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劉旦

第五章 劉旦

自從老黃慘死後,劉旦就像老黃一樣,經常身前身後地纏着老福叔。劉旦見堆在老福叔面前的沙多了,就過來幫老福叔篩沙。劉旦的嘴很甜,能說會道。

他從老福叔手裏接過篩沙的簸箕,說:老福叔,你的腰都快累斷了,我來幫你吧。

老福叔就用迷迷瞪瞪的眼睛看他,不說什麼,任憑劉旦從自己手裏把簸箕拿走。老福叔蹲在沙堆前,“吧嗒吧嗒”地抽煙,目光望得很遠,眼神卻是一片迷離。老黃沒了后,老福叔一直這樣。

劉旦篩沙,招來了大樹、小樹和老蔫的不滿。在淘金的隊伍里是有規矩的,並不是誰都能篩沙。篩沙是淘金者最後一道程序,面對的是即將淘出的金子。篩沙人得大家認可,首先得有一個好的良心。他們都是老福叔領出來的,老福叔篩沙他們都認可。金袋子就揣在老福叔的胸口。等到深秋,溪水結冰的時候,他們離開時就要分金沙了。金沙差不多是一粒粒地數,然後平均分成五份,揣到每個人的懷裏。老福叔為了證明所有的金沙都在眾人眼前,得把自己赤條條地脫了,將衣服和身體坦陳在大家面前,接受檢查。沒人去檢查老福叔,他們信得過他,但老福叔信不過自己。他把那身千瘡百孔的衣服抖了又抖,最後跳進帶着冰碴兒的水裏把自己洗了,從嘴巴到鼻子,還有耳朵,甚至連腚也要洗上幾把。淘金人管這叫清賬。賬清了,人也就清白了,然後穿上衣服,揣起各自分到的金子,堂堂正正地走出林子,回家了。

劉旦幫老福叔篩沙,眾人是不滿意的。在這裏劉旦年齡最小,他們有個大事小情的,從來不把劉旦當回事,大家做了決定,劉旦只有屁顛屁顛地跟着。這裏輪到誰,也輪不到劉旦去篩沙。幾個人嘴上沒說,但都對劉旦橫眉立目的。

劉旦就沖大樹說:大樹哥,俺是看老福叔來了,過來幫他一把。

說完,又回頭沖老蔫說:老蔫哥,你放心,我篩出的金沙,讓老福叔裝包,我碰都不碰一下。

還衝小樹說:小樹哥,你別那樣瞅我,俺知道你信不過俺,可老福叔信俺。

劉旦邊說邊奮力地篩沙,一簸箕一簸箕的,忙乎得屁股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眾人見老福叔沒說啥,也就不好再說了。老福叔是他們的領路人,沒有老福叔就沒有他們。老福叔的年齡都有他們的父親大了,他在大家的心裏德高望重。

劉旦不僅幫老福叔篩沙,這陣子還搬到老福叔的窩棚里住了。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劉旦說:老黃沒了,老福叔孤單哩,我陪陪老福叔。

劉旦住進老福叔的窩棚里,夜半會經常醒來,獃獃地望着老福叔的懷裏看。那裏揣着金沙,裝在一個紫紅色的絨布做成的包包里,那是一粒粒黃澄澄的金沙呀。一想起金沙,劉旦的口水都流出來了。他對這些金沙太熱愛了,眼珠子都快饞出來了。以前劉旦並沒有認識到錢的重要性。自從認識了小翠,他就日裏想錢,夜裏也想錢了。

小翠是大金溝鎮上“一品紅”里的窯姐兒,年齡有十八九的樣子。小翠的眼睛是彎的,眉毛也是彎的,嘴角翹翹的,很喜興。兩年前,他跟老蔫去了“一品紅”,那是他第一次逛窯子。小翠接的客,就是那一次他死心塌地喜歡上了小翠。

那年冬天,他把淘了三季的金沙所換得的銀兩都給了小翠。那些日子,他夜夜往“一品紅”跑,一去就找小翠。時間長了,也就知道了小翠的身世。小翠是被自己的親爹賣進了窯子,那年她才十四。她爹是個賭徒,賭紅了眼就只能賣兒賣女了。劉旦也對小翠講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年家鄉水災后鬧了一聲瘟疫,一家都死了,只劉旦逃到了關東。說完,兩個苦命人兒就抱在一起哭,哭過了,樂過了,兩顆心就貼得很緊了。劉旦下決心,要把小翠從窯子裏贖出去。

他找到“一品紅”的老闆去交涉,老闆橫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把劉旦看了,撇着嘴角說:你想樂呵就樂呵兩天吧。想贖小翠啊,你可贖不起。

他梗着脖子說:你說出個數來,我就贖得起。

老闆就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五十兩。

劉旦的頭就大了。他知道小翠被她爹賣進來時才五兩銀子,轉眼卻翻了十倍。他喜歡小翠,也離不開小翠,他認了。無論如何,要攢夠五十兩把小翠贖出來,然後名正言順地娶了她,離開大金溝,舒舒坦坦地過他們想過的日子。

小翠聽了老闆開出的價,就哭了。對她來說,那是個天文數字,自己接一次客才值幾錢,就是這些錢也都被老闆拿走了。客人高興了,也會給她幾文小錢,她都偷偷地攢着,她也想把自己給贖出去。可五十兩,這是做夢也夢不到的數兒啊。

那天,她和劉旦抱在一起,哭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她咬着牙說:劉旦哥,你在外面攢,我在這兒攢,三年攢不夠,就攢十年二十年,反正我等你了。

小翠的話讓劉旦感動了,他恨不能變成牛,變成馬來回報小翠。

劉旦也咬着牙幫骨說:小翠,你放心,俺劉旦一準把你贖出去。

小翠撫着劉旦的臉,深情地表白道:劉旦哥,我在這兒不管誰騎誰壓,我的心都是你的。

啥都不用說了,劉旦的心已經碎了。

劉旦要淘金,他要淘夠五十兩白銀的價格,贖出水深火熱中的小翠。淘金時,想到小翠,劉旦眼前的所有東西就都黃澄澄一片了。

劉旦後來有了怪毛病,一天裏要去林子裏屙幾次屎、幾次尿。大家都覺得奇怪,大樹就沖他吼:劉旦,你的屎尿怎恁多?就是屙個屎尿也用不着往林子裏跑啊。

劉旦就一臉痛苦地捂着肚子,說:大樹,俺拉稀,在這裏解,太臭了。

說完,就往林子裏跑。

老福叔依舊蹲在沙堆旁吸煙,對眼前的一切卻不聞不問。他“吧嗒”着煙袋鍋子,粗一口細一口地吸着。

過了些日子,又過了些日子。一天夜裏,老福叔突然來到大樹的窩棚里。大樹和小樹已經睡死了,他提着大樹的耳朵,大樹就醒了。老福叔把熱乎乎的嘴貼在大樹的耳朵上,說:劉旦這小子有名堂,明兒個你把他拿住。

說完,老福叔就走了,走得一搖一拐,像夜遊。

第二天,老福叔篩了一陣沙,就把簸箕放下了,蹲在沙堆邊上去吸煙。劉旦顛顛地跑過來幫老福叔篩沙。篩了一會兒,捂了肚子往林子裏跑。大樹就斜着眼睛看他。

劉旦又一次往林子裏跑時,大樹扔下手裏的傢伙,沖老蔫和小樹說:我也去拉一泡。

說完,貓着腰,尾隨劉旦鑽進了林子。

不一會兒,大樹扭着劉旦出來了。大樹下了死手,把劉旦的胳膊都快擰成麻花了。劉旦一邊往外走,一邊叫:大樹哥,饒了俺吧。俺不敢了,不敢了。

大樹把劉旦擰到眾人面前,說了句:這狗日的,藏金沙。

說完,把一個布包展開來,裏面已經有了一層黃燦燦的金沙了。眾人就什麼都明白了。劉旦借一次次去林子裏拉屎的借口,把淘到的金沙用舌頭舔、指甲摳,一次次帶了出去。淘金人管這叫藏私房錢。

人贓俱獲,劉旦就跪下來,然後一遍遍地磕頭,一邊磕一邊說:老福叔饒了俺吧,大樹哥,饒了俺吧。

他的頭磕在石頭上,已經青紫了。

最後,老福叔磕了手裏的煙袋鍋,說了聲:按規矩辦吧。

按規矩辦就是喂蚊子。五花大綁地把藏私房錢的人捆在樹上,七天七夜后,要是還活着,算他命大,解下來,放一條生路。要是挺不過七天七夜,就是命里該死。這就是淘金人的規矩。

劉旦被大樹、小樹,還有老蔫捆在樹上。劉旦爹一聲媽一聲地求饒,眾人不理,繼續幹着手裏的活,在他們心裏面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夜晚的時候,劉旦仍在樹上狼哭鬼嚎。他哭求這個,又哭求那個,最後就說死去的爹娘還有妹妹,說完自己又說小翠。後來嗓子就啞了,訴說變成了嗚咽,再後來就沒人能聽清他的聲音了。

劉旦餵了蚊子,大樹、小樹和老蔫睡得都不踏實,不知何時就會醒來。每次醒來,都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劉旦痛苦的動靜。

第二天的時候,他們都蒼白了臉,不時地望一眼劉旦被綁的地方。大樹咬着牙說:活該,誰讓他做對不起咱的事了。

老蔫也說:就是,這種人活該喂蚊子。

老福叔一言不發,他一直站在溪水裏不停地淘沙。

劉旦餵了三天蚊子后,就沒了動靜。那天晚上,老福叔一袋接一袋地吸煙,坐在窩棚口,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着草叢裏亂叫一片的蟲鳴聲。

老福叔坐不住了,他掉叼着煙袋,來到大樹的窩棚里。大樹和小樹躺在那兒也沒睡着,睜着眼睛看着老福叔。老福叔默站了一會兒,嘆口氣,出去了。老福叔又在老蔫的窩棚前站了會兒,他聽老蔫說:劉旦,這是活該。

老福叔這次衝天上嘆了口氣,他背過身離開了。來到捆綁劉旦的樹旁,劉旦的身上爬滿了蚊子,頭大了一圈,眼睛腫成了一條縫。他耷拉着腦袋**着:老福叔,俺錯了,再也不敢了。

老福叔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伸手解捆在劉旦身上的繩子。劉旦像堆狗屎似的癱在樹下,嘴裏一迭聲地說:謝謝老福叔,俺謝你一輩子。

老福叔說:滾吧,滾遠點兒,最好別讓俺看見你。

老福叔說完,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人們看見沙灘上留下了一串伸向遠方的腳印。

劉旦走了,是獨自一個淘金,還是回到了大金溝,沒人知道。劉旦又能否活着回去,也沒人知道。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石鐘山自選集Ⅰ——男人的天堂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石鐘山自選集Ⅰ——男人的天堂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劉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