頭也只有春節才能整整齊齊回到家鄉,在家踏踏實實住上月余,有較長的時間考慮婚嫁。牽線做媒的利用這個空隙,抓住利好,好歹要促成幾對。幾乎每個單身的小年青,都是在這個時節,結識了人生的另一半,然後某一個不經意的日子,身體裏融進了異性的氣息,完成青年到成年的蛻變。
千塘窘迫不堪神情近乎痙攣,他害怕眼前這個時尚可愛又讓他感覺親切的女生獲悉他的處境后的譏笑和疏遠。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但洛螢的態度他會無比在意。
洛螢卻沒有說什麼,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沖他詭密的笑了笑。然後歪着頭等他開口。
“我要到鄰村同學家裏呆幾天,他們再催促,我就不回來了,節后直接去貴港找份工作。”
洛螢第一次見千塘鬧脾氣,倒不知如何安慰他。自己心裏也鬱郁的,這片天地里唯一的玩伴,不願他突然莫名其妙的走掉。
“也許我可以跟慶伯說說,讓你家裏先不要提這些事。”其實也知道是沒話找話,這種事她一個晚輩如何開口。
千塘抿着嘴,半天不言語。
洛螢死纏爛問,總算弄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昨晚晚飯時分,千塘家裏也來了這樣一個做媒的媒婆。一進門就手舞足蹈的大叫:“哈呀,慶伯好福呀,養得這麼爽利的兒子,這一年來托我牽線的不知有好幾家哦,都被我一一回絕嘍。我打算着,千塘仔派氣,必要做一門好親事給他。思來想去,總算碰到一門好親。姑娘也是標緻,家境很不錯來,在縣裏開着茶館。說起來大家都認識,是他家婆村上的人,姑娘見過千塘,心裏早應下了,這才找我們來定個口信,找個空大家見見。”他父親慶伯聽完也樂呵呵地回:“多謝桂嫂子掛記,我也想着這事,只是千塘這孩子太倔,每次提起他就惱。我看着別家娃娃都定下了,心裏也急着呢。既然桂嫂子說不錯,估計也錯不到哪裏,等千塘回來,我說給他聽。”
他父親只當千塘在桔林未返家,卻不知他已從園裏回來在房裏歇息,那媒婆的大呼小叫他早已聽得一清二楚,心中不悅,索性裝做不在家。等到媒人走後,又乘人不注意從家裏溜了出來,一個人在桔林邊生悶氣。他無緣由的,覺得相親這種事俗不可耐,自己決計無法接受。
其實父母並未逼迫,不知千塘何以那麼大的火氣。
洛螢打趣:“萬一很好,錯過了不可惜了?”
千塘受了打擊,悶悶不樂臉色發青,竟有些慍怒:“姐,連你也這樣想?”
洛螢發覺自己失言,實屬不該在千塘傷心失意的時候跟他開玩笑,急忙改口道:“對不起,對不起,不過也是早晚的事,你另有想法還是不願接受這樣的方式?”
千塘神色有些緩和,猶疑着說:“不知道。過兩天再說……姐,我走了。”
走了幾步他又轉回頭說了句對不起。
千塘大跨步走向村外。一隻蝴蝶不知從哪朵花兒上飛過來,悠悠地跟着他飛了很遠。
洛螢走回家,尋了顆柚子,一個人坐在太陽下剝着吃,待奶奶從外邊回來經過她身邊,叫她道:”螢兒,你嘴裏吃的什麼?”她仔細一看,才發覺自己拿着一塊果皮在嘴裏嚼着。
一人去,滿心空。
她不知該怎樣揮去這種不快。
就這樣掐着手指熬了兩日,意興闌珊百無聊賴。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該回bj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