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 壹
“嗒嗒嗒。嘖!”指甲敲擊桌面的聲音,雜亂,無序。忽弱忽強的力度,體現出了敲擊之人內心情緒的波動。脫口而出的嘖聲。更是最有力的事實佐證。揮灑於地板上的陽光,彷彿在為我內心的火焰不斷加溫,助力。於是,我選擇起身,踱步,鬆開領口。
諮詢室內的我,之所以有些許焦躁,源於來訪者的遲到。也源於我那偏重的控制欲。諮詢師是個職業,卻跟神仙沒有什麼太大關聯。所以有存在心理完全健康的心理諮詢師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是不是個合格諮詢師的最大關鍵是,是否接納自己。是否能清楚明了自己的優勢與劣勢。所以,才有了咨訪雙方是否匹配的概念。
許久之後,敲門聲的響起,緩解了我的情緒,我開始通過心錨來快速切換人格面具,戴上我的職業面具,心理諮詢師面具。
“......”我“平靜”的望着將門堵了個嚴嚴實實的壯漢,心中還是極其震撼的,奧尼爾的既視感。對,中國版本,體型略微不足,但也可以用不遜於三個字來形容了。
“不好意思啊,老師,下午有點犯困,不小心睡著了,本來準備調鬧鐘的,但是,額,這個,不知道為啥,就。”奧先生(化名)傴僂着,語氣謙卑。高大無比的人,硬是讓自己“矮”了幾個頭。我表示諒解的同時,暗地裏估摸了一下自己與對方的身高差距,內心淚流滿面。可是萬萬沒想到啊,現實里真就有人淚流滿面了,當然,那個人不是我。
在相當部分人的想像中,總覺的一個如斯壯漢,痛哭流涕的樣子很搞笑很蠢萌。似乎極大的反差構成了一個相當搞笑的畫面。然而,我可以很確定的告訴你,你沒有身臨其境。而如果你身臨其境仍覺得忍俊不禁的話,那麼,你需要去當地正規諮詢機構做個面詢,此乃肺腑之言。
“我,我,我不,知,知道,該怎麼說,我。”還沒說什麼的奧先生,就這麼捂着臉龐,默默的哭着,是的,我沒形容錯。他就這麼緊緊的遮着面龐,手背青筋暴起,及其壓抑的小聲啜泣。小聲到近乎無聲。如果不是時不時抽搐着的身軀;以及順着手腕蜿蜒而下的水跡。你很難認為他是在哭泣。
壓抑到極致的感覺,撲面而來,讓我的胸口,有些沉重。此時此刻,默默地陪伴,勝過千言萬語。我否決了遞出紙巾的想法,因為,這會打斷他的宣洩。
宣洩,收集資料,共情,建立關係,是諮詢前期的重要工作。
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奧先生的首次諮詢,我沒有收集到足夠的信息,因為,奧先生的情緒宣洩持續的有點久,久到貫徹整個諮詢時間。
我適當的延長了些許時間,但不能將設置突破的太過誇張。於是,我還是在理智作用下,善意的向奧先生告知了本次諮詢的結束。
奧先生手忙腳亂,卻不失仔細的處理掉臉上哭泣過的痕迹。奧先生誠惶誠恐的向我表示歉意,奧先生極其小心的用餘光打量着我。然而我,神情如常。憐憫或者熱情,或者流露出的些許負面情緒,都會讓對方造成負面強化。
“我,我以後可以再來嗎?”唯唯諾諾的語氣。
“自然是可以的。”我微笑着點了點頭,我知道,初步的關係建立,成了。
奧先生,成為了我的咨客。諮詢室,成為了他哭泣的專用場所,他總是會時不時的遲到,也總是在諮詢時極其壓抑的沉默啜泣,卻沒有透露絲毫信息。這一切,看起來似乎讓諮詢陷入了困境,成為一個笑話。然而,我並不這麼認為,對心理諮詢來說,發生的所有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也是值得在後續進行探討和分析的重要點。
況且,奧先生的人際敏感度一定是超高,他在試探,在觀察,因為他害怕於受到再次傷害。所以,我選擇包容、陪伴、和等待。
隨着諮詢次數的增加。
奧先生開始哭出聲來,儘管還是幾乎不可聞,但至少有些微聲響。
奧先生開始真正哭出聲。
奧先生開始大哭。
奧先生開始開口。
奧先生開始斷斷續續的向我提供自身信息。
所以說,我所堅持的,都是值得的。
奧先生出生於一個談不上貧窮,也談不上富裕的家庭,父母本是工廠中兢兢業業的一線員工。日子稍許有些緊巴,但還算是過得有滋有味。
然而,奧先生的出生,卻讓這個家由緊巴,變得更加緊巴。因為生育,母親丟掉了工作。許是經濟壓力的沉重,婆媳之間的代溝,生產前後情緒的不佳,以及缺乏丈夫的足夠陪伴。奧先生的母親,精神崩潰,歇斯底里。醫院給出的診斷是,精神分裂症。
於是,一個情緒極度不穩定的媽媽,一個為了維繫家庭用度,無法給予妻子兒女足夠陪伴的爸爸。由於身體欠佳,手頭亦無足夠富餘能力支援小家庭的爺爺奶奶,多子女家庭使然,而導致自顧不暇的外公外婆,成為了奧先生成長中的全部。
客觀上講,奧先生的降生,確實是一個轉折點。但這是他的錯嗎?並不是。是社會的錯嗎?也不盡然,只能說這是個CAO蛋的時代,最好的時代,亦是最難的時代。貫穿於整個世界的倒金字塔結構財富分配,才是原罪。
所以,奧先生的成長,是註定艱辛。
髒兮兮的穿着。
來自同齡孩子的嘲弄。
校園裏的霸凌。
不高的學歷。
社會的毒打。
流水線上的枯燥與麻木。
班組裏的被宣洩人物及背鍋佳選。
一切的一切,都與人性中欺凌弱小的卑劣本性有着最最直接的聯繫。
我很難想像,這麼一個承受了巨量惡意,身形粗壯的男人,居然能夠保持着那份善良與忍讓。心靈也是堅韌異常,儘管壓抑,但是從未有過自殺想法。抑鬱自評量表未達重度抑鬱水平,而在近中度水平線徘徊,我很震驚,這不符合常理,但是心理世界的複雜性和多變多樣性,還是讓我接納了這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