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沸血
炎炎夏日,少年會伸手觸摸陽光下翻飛的蝴蝶。
嚴霜欺近,少年會側耳聆聽枝丫上滑落的霜雪。
前世十八年的殺手生涯中,張若虛自認為是愛着那個世界的。
哪怕在執行任務時見聞世態炎涼,勾心鬥角,哪怕復仇的火焰將他烤的熾熱。
但是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來往的人群,真實的世界總是能打撈起張若虛心中的良知。
樓主牽着他的手,執行第一個任務的場景浮現在少年腦海。
具體的場景已經模糊不清,張若虛只記得一幕。
青衫男子長劍低垂,側身擋住上面的血跡,只有點點赤紅花朵斑駁的在地上開出。
倒在地上的男人短促地呼吸着,鮮血染紅了他的背衫,抽搐兩下,便再也不動了。
“不要看,走吧。”樓主遮住男孩的眼睛,使得年幼的張若虛背過身,推開古舊的紅漆木門,緩步走了出去。
“師父,我們為什麼要殺那個人呢。”
稚嫩的話語從男孩的口中問出。
樓主瞥了男孩一眼,步履不停,聲音溫和卻透露出不可置疑的堅定。
“小傢伙,現在跟你說這個你也聽不懂,但要記好了,這是我們雀樓的信條,雖……”
“嗯……好複雜,聽不懂。”
男孩搖晃着他的小腦袋,用天真的語氣向著一旁青衣男子作出了承諾。
“反正就是殺這個人就能救更多人的意思吧,那,那我以後也要成為和師父一樣厲害的殺手!”
青衫男子的腳步停了,佇立在原地良久。
微風拂過,吹得樓主兩鬢的髮絲飛揚。
男子輕笑着搖了搖頭。
“那就,陪我這個老頭子看看日落吧。”
“誒,師父你明明那麼年輕又好看,幹嘛總叫自己老頭子啊。”
“真是個傻小子,那就……陪我看看日落吧。”
記憶與現實重合。
長劍刺出,血影被逼退,高跳起來,如蝙蝠振翅般在空中劃過一道血色弧線,落在了一旁的石碣之上。
月色低沉,陰影中,少年清朗的聲音傳出:
“我本來已經忘了那句話。”
復仇的生涯已經模糊了張若虛與樓主相處的記憶。
就像曾經的少年那麼的相信着自己的師父一樣。
曾經記憶中的樓主,一言一行都在張若虛眼中熠熠生輝。
血影咕嚕咕嚕地發出了幾個不明所以的音節,偏了一下頭,似在疑惑少年的喃喃自語。
張若虛捏了個劍印,目光冷冽:“我自認不是什麼嫉惡如仇讎,見善若饑渴的仗義俠客。但這般,讓無辜平民變成這番模樣……。”
“實在是……令人作嘔的行徑!”
庭院中。
少年橫握古劍,茫茫白汽在劍身上噴涌而出。
厚重的揚塵被劍氣撕成粉碎。
悠揚的劍鳴聲中,傳承的意志跨過數年的時光加臨到剛過束髮之齡的少年身上。
似有一襲青衫立於身後,少年開口聲如利刃,欲斬瓊樓——
“雖天地不仁,有求生以害人,亦有我雀樓,以殺成仁。”
張若虛了解到雀樓覆滅的必然。
以殺成仁的信條回蕩在少年的腦海中。
殺一人救萬人,與殺萬人救一人,功德罪孽,孰輕孰重?
不過是歷史書寫。
朝堂若想消弭身上背負的罪業,兔死狗烹的場景必然復現。
最大的權謀代表已然下場,對付雀樓,自己必然會成為朝堂輕捏的一顆棋子,也是致命的殺子。
端坐樓頂的那個男人,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
復仇之焰已然熄滅,作為殺手的張若虛也在上一世死去。
蘇醒過來的只是一位恪守着雀樓信條的16歲少年。
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么。少年嘴唇輕咬,更加堅定了尋找那位教導自己十餘年的男人的決心。
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一定也在這個世界。
見少年持劍橫立不動,血影已經失去了耐心,它認為這不過是眼前這個生物垂死掙扎前作出的虛招。
腦海中的意識告訴它不能殺那個嬌小一點的白色生靈。吸食這個大一點的精氣總不成問題吧。
這幅皮囊也該換換了,之前為了藏起來,那個黃色的……忍了好久才吃呢。
想到這裏,血色的身影口部已有涎水滴落下來,空氣中瀰漫起一陣嗆人鼻喉的氣味。
下一秒,紅色的妖魔已發出一聲尖嘯,身軀化作離弦的巨劍,朝着少年撞去。
轟——
殘月之下,紅白兩道身影相撞,以他們為中心,無形的氣勁漣漪般擴散,碾過地面,本就狼藉的一片地面直接開裂,甚至有塌陷的趨勢。
血影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被召喚出來后已經吸食了有十數人的生命,氣力驚人,眼前的瘦弱生靈身上全無主人一般那令人戰慄的氣味。
他怎麼能如此輕易地擋下來!
血影發出一聲咆哮,朝着少年發起了狂風驟雨般地進攻。
少年以真氣附在古劍之上,咬着牙神色艱難地抵擋。
血色的拳頭不斷地落砸在劍身之上,帶起白茫茫的劍氣,如同翻湧的浪花。
古劍嗡嗡長鳴,劍氣激蕩之間,兩道身影如同相撞的彈丸,一進一退,一攻一守,速度快得難以看清。
本身整潔的何家大院如同被翻了一遍,揚起的塵土與掀起的泥污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飛沙之間,少年的衣裳已被血影的拳風撕裂,露出了線條硬朗的肌肉,雖然並不大,但顯露出行雲流水一般的美感。
再等一會,再等一會。張若虛口中喃喃自語,似在數着最後的倒計時,仿若誰的謝場即將上演。
砰的一聲。
如同巨象踩踏地面,血影雙腳一跺,高高躍起,引得庭院的大地顛勺般震蕩,狂風攪動。
形似發現腐食的禿鷲,化作紅色的閃電朝着少年飛掠而去。
它的聲勢已達極處——
就是此時!塵煙之中,張若虛的手臂與大腿上已出現了不少細密的划痕,但本在艱難抵擋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湖水般地寧靜。
剛剛重生在這個世界第一天,修行尚處啟程,使用真氣強化體魄,覆蓋劍身後,憑藉戰鬥的經驗與招式的靈動雖然能在短期內與這個怪物抗衡,但……
看着體內逼近乾涸的的真氣,少年只能出此下策。
今夜,助你解脫。
血影逼近,少年眼眸一瞬間仿若星河流淌。
上當了。
智慧不多的血色身影只來得及在意識中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下一刻,狂風呼嘯,少年的聲音伴隨着龍骸潛淵般的冷意傳遞而出:
“蜚劍——清風鳴蟬。”
是風么,血色的身影似乎感受到了輕柔的夜風拂過它面頰,吹遍他的全身。
好像我以前也有過這個感覺……
等等,我是誰呢?血影腦海中出現了一個身着薄衫,肩批汗巾,露着爽朗笑容,正朝着周圍的夥伴打招呼的壯年男子的身形。
血影回憶起了自己的身份。
我好像叫……武大千,是何家的長工。
“阿大,來了啊。”
“嘿嘿,阿大,我盛了碗冰水,來歇歇。”
記憶如泡影般破碎。
生命的最後一秒,名為武大千的男人朝着視線中的白衣少年生澀而又緩慢地撕扯道:
“謝……謝……”
這是他生而為人保留的最後尊嚴。
砰——
血紅色的身影砸落在地上,身上遍佈着密密麻麻的劍痕。
張若虛長舒一口氣,做了個歸劍入鞘的姿勢。
“麻煩,以後還得給你整個劍鞘。”少年撫摸了一下古樸而又神秘的長劍,隨後很沒有形象地癱倒在地上。
“累死了,剛重生第一天就那麼刺激。好想吃長平的油潑面啊——”
視線之外。
一隻巨大的黑色身軀蹣跚着從他背後那已支離破碎的身體中擁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