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像她這種情況,在國內來講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所以我建議你儘快通知她的家人。”
“醫生,我是真的聯繫不到她的家人吶……”
“你不是說你是她男朋友嗎?還是你送她來的呢!”
“唉……一言難盡吶,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啊!”
“你別激動,我們會儘力的,現在我只能建議採取保守治療,如果在七十二小時內沒有配型的供體的話,她的心臟很快就會衰竭直至停止跳動,你要做好準備。”
“好,謝謝大夫!”
……
午夜的醫院走廊空曠寂靜,值班台那頭的燈光是唯一的光亮。李硯行屍走肉般地從這頭走到那頭,折回來再重新走過去,不知道走了多少個來回,終於停在了最盡頭那個窗檯旁。
窗戶是半開着的,這是一種新型的窗戶,為防止安全事故的發生而設計的,只能打開一小半,僅留有六七寸寬的縫隙,夜風吹進來將窗檯也吹得冰涼。
窗檯下面是一段米白色的暖氣片,停止供暖后早已變得冰涼。李硯伸手撐在上面,像是察覺不到手下的冰涼一般,目光獃滯地望着窗外。窗外夜色昏黑,路燈明黃色的光水一樣澆灌着道路旁高大茂盛的香樟,在地上長出了長長扁扁的蘑菇形狀的影子。黑黝黝的影子中影影綽綽閃現着的,是一把褪了漆的舊長椅。
白天的時候,他就是坐在那兒,拿到了自己的配型通知書書。
“長椅上多少病人曾在這裏沉默地坐着啊,多少生離死別將它打磨成了如今的樣子!”他這樣想着。
那椅子像是一個蒼老的孤獨者,安靜地坐着,在它頭頂是濃濃的藏藍色的靜謐的天空。
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但那一輪銀白色的月盤高傲地掛着,雲從它的身旁緩緩飄過,於是它的身影被隱去了。
它總會重新出現的,只要你稍微等待一會兒。
但他已經沒有時間等待下去了,或者說,是她。
他收回目光,眼角留下兩滴溫熱的淚水,很快也被風吹得冰涼,落在手背上,卻產生了一種滾燙的灼熱感。
他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調出了自己最不願看到的那個號碼,然後手指頓在空中,心中在按與不按間糾結着。
他蹲下來,半邊臉照着值班台的燈光,半邊臉隱在夜色中。最終還是撥出了那個電話。
“小瓊啊,你終於肯打電話了么?!”那頭是一個聽起來很疲憊的婦人,也許是沒有料到李硯會打電話過去,心情激動而顯得聲音有些顫抖。
“媽,你睡了嗎?”
“我剛躺下,我穿件衣服再跟你說!”
“媽,我告訴你一件事情……”然而話一出口,李硯卻死命克制住不再說下去,他腦海里一瞬間閃過了太多的畫面,太多的回憶。有些事情,也許永遠不讓她知道最好。
“媽,你去我房間,看看結他是不是還在落地窗旁邊。”聽筒里傳來一陣母親穿衣時唏唏嗦嗦的聲音,他拚命不讓自己表現出什麼異常,換了個話題,平靜地說著。
“好。”母親回應了一聲,又是一陣走路的踢踏聲,接着啪的一聲大響:“看到了,這一年多來,你的房間我都沒動,小瓊,你怎麼了,大晚上這是要幹什麼?!”
“沒事兒,媽,就是告訴你一個秘密。”他仰起頭,不讓翻滾的眼淚留下來:“結他琴箱裏你找找,有一張銀行卡,一把鑰匙,一份合同。”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找到了,小瓊,你怎麼了,這一年多來你在哪兒啊?”
他聽着母親顫抖的聲音在詢問,不由地回憶起曾經的那些糾糾纏纏。很多曾經使他與那個家庭產生的種種矛盾與衝突,如今看來似乎也並沒有那麼重要了。
於是,他仍然平靜地回答道:“沒事兒,媽,不用擔心,我過得挺好的,這些東西你收好,我主要是怕丟了,就打電話確認一下!”
“小瓊啊,雲隱……雲隱跟你在一起是嗎?”她嘆了一口氣,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沒有,前段時間,我倆吵了一架,我估摸着隔不久她就會回家的,媽……”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等雲隱回來了,你把那份合同給她,那把鑰匙也配一把給她吧……另一把鑰匙你留着,銀行卡密碼是她的生日,你抽空把錢轉到你自己名下……”
“兒啊,你……”
“媽,先不說了,我掛了,你保重身體!”
……
她叫雲隱,單親家庭出生的她,從小跟着患有心臟病的母親生活。
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後來相愛了,同居半年打算結婚。
直到……他父親李清明獲罪入獄,他才知道原來她也姓李,因為父親的幾條罪狀其中之一是重婚罪。
那一天,他陪着母親出庭,卻迎來了陪着另外一個女人的雲隱,兩個家庭四個人在那一刻完成了一場不亞於世界大戰的對峙。
於是,她成了他的姐姐,年齡上,血緣上都是。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了……
回到房間,仔細地端詳了一陣熟睡中的雲隱,只見她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時而緊皺着眉頭,彷彿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心臟病大多會遺傳,到她這兒,已經不是遺傳那麼簡單了。她的心臟每天都在萎縮。
雲隱,《源氏物語》中唯一一段完全空白卻不曾刪去的章節,相傳大意是隱去源氏之死,給讀者留白。
難道連她也要……
嘆了口氣,輕輕為她掖了掖被子,李硯拿過背包,從裏面翻出了一頁紙,那是他的配型通知書。
上面顯示着一行字:心臟配型成功。
其中兩個名字,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她。
他又從包里拿出兩頁紙,分別寫了兩份文件。一份是器官捐贈意向書,另一份是他的遺囑。
李硯早年從中戲畢業后,由於較好的演技與外貌條件,接連拍了幾部不錯的片子,僅僅三年攢下了近千萬的身家,各類媒體爭相報道,所有人都認為他會越來越紅,躋身一線大咖行列。
雖然後來因為意外,他半退了娛樂圈,開始進入了直播行業,成為一個尷尬的小網紅收入並不多,但這麼多年下來,七攢八攢的還是有一千多萬的存款,兩套房子兩台車,手裏還長期持有一家環保科技公司的股份,市值大約一千萬。算下來的話,說李硯身家不菲這個詞也不算誇張。
仔細斟酌了好一會兒,他才在遺囑中將自己的所有財產做了明確的分割:將其名下所有的存款、直播平台最終總收入分成、還有最後一部戲未結的片酬,總計約一千七百一十五萬人民幣均拆成兩份,各佔百分之五十,分別轉入母親和雲隱名下的銀行賬戶;兩套房子留給母親一套,以贈予的名義過戶給雲隱一套;名下的股份全部無償贈予雲隱,其享有分紅、轉讓、持有、增持與賣出的權利,同時委託母親蘇文秀為股權代理人,享代理、監督、協議持股的權利。
除了這些,李硯同時在遺囑中也安排了自己死後一切後事的料理事項,其中包括提出自願無償進行的眼角膜捐獻、心臟移植捐獻、部分遺體捐獻。
是的,是死前的捐獻與死後的捐獻。他早已決定將心臟無償捐獻移植,而指定受捐人是雲隱,是眼前正熟睡着的他的最深愛的人,與他有了肌膚之親的未婚妻,也是他的親姐姐。
他要用他的心,來換取她的生。
失去了心臟必然會死亡,但他不怕。他想,既然命運如此捉弄我們,我們生不能在一起,那就讓我的心住進你的心裏,真正意義上與你同生共死吧!
第二天一大早,李硯從床邊醒來,趁雲隱還在熟睡中,走出房間給自己的經紀人楊碩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聯繫一個律師,和遺體捐獻中心的人,有些財產和法律上的事情需要委託這兩方進行辦理。
楊碩是他大學校友,算是師哥,人還不錯,原先是主要負責做李硯經紀人的,但自從他出事後接的通告越來越少,就兼任了另一個關係要好的藝人的經紀人。他也理解,不怪他,畢竟人家家庭頗為困難,也是需要養家餬口的。
楊碩辦事效率極高,也許是為藝人處理這類事情太多了,很快就打電話過來說聯繫了一個律師,接着推了微信名片過來,並約好了遺體捐獻中心的駐院代表。
加好友后李硯與律師約好時間見面,同時也找到醫生,說自己同意捐獻心臟和其他器官。於是下午在醫院一間小型辦公室中,他和律師就李硯遺囑問題,進行了書面約定並各自簽字進行了公證;同時與醫院代表郝醫生和遺體捐獻中心負責人達成了捐獻心臟指定用於雲隱移植手術的意向,並且順便簽署了除雙臂以外的主要遺體捐獻的文件,用於國家醫學解剖實驗。
遺囑的最後,他的願望是將自己的雙臂火化,骨灰撒向大海。附加要求是,對於換心這件事情,所有知情人,包括所有醫生護士,誓死保密,終生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出生於那樣一個家庭,他的一生不曾有過片刻的自由,連與雲隱的愛情也成了如此不堪的一個悲劇。
就讓我死後擁抱着這一片山海,與自由長眠吧!他如此想着。
“雲隱……對不起……”
他眼中湧出熱淚。
……
他是當天晚上九點做的手術,全麻,走得很安詳。
雲隱後來回憶,她於昏迷中被一顆突然湧進左胸腔的滾熱的心臟救醒,它跳得是那麼歡快,卻又那麼溫潤深情,就像是魚兒回到了水中的那種深情。
她不知道那顆心臟的主人是誰,院方說知情人全部簽署了保密協議。
三個小時后,心臟成功完成了移植。
一年後,經過無數次檢測與觀察,醫院得出了這顆異體心臟與宿主完全共生,無任何排斥反應的結果,至此雲隱改變了原有的命運。
只是此後的很多年,他再也沒出現過。
她偶爾做夢,夢見他從未離開,她的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他一直都在。
她似乎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在那夢境之中,他已經好像有了另外的,只屬於他自己的故事……