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曆四十四年
“嗯?我...我在哪?”
郝新月被蟬鳴喚得悠悠醒轉過來,發現自己正靠在一棵大樹下,懷中抱着一桶雄黃酒。遠處,阿蓬江的洶湧水深轟隆作響。此時快到正午時候,陽光正烈,加上喧囂的蟬鳴,好一副自然的夏日風光。
郝新月緩緩站了起來,檢查了一下身上穿着的紗裙和薄衫。
“我的身上,怎麼穿着這明制的漢服?”
剛剛大學畢業當上歷史老師的郝新月,是個不折不扣的漢服愛好者。平時不但愛穿漢服出門拍照,還會動手做一些簡單的形制。憑藉她多年的經驗,一眼就認出來了自己身上的是明制漢服。
“我不是在學校操場的樹下坐着看書嗎,怎麼會......”
思緒在此時突然中斷,一股原不屬於郝新月本人的記憶突然涌了進來,在腦中破碎、捏合、重組。
原來,此時正是公元1616年,明萬曆四十四年。這具身體的主人名叫呂渙真,年方十二,是本地蓬東堡管隊官呂重的獨生女。呂渙真年齡漸長,要給父親幫忙準備端午佳節的用貨,因此才過了阿蓬江去黔江縣城打了一桶雄黃酒;歸途中小姑娘身子太累,便靠在大樹下歇了一歇,卻不想讓後世的女子郝新月穿越到了身上。
而現在,郝新月就是呂渙真,呂渙真就是郝新月!
呂渙真提起桶來向家走去,心憂道:“我穿越到了明朝,爸爸媽媽怎麼辦,難道我好端端地坐在樹下看書,人就這麼消失了?”一想到自己失蹤父母哭天搶地的樣子,呂渙真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
可是轉念一想,既然穿越這種不合理的事情已經發生在了自己身上,無論自己用呂渙真的身體在明朝生活多長時間,說不定有朝一日能穿越回現代的時候,自己還坐在那梧桐樹下看書呢。或許對於現代的親人來說,只是過去了一瞬?
想到這裏,呂渙真的心堅定了下來,她是個純純的文科生,對於時間、穿越等概念一竅不通,但是她堅信命運不會對自己如此殘忍。既然來到了明朝,不如來之安之,好好生活下去。
“萬曆四十四年,應當是公元1616年了。”呂渙真用自己豐富的歷史知識推算着,“明末亂世啊...我雖是女子,但絕不甘願如同普通封建婦女一樣潦草地生活!”
想到這裏,呂渙真的小臉上露出了和她這個年齡不符的堅毅。“就算是女子,也要嘗試着做出一番成就來!”
然而,這所謂“一番成就”到底指的是什麼,眼下呂渙真自己也不大清楚。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只有十二歲,腦海中的閱歷並不多,呂渙真還是打算在這個時代先生活一段時間,多經歷經歷再說。
正尋思着呢,呂渙真的家----蓬東堡到了。
蓬東堡名字中帶個“堡”字,卻怎麼看也不像個城堡,只是外圍築了一圈夯實的土牆了事,雖然這土牆也結實,不過終究不如石牆牢靠,若是真遇見敢攻打的敵人,怕是撐不了多久。
門口鬆鬆垮垮地立着兩個站崗的軍士,二人均身着破破爛爛的鴛鴦戰襖,頭上歪歪斜斜地戴着兩頂上了銹的鐵盔,嬉戲似的懷抱兩根長槍,正靠在土牆上閑談說笑呢。
呂渙真搖了搖頭,破爛的明朝衛所制她讀書時早就知道,今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後世的軍營,哪裏有這副模樣的站崗軍士?
“小姐買酒回來了!”見呂渙真的身影,一個軍士叫道。隨後兩人好歹是站直了,恭恭敬敬地向呂渙真行了個抱拳禮。
“小姐,這酒桶太重了,小的幫您拎回府上如何......”一個軍士諂媚地說道。
“不用不用,你們好好站崗就是對得起我爹爹啦。”呂渙真趕忙揮揮手。
“瞧您說的,蓬東堡讓呂大人,治理得好,哪裏來的賊寇啊。”另一個軍士嬉皮笑臉地逢迎道。
呂渙真沒有理會他們,只是嘆了口氣往家走去了。
沒有賊寇?回頭張獻忠和清兵來的時候,看你們還如何嬉皮笑臉!
蓬東堡內,各家軍戶也在準備着端午佳節。蓬東堡是個百戶所,內有軍戶一百零五戶,額定戰兵一百一十二名。然而隨着明朝衛所制的崩壞,這些軍戶雖說是軍籍,但大多已和普通百姓無異。
呂渙真的父親呂重雖是以總旗充任蓬東堡管隊官,卻從未踏上過戰場,也不懂練兵,是靠緝拿盜賊升上的總旗。然而這並不代表呂重就是個吸骨敲髓的惡官,相反,他在附近的地界還頗有賢名。衛所長官侵吞土地之事在大明地界上及其普遍,然而在蓬東堡,儘管每家軍戶分到的土地都不多,只能堪堪養活家小,但呂重卻未曾侵吞過他們的土地。除了職田外,呂重還收了一些早年逃亡軍戶家中的田地,然後將這些田地租給一些軍戶收租,其家境也就是如此了。
然而,軍戶家中有災禍,或是年成不好的時候,呂重也沒有過多為難過軍戶們。相反,上面若是偶有賞賜撥下來,呂重也會下發一部分給底下的軍戶們,而不是像其他衛所長官似的全部剋扣光。總之,呂重沒侵吞過活人的田地,蓬東堡從來沒因土地或繳租而鬧出人命過,還不定期能發一些餉,這就足以讓周邊其它百戶所的軍戶們羨慕了。
拎着酒桶回家的路上,堡內軍戶們紛紛向呂渙真行禮打招呼,呂渙真或輕輕點頭,或微笑回禮,不緊不慢地向家裏邁着步子。有些軍戶見着呂渙真這樣心中疑惑:“呂重大人家的小娘子以往見人都是羞答答的,怎麼今日落落大方了起來?”
繞過堡中央的議事廳,後面就是呂家的宅院,呂渙真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拎了一路的酒,身上早就累的不行了。好容易走到大門前,呂渙真卸了千斤重擔似的把酒桶砸在了地上,衝著宅院裏喊道:
“韓大哥,出來拎酒了!”
“來了來了!”從宅院裏奔出來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二十七八模樣,穿着樸素的短打,兩邊的袖子挽起,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肌肉;臉上稜角分明,佈滿胡茬,一看就是個精幹之人。韓得功是蓬東堡呂重麾下的小旗,統領呂重手下十幾名家丁中的一半,以及二十多個衛所兵。
明朝衛所制崩壞以後,衛所兵戰鬥力極大下滑,有些地方的軍戶甚至與佃戶乞丐無異,在這種情況下,每個衛所真正的精銳戰鬥力就是這些衛所長官們養的家丁,他們吃得好穿得好,定期訓練有餉銀或田地,裝備優良的兵器與鎧甲,與衛所長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真正的職業軍人。
“小姐這麼回來的還挺快。”韓得功滿臉堆笑“這酒可不輕,小姐從縣城一個人拎回來肯定累壞了,快進去歇着吧。”
把酒桶遞給韓得功,呂渙真舒了一口氣,兩手叉腰,小大人似的說:“沒事我不累,你把酒放進後面庫房裏就行,爹爹要回來了,我得給他做午飯去。”
“好嘞好嘞,有需要幫忙的招呼小的們就行,我帶着幾個弟兄在馬棚喂馬呢。”說罷,韓得功歪頭仔細看了呂渙真一眼。
“小姐?”
“嗯?”已經走出幾步的呂渙真回頭看着韓得功。“怎麼了韓大哥?”
“沒......沒事,感覺小姐今天有些不一樣?”韓得功笑笑,“小的喂馬去了,需要幫忙就喚小的來。”
韓得功行了個禮便搬着酒走了,呂渙真看着他的背影,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
韓得功是八年前被呂重招來做家丁的,他年紀不大,卻是家丁里的老人了,可以說是看着呂渙真長大的,難怪能察覺出呂渙真今天的不對。
“是啊,今日的呂渙真,可算是已經變了個人了。”呂渙真心道,“一會父親回家,相比也能察覺出不對吧,不過這都無傷大雅。我樣貌沒變,過去的記憶都在,誰能挑出毛病呢?”
呂渙真進屋開始洗菜做飯。呂重以總旗充任管隊,是個頂小的官。能仗着堡里軍戶們的地租養七八匹馬和十個精銳家丁已經是極限了,因此家裏沒請丫鬟。呂重的妻子、呂渙真的母親王氏在孩子八歲時去世了,因此呂渙真從十歲開始,就漸漸的像個女主人一樣開始操持家務了,除了家境較好以外,與一般農家女子相去不遠。
呂渙真前世郝新月並不是個特別擅長做飯的姑娘,好在她繼承了呂渙真的身體和記憶,因此家務也做得有條不紊。正忙活時,宅院大門口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隨後,是雄渾的男聲:
“真兒,真兒!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