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下崗
2.
第二天的清晨依舊是焦慮的,與外面焦灼的空氣一樣,大雨還是沒有落下。擁擠的牲畜棚里,大順一晚沒有合眼。牛是一隻一隻隔開的,兩張灰濛濛,油乎乎,帶着臭味的木板擠出了大順的小隔間,只能勉強裝下他龐大的身軀,大順在裏面回頭都是個大問題。所幸今天大順沒有回頭更沒有轉身的必要,他兩隻焦急的眼睛一直盯着大門的方向。
今天和往常不同,老主人沒有帶上大順去往田地里,而是把它留下了,他將年輕的小黃牛們牽走了,此時燥熱的牛棚里只有大順和一眾的奶牛,悶熱的天氣使牛棚中的臭味更勝從前,一時間更加焦躁難忍了。
大順曾經無數次地咒罵過這小小的隔間,卻在每天清晨不願離開,因為出去便是一天的勞作和滿身的傷痛。今天他真的被留下了,大順卻遲疑不定起來,他獃獃地望着地上的乾草,痛苦地思索是不是主人已經不再需要自己了。他將被永遠地丟棄在這間壓着他,困着他,讓他呼吸不暢的小隔間呢?還是更壞,無用的牲畜最後的歸宿……大順不敢再繼續想了。
潮濕的空氣逐漸填滿了整個牛棚,奶牛們的奶水已經滿滿當當,呼之欲出。此刻正叫個不停。很快老邁蹣跚的女主人提着個木桶走了進來,她是來擠牛奶的。女主人響應着奶牛們的叫聲,一頭一頭的給他們擠奶,還不時點評奶牛們的奶水。
上一次在這看見她時,大順還是只小牛犢——從那以後,無論風吹日晒,甚至下雨,大順都在外面勞作。奶牛的叫聲和黃牛不一樣,大順聽着她們的叫聲,不由得回想到曾經和自己一同長大的那些公奶牛。
那時20多年前,大順是一頭病怏怏的小牛,出生在鎮上的黃牛販子家。他患了一種在牛中流行的疾病,患了這種病的牛體弱無力,而且還不能做肉。那時的大順還懵懵懂懂卻每天戰戰兢兢,和同齡的動物不同,深受病痛折磨的大順離死亡的距離沒有幾十年那麼長,而是旦夕之間。這也促使了他對“生”的渴望無比強烈。
在作為低價處理的牛犢期間,是現在的老主人在一群牛中,相中了大順。老主人當時正意氣風發,他是個眼光毒辣的人,他發現了大順的潛力,更重要的是發現了他的求生欲。老主人將大順帶回家,讓大順吃奶牛的奶,給他喂葯,充足的營養下,終於大順的身體有了起色。他也結交了第一個朋友——他奶媽的親生兒子。他已經記不起那頭小奶牛的名字,應該說除了大順當時的奶媽,沒有誰能記得那頭小奶牛的名字,因為他是頭公奶牛。就在他們兩頭牛,在老奶媽的養育下茁壯成長的一年後,那頭小奶牛突然有一天被老主人牽着離開了老奶牛和大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大順當時拚命的尋找玩伴,每天焦急的等待他被主人帶回來,出人意料的是老奶牛彷彿對此見怪不怪,還像往常一樣餵養大順。後來大順才知道公奶牛不能產奶,如果不能當種牛,在一歲時就會被拉走殺死,並且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供人類食用。從那時起,剛成年的大順又找回了牛犢時熟悉的感覺,與死亡對視,被死亡觸碰的冰冷感。從此大順戰勝了疾病,他感恩老主人的恩德,也忌憚他的冷酷。
而今一批一批的公奶牛死了,老奶媽死了,只有大順還活着。終於大順沒辦法耕田了,他又回想起了兒時的玩伴,那天玩伴的叫聲就和今天的奶牛們一樣,想像着他被拖走時內心是否像現在的自己一樣焦灼不安。大順感到後背上的毛都立了起來,潮濕,悶熱,臭味,擁擠。這些感覺一下子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恐懼”在他血液中亂竄,直衝到他的腦袋裏。大順覺得有點暈,晃晃地快要摔倒了。
就這樣,又過了十來分鐘,牲畜棚的大木門吱吱呀呀地緩緩打開了。老主人出人意料地回來了,大順的頭痛一下子恢復了,他“嗖”的站了起來,用蹄子急促地蹬着地面,發出無比清脆,躍躍欲試的響聲。
老主人牽着大順,將他領出了小隔間,大順感受着腳下的乾草,慶幸自己不用和奶牛們呆在這個臭烘烘的牛棚了。
出了牛棚的大門,老主人並沒有像大順期待的那樣往地里走,而是將它帶到院子后就停了下來。大順感覺院中的空氣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清新,而是一樣的潮濕,一樣的粘稠,只不過混雜的氣味從牛羊糞便的味道變成了發霉的味道,一樣不好聞。
隨後他將拴在大順鼻環上的繩子解開。那條繩自大順長成公牛時就束縛着他,老主人只需要牽着繩子的一端,就能驅動大順,去地里,去棚里,去磨坊。只要老主人想,大順就得乖乖服從。一旦大順想要去別的地方,老主人便會拉拽繩子,那麼鼻子上的鐵環就會揪住大順讓他痛不欲生,鐵環加繩子拴住了大順的一生。只有順遂老主人的意思才能避免那種疼痛。
而今這繩索解開了,大順居然恍惚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老主人拍着老牛的後背:
“大順,你老了,退休吧。就在院子裏晒晒太陽得了。”
說完點起了大煙袋。
這是大順第一次停留在院子中,以往都是匆匆路過,他從沒觀察過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院子。如今他第一次審視這大院,木棚,雞窩,桑樹,葡萄架,狗窩,磨坊一切突如其來地闖入了大順的眼中,他竟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來面對。
大順,光榮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