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萬世重開太平(6)
(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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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七年三月二日初旱季初晨普州會戰第六天
黃巾衛道軍西岸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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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五天的戰鬥結束時,憂慮的氣氛已經開始在整個衛道軍中傳播了。
第四天的血戰將恐懼的感情傳遍了西岸,第五天失敗的進攻讓東岸各營也染上了厭戰病。
只要有一點軍伍經驗的人就知道,當強攻完全失敗的時候,戰鬥就會進入漫長的僵持階段。在這樣的僵持階段中,如果守軍仍有充足的補給,戰鬥將近乎無限地延長下去。
在神聖的東征之中,最偉大的勝利和最慘烈的失敗都是這樣的戰鬥:曾經攻無不克的大軍頓兵堅城之下,終於在援軍或者是守軍的反擊之中攻守易勢,一潰千里,出征將士十不還一,直到雙方都再也沒有攻城略地的實力為止。
“如果嗣師大人親自出手請來神雷,卻連一個小小的芒果園都不能突破,那我們到底能不能取得勝利呢?”
“你還記得應天府之敗嗎?記得當初成王欲投正道,結果也是在曹安府堅城之下敗北的。立天府大捷更不必提,偽朝江南大軍在此戰中為之一空……”
這樣的流言開始在中層的修道士之中傳播,在那些對收復巨鹿沒有那麼狂熱的修士之中傳播得更迅速。更糟糕的是,所有修道士之中最敏銳、最聰明、心機最深的那一小撮人動搖得最早,這些人偏偏也是正是接受“魔網”這一新事物最快的群體。
晚飯時間過後,修道士們便開始將自己的遺書放在魔網上,向自己的師門道歉,表示恐怕不能再為光大師門繼續做貢獻了。道法學家們忙着完成自己最後的著作,或者給自己的個人文集封筆。許多私密書信通過舊式的加密傳訊術或者千里傳音之類的魔法交換着,雖然無法確認內容,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無法通過公開魔網傳遞的危險信息。
自然,也有無數告密者趕往負責監軍的隨軍奸令處,將自己的仇敵、對頭或者礙事的上司的不軌言論彙報給他們。這無數的流言,最終都彙集到都奸令賈臨燈的案頭上。在政教合一的黃巾道國政權之中,奸令相當於神聖柯曼帝國的宗教審判官加上東方帝國的監察御史,都奸令則是統帥所有奸令的高階教職。
“從好的一面說,嗣師大人天威尚在,可從不好的一面說……人心動搖啊。嗣師大人短期內絕無可能再喚來一次黃天神雷了啊。”
按理說,他應當儘快將這些人心思動的情況匯總彙報給嗣師大人。可是,就連都奸令本人,也在對面得到了一份許諾。雖然衛道軍仍然有巨大的優勢,但在潛意識裏,就連都奸令也開始不相信這次戰役能獲全勝了。
在一盞散發著潢色火光的孤燈之下,賈臨燈一份份揀選着屬下匯總的密報。就像大多數穆雷曼修道士一樣,賈臨燈不喜歡純魔力燈。這種在柯曼和精靈國家被大量使用的照明工具,沒有多少溫度,卻有五顏六色的光芒,總令他想起不吉利的鬼火。
雖然他的字號是“臨燈”,但他更喜歡長明火。同樣是魔力提供的照明,那一團長明火能提供更多的溫暖和威懾,還能用來燒掉多餘的紙張。
老修道士將能夠定位的消息來源和自己的記憶進行對照,間或將那些已經不需要的報告在燈火上劃過,蘸到火焰,丟進旁邊的陶盆,任它們燃燒殆盡。
有些密告不真實,有些密告純屬誣告,有些密告賊喊捉賊,有些密告則太可怕了,以至於不能讓它們呈送到嗣師面前——那樣的後果是衛道軍,或者說賈臨燈自己所不能承受的。
直到各營早間點將的第一通鑼鼓聲響起,賈臨燈才意識到天色已明。他抓起最後留出的二十多張報告,卷進裝摺子的紙筒里,走出自己的營房,和衛兵一起快步趕向張復土的帥旗所在,身手矯健,渾然不像一個年過六旬的人。
西岸的衛道軍右翼七十營兵馬指揮已經齊聚,張復土端坐在帥位之上,聽着站在下首第一位的馬急律副帥安排今天的攻勢。通常來說,嗣師不會插手下面的指揮,他只是批準將軍們的行動而已。
“那麼攻擊由以上八營負責,前衛就由剛才的十六營負責,諸將可有異議?”
自從張復土帶着東岸衛道軍親臨以來,馬副帥的軍事會議就顯得文雅了許多,時不時還會向下屬諮詢一番意見——當然沒有人會公然表示異議。
超過三分之一的領兵將領逐一起立,接過令箭,扭頭離開。沒有得到命令的將領則留在原地,靜待嗣師下令解散眾人回到自己的營地部署防禦。
可是,就算是從來沒有實際帶過兵的賈臨燈,也能聽出每天作戰命令分配的不同。出戰的部隊已經不再是前兩天那些軍餉充足、訓練有素、忠誠還有過實際作戰經驗的部隊,而是五天以來沒怎麼受到過損失,或者之前出戰過卻明顯沒什麼戰果的部隊。
暮氣十足。老者在心中如此評價道,並悄悄又將全軍的勝算調低了一些。
待所有武將軍佐都離開后,賈臨燈才拿着那封卷宗上前。還沒等他開口,張復土先開口了:“你怎麼看今天的戰鬥,臨燈道友?”
嗣師並沒有問他手中卷宗的事情,這令賈臨燈略為吃驚。
“貧道沒帶過兵,不敢妄言。但應該是以重兵佈防,護送精靈傭兵建立炮壘的穩妥戰術吧。”
賈臨燈斟酌了一下,用試探性的語氣回答。他的年紀其實比張復土大很多,但他一直對面前這位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會死掉的嗣師大人抱持敬畏之心——因為他很少能猜中嗣師的想法,這位太平道的統治者好像根本就不知何為常理為何物。
“什麼穩妥。就是吃肉我來,啃骨頭你去。既然對面沒肉啃,那就讓外人去啃骨頭。”周圍只剩下幾名奸令和衛兵,嗣師大人毫無顧忌地站起身來,大笑着說,“這就是我們留下拱衛道國的精兵啊。”
“上清宗座陛下!”張復土的這表態令賈臨燈大驚失色,他急忙出言諫阻,“這種話萬一傳到馬副帥和各部將佐耳中……”
“本座知道的。”張復土用兩指捏起自己隨身佩帶的天師木劍,“此乃戰時,正是用人之際,為人主者,做不得快意事!說吧,臨燈道友,已經有多少人心存反意了?”
張復土聲如雷鳴,正如他前日喚來天雷時的神色一般,震得賈臨燈面如土色。
那一瞬間,都奸令大人顧不上想這些話傳出去會令多少人心下忐忑,但他知道自己已經兩股戰戰。他急忙低下頭,抽出銅筒之中的卷宗,緩緩展開。
“橫渠逆宗的信奉者和同情者前天收斂了一天,但從前晚開始就變本加厲,大肆散播關於嗣師您御體的謠言。”
“可以想像。”張復土的聲音洪亮,但聽不出喜怒來。
賈臨燈卷了卷那張紙,越過幾段,挑到和目前形勢比較相關的段落繼續念道:“而且在過去幾天之中,逆賊的修道士通過紅夷的通訊技法,在那‘魔道網’上收集情報,聯絡受損特別嚴重的各營和實力特別完好的各營,散播動搖我軍軍心和忠誠心的謠言。”
張復土沉吟道:“對受損嚴重的是策反,對實力完好的是勸誘嗎?橫渠逆宗的人倒是很了解貪婪和恐懼這些痴念啊,這是他們主張三教合一,從佛教里吸取的‘養分’不成?那張小妮子年紀輕輕,家學倒也頗有章法呢。”
本想為一些營隊開脫的賈臨燈又是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在聽到這種危險的現況之後,張復土嗣師居然開始評論對方的道法修養了!他有些摸不準張復土究竟是對現況充滿信心,還是對現況的認識有偏差。
他試探性地又讀了一段:“更糟糕的是,有些營隊已經開始秘密地準備紅旗。我們不知道是哪些營隊,但隨軍商隊的紅布已經被用各種理由搶購一空。我們現在就應當開始清洗那些已經不穩定的部隊,或者將他們消耗在敵人的前線。根據匯總的消息,貧道認為,以下這些營官特別可疑——”
“臨燈道友,就到此為止吧。”
眼窩深陷的中年人突然打斷了他,擺了擺手道:“軍心如此,更進一步的命令只能讓他們提早造反而已。”
“可是……”
“反正這些也是你仔細挑選過的吧,都奸令。”
賈臨燈遍體生寒,雙膝一軟,跪在地下。“宗座陛下,絕、絕無此事……貧道的忠心,日月可鑒!”
“我不是說你。那一層層的都奸令,也都有自己的立場吧?在這龐大的衛道軍中,誰沒有同鄉,同窗,誰沒有並肩作戰過幾次的夥伴或是意氣相投的友人呢?誰又沒有自己的對頭和自己的利益呢?像這樣的煽動和流言,在人心之間流傳,直指個人私慾,又有誰能避免呢?”
“貧道回去,一定……”
統御正道所有道民、繼承四大天師偉大事業的代天行道嗣師咳嗽了兩聲,搖頭道,“不必如此。賈道友,你有沒有覺得,原本的勝勢居然又被對面一點一滴地扳回來,實在令人心驚膽戰呢?有沒有覺得這兩方對峙的景象很眼熟呢?”
“眼熟……?”
賈臨燈下意識重複了張復土的話,眼中仍滿是迷惑。
“這正如我們當年對抗腐朽的橫渠嗣師一般啊!他們固然勢力強大,但是,卻各有心思和私利。只是,多年過去,現在我們才是那心懷私慾的一方啊!賈道友,可還記得我們在青牛府初見之時嗎?那時你我約定,要盪盡這世道上的虛偽太平。”
“不敢或忘。”
雖然口中這麼說著,也低下了頭,但賈臨燈的心裏仍然有個聲音在低聲呢喃着:可都已經這時候了,還在說這些關於正道的空話,又有何用呢?
“倘若所有道民能萬眾一心,何懼紅夷?倘若我的將軍、刺史、太守、祭酒們,不是這樣人人身負奇謀,心計過人,又怎麼會有那麼多空隙供敵人利用呢?用於算計利益人心的這些精力,哪怕只用三分在正道上,也不會如此吧?”
張復土這段話的語氣令賈臨燈不寒而慄——那似乎是已經預見到了失敗的語氣。
而以張復土的道術修為和見識……他都這麼說了……賈臨燈一時竟不敢繼續想下去。雖然他也已經在對面埋下了一條退路,但他也絕不真心相信那只有兩周糧草的區區數萬之眾,竟能抵擋十數萬衛道軍之兵鋒!
“宗座陛下萬不可出此氣餒之語!我們尚有大軍,縱然有些宵小試圖作亂,也必定像之前那些一樣被馬副帥一氣蕩平的!貧道真的已經確定了可能叛變的各營——”
“你說的是,事情也未必會到最壞的程度。由他們去吧!”
張復土的雙瞳之中閃過一抹金色,望向敵軍的陣地。他的眼神彷彿要看穿那層層疊疊的大軍,以及僅余絲縷的晨霧。
“讓我們等着瞧吧。”
張復土那深邃而清晰的聲音令賈臨燈遍體生寒。
都奸令草草結束了彙報,告辭離開——到最後他也沒說出自己關於潛在叛賊的判斷。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決定伺機加入叛賊的行列了。
雖然他不知道,這一決定之中,到底有幾分是對張復土此人的恐懼,又有幾分是對衛道軍失敗的恐懼——
或許兩種恐懼皆有吧。
但更大的恐懼他沒有說出口來。甚至連對他自己都不敢說出口來,只能在心中默念。
“如果連我的動搖也已經在張復土的預料之中呢?”
張復土看似只是一名完全不通權謀、也完全無視自己和他人私慾的正道狂信徒——可他畢竟是統御整個太平道世界多年的最頂級施法者。
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樣的未來?這個念頭在賈臨燈的心中縈繞不去。
他忍不住循着張復土的目光方向望去,卻什麼也看不到。
除了那巍然不動的小小芒果園,還有已經開始調動的衛道軍。
今天似乎會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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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上午大晴普州會戰第六天
聯合軍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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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之地就在普州城西,若水河畔。
沿着若水河畔西南路延伸的八州,起自潛龍海角的“因州”,終於青牛府畿的“生州”。它們的名字連起來,便是太平道國西南路的“因果報應、普渡眾生”八州,普州就在這條西南路的正中央。
這八個字並非來自太平道的教義,而是佛教的教義。
傳說作為東方文明三大支柱之一的佛教,即發源於此八州古代的一個小國之內,“佛祖悟道的菩提樹”——這個“悟道”自然是太平道的的說法——雖不至於隨處可見,但在這八州之內總也有那麼四五十棵。
時至今日,穆雷曼諸國範圍內仍有佛寺,卻只有一小撮人仍然信仰這古老的宗教,而他們的信仰與其說更接近佛祖的教導,不如說更接近於金錢的魔力。
將佛教在人心中取代的,便是這立志滌盪天下一切不平之事的黃巾太平正道——通稱“正道”。
在普州城外作戰的兩軍,無論是來自海西各省的橫渠軍還是來自青牛府的衛道軍,幾乎人人都篤信正道。當然,兩軍的指揮官都堅信打倒對手就是自己在此作戰的目標,他們也都相信對手已經背離了正道。
——除了一小撮來自遙遠異國的、被這捲入其中的異隊以外。
這隻最沒有戰鬥理由的軍隊,卻是這場大戰的中堅。如果沒有這些異國人,可能戰鬥在張復土喚來天雷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第四天的試探戰是西岸太平軍狂熱的突擊,卻在同樣是生力軍的普州增援部隊面前撞得粉碎。很快狂熱的突擊就變成了無力的突擊,然後又在督戰隊的威脅下變成了被迫的突擊,最後變成了默契的休戰。那天晚上,衛道軍的隨軍奸令們工作到深夜,正道的烈火徹夜燃燒,燒死了逡巡不進的一名太守和七名都尉。
第五天是真正的血戰。在迫使普州水營退出戰鬥后,衛道軍從東岸未投入戰鬥的左翼調來了增援。規模最大的一次攻勢投入了四千人,道民們的衣袖相連,直到若水河畔。連芒果園前的防線都一度被攻破了,在主屋和獵舍之間,排槍的鉛彈灑下了兩軍的碧血。
在第五天的戰鬥后,自耐門·索萊頓、張時翼、施洛普·克里夫以下,聯合軍各級軍官幾乎人人帶傷,減員也超過兩成。
但從那之後,衛道軍終於又一次再也找不到部隊進行這樣規模的決死進攻了。
“看到那些敵軍的民夫了嗎,各位?”
戰役第六天的一大早,並非例行的作戰會議被迫緊急召開,英特雷軍的年輕督軍使站在指揮台上,用手裏的望遠鏡指着遠方的煙塵。
他的右腕上能看到兩條卷着白色新皮的傷疤,那是前兩日苦戰留下的印記。幸好,作為防禦方,聯合軍的大多數負傷軍官只要不是當場身亡,總還是能等得到牧師趕來,把他們那血流不止的傷口封死,讓被鉛彈和飛劍打斷的肢體重新連回到軀幹上。
“如果我們不做出任何行動,兩個小時后,他們就會有一個新的炮兵陣地。不光是那三門重炮,剩下那上百門輕重火炮也會直接轟擊我們的防線。”
耐門·索萊頓少校督軍使的聲音沉穩冷靜,但在他的嗓音中還是能聽出一絲疲憊。
“所以我需要志願者。”
雖然口中說著志願者,但他的目光已經掃過了若干名營、連主官,有憲兵隊的、有諸海師的、有龍槍師的,當然也有橫渠軍的。
“我需要在昨天的防禦戰之中,兵力損失不那麼大的志願者。”
被他目光掃到的人有的挺了挺胸,有的躲開了目光,還有得顯得非常緊張。會議中的人數比普州會戰爆發前少了很多,但也有些新的年輕人掛着用彩色布條綉成的臨時軍銜補進了隊列。
“我知道你們在過去兩天的戰鬥中損失了多少人,而你們自己也知道。應該沒有必要報數了吧,各位。”
這幾天的戰鬥之後,耐門已經變了。他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一直刻意躲開指揮位置避嫌的那個人了。
在第三天損失了高霍少將之後,第四天聯合軍又被狂熱的敵軍切斷了左翼一部,損失了橫渠軍的墨州太守和介州太守。現在不管是自由軍還是橫渠軍,所有人——至少是所有指揮官——都清楚,必須有一個統一的指揮系統,才能防止聯合軍的各個組成部分互不救援被單獨擊破。
耐門一開始還想把這個責任推給軍銜更高的克里夫上校,但克里夫上校只是瞥了張時翼一眼,就慌忙表示自己無力指揮橫渠軍。在兩天三夜的防禦作戰中,他加起來只睡了四個小時。
“……那麼,被我點到的以下各部,做好出擊準備。左翼龍槍第三連、龍槍第五連、諸海第一連、諸海第十一連、畢州衛、梵州衛、西北衛;右翼……”
之前耐門可能還會客氣一下,但在已經執行了一百三十餘起憲兵的職責之後,他已經不會再浪費時間了。多浪費幾個單詞,敵軍或許就會將炮壘加固得更加危險。
張時翼就站在他的身邊,將耐門的命令翻譯成東方語。每當耐門說到橫渠軍中的部隊時,她就會一邊翻譯,一邊將目光投向被點名的指揮官。每個人都知道,橫渠張氏的大小姐不是為了當翻譯才自告奮勇來當這個翻譯的——她的親口翻譯,本身就意味着一種態度。
直到,她聽到耐門命令的結尾。
在點齊了多達三千餘人的反擊部隊之後,耐門將雙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按在左胸前的勛表附近,閉上眼睛,表情顯得似乎在回憶什麼。
“我的老師曾讓我讀過的東方兵書是這麼說的:防守是不可能獲勝的,反擊才可以獲勝。盲目死守的話兵力永遠是不足的,只有反擊才能讓有限的兵力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段話壓根兒就不是什麼克拉德·洛佩斯教給他的,而是他拜託魔網節點上的安妮通過翻譯魔法現學現賣的。
聽完這段話,張時翼一愣,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把這段話和她讀過的東方兵書對應起來。她露出一個“我覺得這段話你完全翻譯錯了”的表情,硬着頭皮繼續翻譯道:“羅太尉引‘孫子’曰: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
耐門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繼續道:“現在就是這個轉折點了。我們已經將敵人囂張的氣焰打了回去,這次反擊將再次決定勝負之勢。所以,這隻反擊部隊將由我親自率領。你們要對我有什麼私人恩怨,大可戰後再解決;但現在,我需要你們各位全部的力量。出擊各部隊,十五分鐘內做好戰鬥準備!”
“親自?!”
張時翼停止了翻譯,愕然地盯着耐門。耐門·索萊頓輕輕地點了點頭。
橫渠張氏的大小姐這次沒有猶豫,完成了剩下的翻譯。
“如果能挫敗敵人的攻擊計劃,衛道軍的士氣就會瓦解。所以,這次反擊,將由我和索耐門閣下率領。”
這次輪到耐門睜大眼睛了。張時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體貼了上來。
“在我們出擊的時候,營地的防衛就拜託大家了。各部隊去準備吧,時間一刻鐘,解散!”
張大小姐迅速的翻譯完了耐門的命令,擅自把自己加了進去。
搶在耐門抗議之前,她就已經說出了解釋:“如果你在反擊中戰死,那麼我無法再指揮自由軍,我們一定都會死。如果你我都不去,反擊失敗,我們也只是拖延滅亡的時間。那麼為什麼不我們兩個一起去呢?”
耐門張了張嘴,突然笑了起來:“這聽起來好像三天前晚上我所說的話。”
“放輕鬆一點。今天是大晴天,張復土就算康復了,也未必能取我們兩人性命呢。”
說著,她鬆開了耐門的手臂,開始穿戴護手鎧。
“對了,你的馬好像昨天戰死了。需不需要我借你一匹新的?”
耐門用手指敲了敲藏在衣服里的藍寶石節點,試圖查找一個東方成語來作為回答。
“我想要個能夠說明‘請給我最好的馬’的意思的成語。”
安妮記憶庫瞬間就得出了答案:“已經搜索到了答案。請您跟着我念:甘附驥尾。”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個成語之後,張時翼突然大笑起來,幾乎笑出眼淚。
笑完后,她抬起下巴,拍了拍胸脯說:“既然你都甘附驥尾了,那今天的反擊就放心交給我指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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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中央森胡衛主力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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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軍代表進軍的銅號聲響了起來。
從空中傳來遙遠的吼聲,那是衛道軍的空軍已經開始進行攻擊的信號。相比前兩天,空中的嘶吼已經少了許多。
“果然衝著這裏來了啊。”
嘉雯·阿爾瓦雷斯從馬上抬起頭來,瞥了一眼身邊旗手高舉着的嶄新十七精靈腕尺(東方制式合一丈六尺)高的大旗。
這面旗幟是馬急律副帥昨天派人送來的,上面由上至下寫着“森胡衛”“都尉雷”六個巨大的方塊字,營名和將名中間略有空隙。詢問過本地軍官之後,嘉雯得知,在衛道軍之中,都尉、校尉均稱為將軍,校尉高於都尉,理論上相當於聖森軍的軍團長和輔助軍團長,或者東方帝國的總兵和副將。
不過,那名本地軍官沒敢給她解釋“森胡衛”三個字的含義。
和這面大旗一起送來的,是一批額外的補給和軍餉。
軍餉和犒賞真的很多,用雙馬馬車拉了好幾十車——換算成聖森軍團的軍餉,哪怕是正式軍團的軍餉,也頂得上全軍團五個月的收入。當青牛府認真起來的時候,千年道國的積累也不是開玩笑的。
“我早就知道,這筆意外的軍餉不好拿的。”精靈女護民官在空中一抖馬鞭,下達了命令,“后隊停止前進,就地架設炮壘!中軍加速與前隊會合,要以周圍沒有援軍來做預估!只要守住這一波……不,哪怕放棄已經架好的炮壘也可以,只要保住部隊緩緩後撤就行!”
她做出的判斷遠比前幾天保守,保守到她身邊的參謀和副官們紛紛表示異議。
“不至於如此吧?就算三天前那次攻勢,敵人也沒能攻到我們營中。您真的相信對方還有那樣的精兵嗎?”
“再說為了這次推進,馬副帥不是調集了八營在正面戰線,側翼還有十六營嗎?就算對面敵人再強,難道還能突破這三五萬人殺到我們面前不成?”
純血的女精靈搖頭解釋道:“如果他們需要突破的話,那肯定絕無可能。可是……他們不一定需要突破。”
“不需要突破?”一名准精靈軍官詫異地問,“難道他們有什麼新型魔法,能夠直驅我們的營地?”
“或許,他們也不需要什麼新型魔法。希望我的預感是錯的。”
嘉雯回答道,左右望了望,找到了隨軍工匠的隊伍,立刻命令他們去在預定建立炮壘的地方豎起高聳的指揮台。這指揮台的防禦魔法由女護民官親自加強,尋常的炮彈不會擊穿它,只會被偏斜到一邊去。
這指揮台建好用了兩刻鐘。在這指揮台建好的時候,她正好看到正面戰線第一層防線被切入的一刻。
自由軍用於反擊的兵力雖不算多,但也分左右兩軍,各自有一千餘人。
更可怕的是,這支反擊的軍隊有兩個異常銳利的矛頭。
披着暗紅色獨袖軍服的年輕自由軍軍官。
身着鵝潢色大戰麾的橫渠張氏女繼承人。
兩人騎着一對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銀鬃馬,各自率領一翼兵馬切入衛道軍先鋒營之中。身後各自跟着三四十騎軍官,在後面則是伏身小跑前進的步兵。
他們兩人的服裝原本都不是最亮的顏色,但在這個萬里無雲的大晴日裏,他們兩人的身影在左右兩軍的矛頭位置上,異常搶眼。
嘉雯·阿爾瓦雷斯皺起眉頭。在女護民官看來,他們選擇的進軍路線,彷彿完全不會用兵一般,哪怕是新大陸的野蠻人怕也不會這麼魯莽……
“要贏了!敵軍指揮官會帶兵的嗎,哪有從正面硬突的笨蛋?這樣切入進來,固然能全力進攻一個營,可接下來就要受三面圍攻了啊!”
衛道軍派來的軍官忍不住先開口嘲笑道。
“請問丁將軍,那是哪個營?原本受誰指揮,有何戰績?”
“雷將軍,那個營可是本次進攻的矛頭,是馬副帥的親衛營之一,兵精將強,不會輕易敗給橫渠逆軍……”
“那麼,請問周圍三個營又是原本受誰指揮,有何戰績呢?”
聽到嘉雯的進一步追問,那位丁將軍愣住了,然後張大了嘴。
“難道說……這……”
他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馬急律的那個親衛營確實驍勇善戰。面臨著超過七十名經驗豐富、擅長各種魔法的自由軍和橫渠軍軍官的攻擊,他們居然支撐了兩刻鐘才敗下陣來。其中,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扭頭向後撤退,撤退的時候也沒有衝擊其他幾個營的陣列。
可是,周圍三個營,和擺在第二、三防線的四個營沒有一個主動上前增援或者夾擊來襲的敵軍。
衛道軍擺在最前線的剩下七個營隊都只是顫抖着圍觀那個馬急律的主力營被耐門和張時翼擊潰,其中還有兩個營陣腳已經鬆動後退。方陣彼此之間露出了巨大的空隙,不再能把沿河西岸的整個平原封死。
除了作為核心的這個營之外,剩下的營隊不是之前畏縮不前戰績不彰,就是刻意怠戰保存實力。
在這些營方陣之前,耐門·索萊頓和張時翼率領着左右兩軍,重新匯合在一起。
“我為您拿下敵軍右翼了,張大小姐。這是塊硬骨頭,接下來打哪個營?”耐門拔出左肋下插着的兩根破魔弩箭,喘了口氣,“要直接幹掉精靈炮兵嗎?”
張時翼一抖馬韁,讓自己那匹銀鬃半聖血馬同自己的孿生兄弟走在一起。
“不,我們不用再打這麼一陣了。我之前不是說過,今天的戰鬥就交給我嗎?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
張時翼勒住馬,一雙長靴踩住雙鐙,從馬上長身而起,右手直指向嘉雯·阿爾瓦雷斯的那面丈六都尉大旗,高聲道:
“為天地立心。”
“為萬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整個戰場都彷彿安靜了下來。耐門和自由軍的軍官們略有點疑惑地望着張大小姐高聲吟誦奇怪東方詩歌的身姿,對面的衛道軍也毫無進軍之意。
“這是橫渠四句。是太平道橫渠宗的理念核心。”魔網第一節點裏的那個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地為耐門解說著那些神秘的東方文字。
“這就是我們橫渠派的宗旨。我們不相信有朝一日會有完美的太平世界出現,我們也不相信過去曾有過那無暇的太平之治。我們相信的,就是現在。”
橫渠軍的軍官們和道法學家們都屏住了呼吸,聽着張時翼這段橫渠宗重臨黃巾太平道國中央的宣言。
“有些派別認為過去是最完美的,所以他們追求復古。有些派別認為未來是最完美的,所以他們追求長生。我們橫渠一宗不追求復古也不追求長生,我們追求的是現在!”
張時翼的聲音,通過增大音量的道術回蕩在若水河的兩岸。由於今天是個大晴天的關係,這聲音聽起來略有空洞,但更加響亮。
“因為現在便是那有朝一日!每個現在都是那有朝一日!沒有過去這些日子的苦戰和流血,沒有我們和盟友竭盡全力的戰鬥,怎麼會有憑空而來的太平盛世!”
五天的防禦作戰已經足以讓西岸衛道軍的所有人同聯合軍交手至少一遍了,這段時間也足以讓張時翼和橫渠張氏的人們聯繫到每個營的校尉或者都尉。在耐門和他的自由軍在前線擔任中流砥柱的時候,橫渠軍則利用他們對太平道國的熟悉,默默地做着準備。
“就算是整個道國阻擋在我身前——”
人們有貪婪,有恐懼,有權力的人尤甚。
張時翼知道面前每個營的戰鬥力,知道他們心中的恐懼和貪婪,知道他們打算保留實力,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勾心鬥角。
“我也會把它從中分開!”
她從懷中掏出一枚令箭。
“傳令下去!各位,為了橫渠一宗……不。”
這令箭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在這一瞬間,她決定改變措辭。
“傳令下去,為了萬世的太平——”
那令箭毫不猶豫地砸在了地上。
這枚令箭上的道符亮了起來,閃過一抹金紅。
“——揚起赤旗!”
然後,這枚令箭化作直指天空的巨大煙花!
“為了萬世的太平,諸君,揚起赤旗!”
“揚起赤旗!”
一面代表橫渠宗的紅旗,在張時翼手中魔法般地揚了起來。
在那剩下的七個營之中,有三個來自府西、遠峰兩行省。在這三個營中,就在代表太平道的黃旗旁邊,代表英特雷軍和諸共和國的紅旗在正午烈日之下冉冉升起。
然後是側衛的十六個營,裏面有七個營也放下了武器,或者跟着升起了紅旗。
耐門瞠目結舌地望着這一切。在他全力指揮防禦戰鬥的時候,張時翼看似沒有做太多事情,卻悄悄地為現在這個戰場局勢做了準備——
是他逼着馬急律把這些戰鬥力不高或者不太可信的隊伍推上了前線,而張時翼則利用這些部隊在前線的一刻,進行了一場完美的策反。
逆轉的時刻已經到了,退去的潮水重新涌了回來。
魔網不僅能帶來戰術的優勢,它也能帶來戰略的優勢。
當道隊中大量的中低級,甚至高級道術使用者都感覺局勢已經逆轉的時候,整個戰場的局勢就會真的逆轉。
一個組織就是由千萬人的想法組成的。
沒有任何力量比人類的想法本身更加強大。
“要輸了”這個想法一旦傳播開來,就會變成動搖,繼而變成真正的潰敗。
“我們帶紅旗了嗎?”
“用道術換色!換掉黃旗!”
無數的紅旗像潮水一般掃過太平軍的右翼。
紅色的潮水升起,席捲而過,直到若水河畔,在那整條若水河上泛起紅色的投影。
這赤紅色映照在河東左翼官兵的眼中,他們的臉色全都變得慘白無比!
“讓潮水分開吧!”
張時翼重新坐回馬背上,將手中的紅旗丟給了一旁的旗手。
“為萬世,開太平吧。”
她最後說道。
這句話在她的身後和身前匯聚成了一句話,毫不弱於幾日前張復土初臨東岸時的吼聲。
那句話就是“為萬世,開太平”!
無論面前的衛道軍營隊是打着紅旗還是黃旗,現在他們都對耐門和張時翼德部隊敞開了一條不設防的道路。
這條道路,直指向嘉雯·阿爾瓦雷斯的森胡衛將旗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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